却说伍定远摔在湖水里,霎时全身火烧般地剧痛,跟着剧痛攻心,他看着自己的身子烂成一团,外皮烂去,内脏心肺竟尔裸露出来,冥海淹来,伍定远双目一痛,眼前一片黑暗,竟也瞎了。

这样一位捕快,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咑地一声,冰凉的水滴落下,打在伍定远的脸上。

万籁俱寂中,他如同死尸,一动不动,仰躺在一处水池中。天顶紫光闪烁不定,光芒流动,窜成了两行字:“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正中央闪烁着一个人面蛇身的图样,黑暗中隐隐生辉。

这里不是冥海,也没有奸臣,只有一片幽暗宁静。

良久良久,伍定远一声呻吟,终于睁开双眼。他全身困乏,缓缓坐起身子,猛地见到自己肚腹皮肤早已烂去,五脏六腑竟都暴露出来,心脏正自不住跳动,肠胃也在蠕动不休。

伍定远见了这残酷至极的景象,心下大惊:“我…我当真死了?”霎时放声大叫,惊骇之下,又自晕去。

一股热气喷上了脸,伍定远给这股热气一激,又再次醒来。

身周紫光流动,眼前一对炯炯双眸凝视着他,那眸子幽绿森蓝,说不尽的诡异。

伍定远心下一惊:“阎罗王,阎罗王来了…”

黑暗中,忽地嘴里被人撬开,跟着喉头灌来苦水,伍定远心中大惊:“孟婆汤!他们要我喝孟婆汤!”想起自己身负仇怨,伍定远纵声大叫:“我不要喝孟婆汤!我要报仇!我做鬼也要报仇!”

昏沉之际,汁液灌入口中,却让他不得不吞落,汁水入腹,只觉恶臭无比,正想呕出,猛地腹中一痛,那疼痛感从腹中窜出,缓缓上至胸腹,跟着急冲而下,循心、肺、脾、肝、肾五脏而去。剧痛攻心,伍定远乱滚乱叫,全身如火煎熬,痛苦万状中,终于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中自己有时回到家乡,有时身在京城,但最多的时候,却是在那燕陵镖局的血案现场。

梦中他在众多死尸中仓皇走避,一个又一个垂死之人不断伸手出来,只想抓住他的脚踝,伍定远掩面叫道:“不要抓我,我没有办法帮你们,不要抓我啊!”

忽然之间,无数死尸消失无形,自己身边缓缓亮起,拢在紫光之中,天上好似传下一个声音,低低说道:“伍定远…伍定远…你被上天选中了,伍定远…伍定远…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抱负…”

伍定远茫然望天,喃喃地道:“我的抱负?抱负…”

忽然之间,伍定远双目睁开,已然醒了过来。

四下幽深黑暗,全无人声,伍定远一愣:“我在什么地方?”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一片黑沉,不只没见到艳婷,连卓凌昭、江充、安道京等人都不见踪影。想起先前自己坠入冥海,心下忽地一惊:“地狱,这里该不会是地狱吧?”

念及一众恶徒至今仍好端端活着,自己这个捕头却要掉入地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难,只觉上苍不公平之至,他心中一悲,抱头痛哭,叫道:“老天爷啊!你的眼生哪儿去了?阎罗王呢?小鬼呢?这里不是十八层地狱么?你们快出来审我啊!”激动之间,只想对天上神佛倾诉心中的不平,竟有些癫狂之态。

过了良久,只听远处回声不断,却无一人回答自己,伍定远狂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才一站起,便觉身上有些寒冷,低下头去,只见自己全身赤裸,正站在一处宽广至极的水池中,但身上完好如初,便连外伤也没一个。

伍定远呆呆看着自己的身体,想起先前自己内脏都已烂出,心中惊疑不定,想道:“我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着脚下的水池,寻思道:“不管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先把情况搞明白了。”也是他一路受苦受难,早已豁了出去,不管等在前面的是阎王还是小鬼,反正总须见上一面,当下便要走出水池。

他脚下微微用力,只听轰地一声,水花不起,他竟已飞到了岸上。

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那水池有三丈长宽,谁知他轻轻一跃,竟能飞过宽广的池面。伍定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赤脚,心道:“我…我是怎么了?我这一跳,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办到,我…我怎会变得如此了得?”

略提真气,霎时一阵沸水般的热流从丹田涌出,热烫烫地流经四肢百骸,伍定远大吃一惊,这内力强猛无比,远胜自己过去所练的内功百余倍,一时心下骇然,暗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模样?”

错愕之中,伍定远回思往事,那时自己本已跳湖自杀,照理早该死在冥海之中,却怎地出现在这个奇妙至极的地方?又怎会变成现下这个奇异模样?他寻思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艳婷呢?卓凌昭呢?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他低头望向水池,见池水色做淡紫,隐隐生出磷光,水池前立着一处石碑,上书“伏羲宝池”四字。

伍定远寻思道:“原来这池子叫做‘伏羲宝池’,却不知与我身上的古怪内力有何关连。”

他左右看了一阵,自己身处一座巨大石室之中,室形五角,天顶浑圆,对面石壁上刻着大大的“仁之心”三字,伍定远微微一奇,便往四下石壁看去,霎时只见各面墙上写着“义之肝”、“信之肾”、“智之脾”、“勇之胆”等字,他细细思索:“伏羲宝池,仁义信智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忽见池水隐隐有紫光反照,伍定远抬头看去,蓦地见到洞顶隐隐有着紫光流动,正是“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两行字。

伍定远一怔:“这不是神鬼亭里的那两行字么?我怎地又见到了?”他张大了嘴,霎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我不是在地狱里,我还活着,而且还是在神机洞中!”

心念于此,不禁大喜过望,想道:“太好了,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忍不住手舞足蹈,喜乐异常。

过了良久,伍定远慢慢宁定下来,他抚摸自己的脸孔,见自己的身体完好如初,喜出望外之余,心中便生出熊熊求生火焰,只想生离此地,逃出众多魔头的毒手。

伍定远望着远处石门,心道:“我现下若要出洞,定会与江充他们照面,且让我查上一查,看看有无别的出口。”当下恢复了捕快的机警灵敏,便走出室门,想把出口寻找出来。

走出门外,只见眼前一条长长的甬道,却是一片漆黑,难以辨认方位。

伍定远皱起眉头,想返身去找火褶之类的物事,赫然之间,只觉甬道慢慢亮了起来。伍定远呆了半晌,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黑暗中忽然现出光来?”

正惊疑间,只觉甬道里越来越亮,一切物事清晰可见,他回头往石门内看去,霎时光芒耀眼,令他双目刺痛难当。伍定远猛地醒悟:“不是光线亮了,是我生了夜眼!”

他心下惊骇,不知自己的体质还有什么异常之处,一时心中忽生莫名恐惧,就怕自己已经变成妖怪,宛如梦中那只人面蛇身的怪兽般。

正走间,忽然背后一阵热气喷来,伍定远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去,背后一物昂首吐信,生满金色鳞甲,赫然便是一条活生生的金龙!

伍定远吓了一跳,此地怪物极多,一见又有妖魔,猛地往前窜去,远远逃开。

他魂飞天外,奔了一阵,回头看去,却见那条金龙只停留原地,丝毫不见追来。

伍定远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真是龙么?”

那日他与卓凌昭在一处湖边探查地形,便曾见过一只丈许长的蛇虫,倒与这怪物有些相似,伍定远想起江充说过的洞中机密,心中好奇之心大盛,眼看那怪物静默不动,他便大着胆子,往前走上两步。

走到近处,伍定远凝目细看那怪物,只见这怪物约有十丈长短,头做五彩赤红,双目更是粲然生光。看来只要装上两只鹿角,再给六只足爪,便要成了传说的金龙。

伍定远心下一醒,那羊皮上有记载,说这神机洞中向有四兽镇守,那长右、蚌贼、肥遗都已见过,这怪物定是什么金鳞了。伍定远吞了口唾沫,心想:“我昏迷时有双眸子盯着我看,该不会就是这只妖怪吧?”

正想间,那大蟒摇晃了一阵,竟快速绝伦地游来,转瞬间便已行到面前。伍定远又惊又怕,当下举脚去踢,想将那蟒蛇吓走。谁知那蟒蛇却只昂首吐信,既不逃走,也不攻击。

一人一蛇,面面相觑,都是一动不动。伍定远满面惊恐,想道:“这怪物到底要干什么?莫非要吃了我么?”

伍定远缓缓退后,只想趁势离开,谁知他稍一走动,那蟒蛇却又往前游动,伍定远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来,那蟒蛇却又停步不动,只昂首吐信,对着自己连连晃头。

伍定远料知有异,当下拱手道:“这位老兄,在下不是有意闯入贵宝地,还请高抬贵手,别再跟着我了。”说着往后退开两步,哪知那金鳞大蟒又游动上前,丝毫不放自己离开,却也不过来攻击,只是摇头晃脑,看那模样,好似要他跟着走。

伍定远心下起疑,暗道:“这蛇虫有些灵异,莫非有人将它养驯了,用来看守山洞?我可跟去看看。”他咳了一声,缓缓往前跨了一步,那蛇虫彷佛大喜,便转过身去,朝甬道深处移动,伍定远亦步亦趋,跟在那蛇虫之后。

每当伍定远停下脚来,那蛇也就停步不动,直到伍定远跟上为止,若伍定远掉头跑走,那蛇又追了上来,说什么也不放他离去。

伍定远越看越是心惊,寻思道:“这蛇聪颖至此,绝非凡物,到底它要带我去见的是什么人?难不成是神仙么?”

那时江充不停出言恫吓,就是要众人不得深究洞中的秘密,伍定远现下人在洞内,如何不感好奇?想起自己从西凉一路亡命京师,为了羊皮四下奔走,如今终于要找出最后的秘密,忍不住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那蟒蛇行出百余尺,忽地静止不动。伍定远心下一凛,赫见前方一处石室,里头似乎住得有人。他心下一惊,暗道:“这里住得是谁?莫非便是让江充食不落饭、睡不得安的那人么?”

此处名唤“神机洞”,号称牵连天下气运,四险阻隔,四兽看守,所有神奇难解之处,都与此处石室有关。伍定远想起“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那四句话,忍不住全身发抖。

伍定远站在洞口,大声道:“有人在吗?在下西凉伍定远,在此拜见前辈!”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出来,也没人说话答应。

伍定远此时全身赤裸,不便见人,但总不能这样呆呆站着,他硬着头皮,喊道:“前辈,你再不出来,在下只有贸然进去了!”当下伸手遮掩身体,扭扭捏捏地走向前去。

踏入室中,只见四下一片空旷,正中一处高台,旁边有处石碑,上刻“女娲天台”四字,台上却摆着一幅巨大的石棺,棺上隐隐有篮光照下,此外别无长物。

伍定远走上高台,站在石棺之旁,身上也给映成一片湛蓝,宛若蔚蓝海水。他抬头望上,只见洞顶镶着一片琉璃,原来此处的蓝光便是从上头照下的,便如那“伏羲宝池”的紫光一般。

伍定远低头看着石棺,想道:“这口棺材好生神秘,里头不知装的是什么人?”想要打开棺材,转念又想此地怪异难言,一路走来,每多怪兽埋伏,又是长右,又是肥遗,棺中便有僵尸妖怪躲藏,那也毫不稀奇。

伍定远摇头苦笑,不敢再去碰那石棺,只得跳下高台,在石室绕行一圈,他看了良久,一不见有人,二不见有物,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发起愁来。自己多年流亡,辛苦倍尝,一切都为那张羊皮而起,好容易九死一生,来到这最后秘密之所在,若还不能找出真相,却叫他如何甘心?他看着棺材,心道:“说不得,只有开棺来看了。”

虽说要开棺,但此处幽冥可怖,说什么也不能乱来,他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向石棺喊道:“在下西凉伍定远,只因机缘巧合,冒昧来到此地,绝非有意打扰,还请恕罪则个。”

他在公门当差,这些鬼神之事自是宁可信其有,虽说当年扬刀立约,豪情万丈,但此时身在玄地,饱经妖怪惊吓,自当执礼甚恭,就怕得罪妖魔一类。

伍定远磕头一阵,大着胆子,伸手掀开石棺顶盖,棺盖一掀,忙往后一跃,远远避了开来,就怕有什么僵尸鬼怪跳将出来。

过了许久,不见有任何怪物出来,伍定远松了口气,蹑足走向石棺,大着胆子,缓缓凑过头去。

一眼望去,只见石棺里空无一人,却只有一袭黄衫。

伍定远嘘出一口长气,想道:“还好没有怪物。”转念又想:“连这棺材里也没东西,这可要怎么查下去?”一时颇感失望。

他叹息一声,将那黄衫取出,他全身赤裸,不能没有衣衫蔽体,心道:“说不得了,先借这套衣服一用吧!”想起这衣衫是由棺材里拿出来的,恐怕是死人的寿衣,忍不住心下发毛,但有衣穿总比赤身裸体强些,当下便套了上去。

伍定远穿上那衣衫,只觉质料轻盈,通体舒适,不由得心下一奇,暗道:“这衣服料子剪裁非凡,那死人身分定是高贵无比,不知是什么来历。”他就着蓝光看去,猛见身上的衣服上头绣着一只五爪金龙,伍定远心下大惊,双手不禁微微发颤。

这件衣服来头非小,竟是皇帝的龙袍!

伍定远满面诧异,寻思道:“这…这衣衫是帝王所穿,难道这神机洞是古代陵墓么?可这石棺里的尸身呢?为何又不见了?难道已给盗墓者带走了吗?”

正自猜想不透,忽觉背后一阵热气喷来,伍定远心下一惊,急急回头,却见那金鳞大蟒朝他游来,兀自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往他咬下。这蟒蛇先前温驯无比,此刻却怎地变得凶猛无比?

伍定远心下醒悟,想道:“糟了,这蛇定是看守陵墓的守卫,它一见我盗取棺中的东西,便要过来咬我。”

只见那大蟒已到自己眼前,蛇嘴便往手臂咬上,伍定远大吃一惊,厉声道:“走开!”

那大蟒却不理会,更是急速向前扑过,上下颚张开,伍定远大吃一惊,眼见不能再拖,右掌一挥,登即劈出。

只听啪地一响,这掌正中巨蟒腹部,那大蟒登时飞了出去,猛力撞上石壁。

伍定远见自己掌力大的异常,心下也是骇然,他摇了摇头,随即朝那大蟒走了过去,只见那大蟒兀自在地下扭动,腹部腐蚀出一个大洞,好似被什么毒液浸染般,眼看是不活了。

伍定远心下一惊,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蟒蛇的肚子怎么烂成这样?”看着自己的右掌,只见掌心隐隐发出一阵紫光,黑暗中倍觉醒目。伍定远心下一惊:“我这手掌上蕴有剧毒!”

那大蟒中了一掌,尚未死透,它在地下扭动一阵,又朝伍定远游来,一张嘴仍是大大地开着,伍定远想道:“这蟒蛇不怕死么?怎地还来讨打?”他这次不敢卤莽,看着那蟒蛇的大口,忽见它嘴中居然含着一物,似是要交给自己。

伍定远“啊”地一声,才明白这蟒蛇的用意,原来他不是要来咬死自己,而是有东西要呈递给他。伍定远见这蟒蛇腹部穿洞,已是命在旦夕,心中微有歉疚之感。

他蹲在地下,接过了蟒蛇口中的物事,只见那物已然破损得厉害,却是一本陈旧破烂的册子。那蟒蛇见伍定远接过东西,似乎甚是喜乐,它游上了伍定远的腿边,将斗大的脑袋搁在伍定远的膝上,眼中似乎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伍定远心中难过,道:“对不住,我出手太重,却把你伤成这样。”

那蟒蛇吐了吐蛇信,慢慢地僵直身子,竟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