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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他妈的!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