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为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

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部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未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挛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忽然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容易。

灯光虽亮,远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孙公孙,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们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们,成就了你们的霸业,你们一定会把我们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会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们的坟前。”

黑暗中又立刻响起了掌声和笑声,“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这一次笑声从左右两边同时响起来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同时由黑暗中走入了灯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头戴珠冠,腰束玉带,带上悬长剑,剑上缀宝玉,衣着华丽如贵公子。

另一个却好像是个乞丐,手里拄着根长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两个人的身材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

一一一公孙公孙。

——孪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两个人,两个他本来一直认为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钟呜鼎食,饮食起居比王侯贵公更讲究的“富贵公子”公孙宝剑。

——浪迹天涯,三餐不继,经常醉卧在沟渠中,连丐帮却不肯收留的公孙乞儿。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弟,而且是挛生兄弟。

既然是亲生的兄弟,为什么要让其中一个锦衣玉食,另一个却自甘贫贱?

朱猛还没有想通这种道理,却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一一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这其中的道理,既复杂又简单,虽简单却复杂,非但朱猛在一时间想不通,别人也同样想不通。

可是朱猛总算想通了一点。

如果司马超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一定也会认为公孙宝剑是天下无双的轻功高手,听到那种鬼魅般的笑声后,一定也会被他们震慑,就好像朱猛自已刚才的情况一样。

现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烟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宫大内中施放的烟火也是这样子的,看来辉煌灿烂,千变万幻,如七宝楼台,如鱼龙曼衍。

其实却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间就化作了虚无空假,空假虚无。

但是它却掌握了那一瞬间的辉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日中,能掌握这一瞬间的辉煌,就已足永恒。

如果说人生本如逆旅,那么在这悠悠不变的天地间,“一瞬”和“永恒”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宁愿为一个人去牺牲,而且毫无怨尤。

唯一的问题是——真正被牺牲的是谁?真正得到满足的又是谁?

这问题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再想这些事。

他听到司马超群正在对公孙兄弟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会来的。”司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两位就已想将我驱出大镖局,只不过一直没有把握而已,没有把握的事,两位自然不会做的,所以才会等到今日。”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两位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你应该想得到的。”

公孙宝剑说:“像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会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我当然知道。”

“你几时知道的?”司马超群说:“我知道你的马厩中不乏千里良驹,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穷四五日之力才能赶来这里。”

他问公孙宝剑,“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会有昨日之事发生?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我会和卓东来反目成仇,拔刀相对?”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我在大镖局中也有卧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