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司马忽然长长叹息:“朱猛那个混小子大概也不会知道他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是卓东来派去的,他大概也跟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阿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睛里忽然有种奇怪的光芒闪动,忽然问司马:“老总想不想去见那个混蛋?”
司马的眼睛里也闪出了光:“你说的是哪个混蛋?”他提高了嗓门问:“是不是跟我一样的那个混蛋朱猛?”
“你知道他在哪里?”司马又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盯着阿根:“难道你也是这次跟着他来死的那八十六个人其中之阿根又跪下:”阿根该死,阿根对不起老总,可是朱猛实在也跟老总一样,是条有血性有义气的英雄好汉,阿根实在不忍在这时候再出卖他了,所以阿根这次来,也已经准备陪他死在长安。“
他以头碰地,满面流血:“阿根该死,阿根虽然背叛了大镖局,可是心里从来也没有对老总存一点恶意,否则叫阿根死了也变作畜牲。”
司马仿佛听得呆楞了,忽然仰面面笑:“好,好朱猛。你能要卓东来派大的奸细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实在是亲好汉。”
他大笑着道:“钉鞋和阿根也是好汉,比起你们来,我司马超群实在连狗屁都不如。”
他的笑声嘶哑而悲枪,但是他没有流泪。
确实没有。
五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的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
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住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寸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己被鬼火炼成铁石。
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本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灯一样。
朱猛一直在灯下守着她,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小屋里阴湿而寒冷。
他属下仅存的十三个人也像他守着蝶舞一样在守着他。他们心里也和他同样悲伤绝望,可是他们还话着。
——出去替他们打听消息采买粮食的何阿根为什么还不回来?
阿根回来时,司马超群也来了。
每个人都看见阿根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很高大的陌生人,发髻己乱了,衣衫已破碎,身上还带着伤,手边却没有带武器。
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应该带这么样一个陌生人到这里来的。
因为这个落魄的陌生人看来虽然已像是条正在被猎人追捕得无路可走的猛兽,但是猛兽毕竟还是猛兽,还是充满了危险,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这个人的身边虽然没有带武器,却带着种比刀锋剑刃还锐利逼人的气势。
小屋中每个人的手立刻都握紧了他们已下定决心至死不离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将出鞘。
只有朱猛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却发下了一道他的属下全部无法了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属下:“掌灯、燃火、点烛。”朱猛的命令直接简单而奇怪,“把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部点起来。”
没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马超群明白。
他从未见过朱猛。
可是他一走进这间昏暗阴湿破旧的小屋,一看到那个就像是块已经被风化侵蚀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想看见却从未看见过的人。
小屋里本来只有一盏昏灯。
灯火光明都是属于欢乐的,本来已经如此悲惨的情况,再亮的灯光也没有用了。
可是朱猛现在却吩咐:“把所有的灯烛火把都点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我来看看这位贵宾。”
灯火立刻燃起,朱猛说的话通常都是绝对有效的命令。
三盏灯、七根烛、五支火把,已足够把这小屋照亮如白昼。也已足够将这小屋里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伤痕皱纹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愤怒而生出的皱纹,竟似比利刃刀锋划破的伤痕更深。
朱猛终于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转过身,终于面对了司马超群。
两个人默默的相对,默默的相视,大地间仿佛只剩下火焰闪动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也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了的人。
可是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时,世上别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你就是司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实在不像,英雄无故的司马超群实在不应该像是你这么样一个人。”朱猛说:“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马超群,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除了司马超群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个样子。”朱猛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则才一下子活活见到了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
司马居然同意。
“能够一下子能见到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也不止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朱猛问:“是不是还有个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确是在大笑,他平时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一定笑的,他的笑声有时连十里外都可以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