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死灰色,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屋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彻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蒙蒙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一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有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后面变得兀鹰般锐利的眼睛。
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这个人是用一根绳于悬在半空中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根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把她自己打的那个死结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妈,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头,一对可爱的孩子,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妈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
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割般的悲伤和痛苦。
——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怜。
“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该死,我只有死。孩子们却不该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让他们陪我死。
我不要让他们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让他们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像你的好朋友卓东来那样的人。
崔妈是我的奶妈,我从小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女儿一样。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们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没有我们你一定也会一样活得很好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东来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是个坟墓,而他自己也在这个坟墓里。
他的身体肌肉血脉骨髓都仿佛已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腕为什么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东来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你居然还不知道。”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你实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雄狮堂,这地方是属于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镖局的人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司马超群说:“她的年纪并不大,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他的声音出奇平静:“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丈大的责任,所以错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司马超群说:“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司马超群说:“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
司马说:“所以我只有装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把这个家毁掉。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的性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特别人着想。
“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司马说:“等到这件事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司马说:“因为你永远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视着卓东来:“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把他逼死。”
司马超群说:“吴婉就是这么样死的。因为你觉得她已经阻碍了你。”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问司马:“这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司马超群说:“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不管你要把什么带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马超群说得截钉断铁:“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远离长安城。”
卓东来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