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是《十面埋伏》。
但是萧秋水没有听见。
他耳边只听到唐方的歌声。
那歌是他心里千呼万唤的无声。
一定是她!一定是唐方!
只听那女音清亮地唱下去:
“有朝一日山水变,但愿两乡变一乡。”
萧秋水不管了。
他气贯丹田,吐气扬声,一双手,都是剑,十只手指,都是剑气,跃马黄河,剑气长江!
他一剑快过一剑,对二胡、笛子、琴的乐音,都充耳不闻起来,只听见那唐方的歌声,要击倒前面二个人,赶快见着唐方。
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连响,萧秋水手脚展动,也不知与对方交了多少剑,对了多少招。
这是他第四次与三才剑客交手。
这时在他心神里,那三才剑客所带出来的音乐,再也不成音调,《十面埋伏》,已困他不住。
歌声一绝,换作了击鼓之声。
鼓声呜哆,鏖战未休。
击鼓的人是谁?
——有人正击打扬琴。
正是《将军令》。
将军上马。唐兵留客。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萧秋水的人,回到了“神州结义”时的大风飞扬,快意长歌;他的心,也恢复了饮马乌江,搏杀铁骑时的神飞风跃。萧秋水的剑,也依稀如昔日纵横无虑,长江决杀的意境。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方,唐方。
——唐方!
《将军令》骤绝。——人在,将军呢?
马呢?烽烟呢?——还有唐方呢?
萧秋水稍一定神,只见江秀音、登雕梁、温艳阳三剑齐折,断于地上。
萧秋水几个敢相信双手破三剑,是他一手所致。
——这三人究竟是谁?为何武功一次比一次高?又不肯伤害自己?且一次一次地找自己比剑?
半晌。
登雕梁艰涩地涩笑,“好剑法。”
江秀音露出贝齿笑道:“我们可以回去交代了。”
萧秋水茫然道:“交代什么?向谁交待?”
温艳阳没有回答,却道:“你胜,因你忘情。”
萧秋水又是一怔,温艳阳义道:
“不过,你是因为情忘情,而不是高情而断情。故难为剑雄,亦不为剑客。因剑客无情,剑终为情所断。”
萧秋水如冷水浇背,惊然一醒。登雕梁忽道:
“他不是剑客。”
温艳阳问:“那他是什么?”
江秀音抿嘴笑道:“他是侠客。侠士多情。”
萧秋水仍旧大惑,问道:
“请教三位是谁?”
这是他第四次问起。
江秀音笑嘻嘻地道:“我们吗?我们是狗熊;”笑着向萧秋水背后遥指,轻笑道:
“他们才是好汉英雄!”
萧秋水回头望去,一颗心喜飞上了九重天。
却正是唐方。
一时间,萧秋水没来得及看清楚唐方是怎么一个样子,飞步了过去,执着唐方冰冰的小手颤声说:
“唐方…”
唐方莞尔一笑,手就让他握着,置下了扬琴。
萧秋水一时只觉什么都没了意思,只有眼前才是好的。忽听乒乓砰砰的打斗声,返头望去,只见场中又多来了几人,“鬼王”、“剑王”、“火王”、单奇伤、司空血、郎一朗、古同同、许郭柳等都迅速撤走。
萧秋水见己方大胜,方才放下心来,向唐方真挚地道:“我见着你,心里着实欢喜。但是兄弟安危,却是不能不先顾到。”
唐方半嗔半笑,抽回纤腕,啐道:”初见到面,也不来…跟人家说话,第一句还是先谈兄弟的事。”
萧秋水以为唐方真要恼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不知先说哪一句话,急道:“我我……
只听一人大声笑骂道:“哈!这人见到咱们,也不认识似的,一个招呼也没打,尽拉着方姊的手扮鹅叫。”
另一人阴阳怪气地椰榆道:“人家久别胜新婚,正在谈情说爱、你吃不到的馍馍是酸的,凑个什么兴儿,还不赶快来帮把臂料理掉这班兔崽子!”
第一个说话的人心有下甘,回骂道:“什么吃不到的馍馍是酸的,分明是臭的硬的才是!我说呀.喝不到的酒是臭的,这才对!”
第二个人又反讥道:“我看算了啦。别人酒量如何,我小邱可不知道,你潮州屁王的海量,我可心知肚明,一杯酒下肚,两眼发青光,两杯酒下去,爹爹作亲娘,三杯酒呀——四脚朝天咯,这还是拜神用的小酒杯,要是用碗啊——哈——!”
第一个人大怒道:“你他妈的臭小子,我酒量小,你妒忌呀?有本事就比我更小!”
第二个人嘿嘿冷笑,“咱们英椎好汉,怎么酒量比小不比大?!你要小,我伯你么?”
第一个人怒极反笑道:“比酒量小么?来来来,咱们就喝上三杯,看谁先倒!”
萧秋水几乎不用回身,已知来者何人,如此纠缠不清,又胡说八道,更歪理连篇者,天下间舍潮州屁王铁星月,福建铁嘴邱南顾还有谁?
萧秋水正要喜叫,忽听一人唤道。
“大哥。”
萧秋水一怔,只见左丘超然垂手立在一边,一脸惶然,疚歉之色。
萧秋水立即会意,笑道。
“左丘,所事有因,不必介怀。”
遂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左丘超然双目是泪,但笑容中也渐释然。
这时只听邱南顾反讥道:“三杯么?唉呀呀,太差了!要比酒量少,我比你少,一杯就倒了。”
铁星月素来比较冲动,叱道:“那是装蒜!好!你装醉,我也可以,一闻到酒味,我就倒也!”
邱南顾“嘿”地冷笑一声,头摇得像鼓浪一般,道:“不行不行,我才见到酒杯,便全身抽筋,口吐白沫,双眼翻白,舌头伸直
铁星月听得为之咋舌:“——死啦?!”
邱南顾道:“没死,只醉了,蠢材!”
铁星月跳起来怒骂:“呸!骗死人!醉了哪会这般难看相,分明是中了毒气。”
邱南顾笑得像只猴子吱吱乱叫,道:“对了!乖仔!我就是骗死人的!”
铁星月听得原来对方是骂自己,一捏拳头指骨,啪啪作响,道:“你想兀是不是?!欠揍久吧?我…我放个屁毒死你!”
一提到放屁,那是铁星月拿手好戏,邱南顾哪里够比,慌忙跳开,戒备道:“别放!别放!这违反侠义道德,武林公约!你放,我就吐口水——”
铁星月一听,也唬了一大跳,邱南顾的口水,也是武林一绝。正在此时,只听一个娇俏俏的声音问道:
“你们一个比酒量小,一个比放屁吐日水,真是孬种!是英雄好汉的,就跟老娘我比吃饭;”只听那女音喝道:
“敢不敢?”
只听铁垦月、邱南顾苦口苦脸齐声道:
“不敢——”
谁敢跟唐肥比吃饭。
正如没有人敢跟唐肥比肥一样。
萧秋水却不明白这狗熊一般“肿”,说话声音蜜糖一般甜的女子是谁。
他实在不明白,因何连铁星月、邱南顾这样难驯的人对这胖女子,此此服服帖帖。
——那只是因为萧秋水没有像邱南顾、铁星月一般,跟唐肥走过长路,相处过日子。
——铁垦月和邱南顾称这段日子为“苦难的日于”,连想都不敢想,回忆都不敢再回忆。
这时大局已定。权力帮的人猝然全数撤走。唐肥、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左丘超然以及两个白衣人——唐朋和林公子,全部来了。
——权力帮的人当然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
——所以他们即刻退。
——柳五公子大概也想不到,在他走后,局势急遽直下,萧秋水又逃出了生死大限。
萧秋水见着林公子,很是喜欢。
“林公子。”
林公子喜笑得鼻头皱皱,露出两只兔子门牙:
“大哥。”
这时萧秋水忽然发觉,海南邓玉平、师叔孟相适,都不见了。”
——在白凤凰受伤前,柳随风出去后时失踪的。
只见唐肥眯着眼睛眼着他,那神情就像馋嘴猫看见了最可口的鱼儿:
“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钦星月咧嘴笑道:“货真价实。”
邱南顾也嘻嘻接道,“童叟无欺。”
萧秋水愕然道:“这是——”
唐方笑道:“我表妹,她叫唐肥。”
萧秋水微一颔首,唐肥却不理会。就在此时,萧秋水也瞥见了站在一旁、全身镐素的欧阳珊一。
萧秋水想到马竟终之死,心中暗暗叹息,要不是他们力促马竟终出手,也许他还不致于死,心中悔恨无限,涩声道:
“嫂子——”
却见欧阳珊一手中执一面薄鼓,现向他递来,萧秋水这才知道,适才《将军令》一曲,是唐方和欧阳珊一台奏的。欧阳珊一绰号“迷神引”,对奏乐自有所精擅,她用的兵器,也是一管萧刃。
只听欧阳珊一道:“这鼓原是马哥哥的,现在送给你了。马哥哥常说:‘配得用这面鼓的,惟有秋水兄弟。’你拿着它,也算了了马哥哥一,桩心事。”
萧秋水听了心中难过,接过了鼓,轻叩几声,果尔有金兵交击、上阵征战之声,心头一凛,仿佛马竟终坚定、壮烈的神情,怵在眼前。
萧秋水还想说什么,只听齐公子道:
“此处不宜久留,快退。”
萧秋水本来是来剑庐救援父母亲朋之危的,可是现今一人俱不在。心头一阵恻然。梁斗道:
“现下权力帮无疑己毁武林两大宗派少林、武当,十四大门派中,点苍、恒山、嵩山、昆仑、莫干、云台、主华、铜官、马迹、雁荡等十派被打得七零八落,单凭普陀、华山、天台、泰山四脉,绝非权力帮之敌,当今之计,我们必须通知白道中第一大帮——”
齐公子点头道:“对,丐帮帮主裘无意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加上南少林和尚大师,北少林抱残和尚、武当长老铁骑、银瓶,应可与李沉舟等决一死战。”
梁斗接道:“还有武林四大世家。‘慕容、唐、南宫、墨’中,南宫已归顺权力帮,若慕容、唐、墨肯仗义出手,事情大有可为。”
唐朋道:“我唐门与权力帮,本就血海深仇,誓不两立。”
——权力帮先后曾狙杀唐家唐大、唐柔、唐猛等三人,双方互抢地盘,日益激烈,江南霹雳堂又靠拢权力帮,蜀中唐门日益孤立,故此两派决一死战之期近矣。
萧秋水接道:“那日我在川中,见权力帮人追杀慕容家的人,看来这两家也交恶无疑。”
齐公子点点头道:“那就好办。不过天下三大左道旁门望族中‘上官、慕容、费’,上官一族,也已加入权力帮。”
萧秋水大声道:“据我所知,费家的人决不会容上官族的人横行。”
——费家正是萧秋水外祖母一系,费宫娥平生疾恶如仇,当不会与权力帮狼狈为好。
梁斗道:“那我们现在就去联合丐帮与两广十虎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劳九惨死、吴财瘫痪,改口道:
“…和两广那八位兄弟联合…”
萧秋水担心地道:“却不知孟师叔和玉平兄去了哪里?”
曲幕霜也醒起,疑惑地道:“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的呀!”
林公子突也记起,拍腿道:“糟糕!”
唐肥急问:“怎么了?”
林公子没耐烦地白了她一眼,道:“大肚原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可是现在…也不见了。”
萧秋水喜道:“鸟鸟也一齐来了…”随而忧道:“怎么不见了呢…”
第十三章 和尚大师
柳随风飘然出浣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件事。一件事他未了的事。
这事忽掠上他心头,显然是绝不可忘的事。
但他偏偏忽略了。
柳随风知道,在武林中、在江湖中,一点点的疏忽,就足以毙命。
比方说他信任过一个部下,是青城剑派高手诸动天,当时他有意收揽此人,和左天德、应欺天三人合起来,为“飞天三翅”。
他一向都很信任他,褚动天也一向很值得他信任。
有次褚动天要回家,见他爹爹妈妈、老婆儿女,柳五很清楚这种浪子归家的情怀,所以特别宽限多了三天,给他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在同一个晚上,在菜里下毒,在空气里布毒,在地板下设陷阱埋毒,再联合帮中七名高手,在背后暗暗算,最后不借猝以火攻,再用炸药,目的是把他置之于死地。
他之所以能不死,是因为早有了提防。
那天他吃了晚饭,去听了一场戏,戏里是“战甲归”,有场女怜在唱:“怎不如期归…”他猛然心一动,看着地上嗑得一地都是红和黑的瓜了壳,心里在想:褚动夭已迟了一夭回来。
——他可以不把自己的话当话,当然也可以不把自己的人当人。
——这点很重要。
——因为他有了这点醒悟,所以才有了提防。
那次褚动天当然杀不了他,反遭他杀了。
他把他全家大小都杀了——不留给对方一点来报仇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就越发小心了。
权力帮既可使别人来效命,天下间就一定有人想要拿权力帮的命。
——或者他的命。
要拿权力帮的命,首先要使他没命。
——他,柳五,是什么人!
他,在锦江的望江楼桥墩上,静静坐下来,沉思。
他在思省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无论多赶忙,他都要等想出来再说。
他在看溪水中的鱼儿,快乐地遨游。
他在清水中略映出自己的倒影。
垂柳几株,柳梢恰与水面相连。
柳五一抬腿,他的衣袂被风吹起。
他想起了,在萧家剑庐的大厅上,仿佛有一少年,与帮主面貌酷似。
——这小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