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时不敢说,是因为有天正大师在,他不敢僭越,他现在敢了。他不敢,是因为尊重。他敢,是为了义气。

梁斗说:“带我去见雍学士,我跟他说去。”

余杀摇头,笑了。

“没有用,跟谁说都没有用。”

——因为朱大天王已经下令了。

梁斗轻咳道:“那么,我不答应。”

余杀看向天正,含笑道:“并没有人要你答应。”

——天正大师就答允就行了。

天上大师是武林泰斗,只要天正不出手,“六掌六杀”就了无所俱。

曲暮霜忽然大的声道:“我们不答应。”

曲抿描用更大声音喊:“打死我们也不答应。”

余杀脸上没有表情,却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们只好死了。”

“六杀”立意要再出手一次。

他们觉得以掌穿墙的恐吓,还是大轻了。

先杀两个人来开开戒,也许梁斗会知难而退。

梁斗此人在江湖一带,颇有侠名——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去招惹的好。

——这是朱大天王手下的人做事的原则。

一旦招惹,赶尽杀绝:

——这也是朱大天王手下做事的另一原则。

原则常有两面:有时一面看似不伤人,另一面却往往杀人不见血!

他们就用杀人的一面,先行杀掉曲家姊妹。

可惜他们一动,梁斗就动了。

他挡在曲家姊妹的身前。

“六杀”其他五人都变了脸色。原本是余杀一人动手的,但梁斗拦在身前,他们也不能不一齐动手,大侠梁斗,誉满江湖,六掌还是不敢轻敌的。

梁斗忽觉满天掌影,他分不出哪一只是虚,哪一只是实的。

偌大的厅堂,连桌、椅、杯、盘,都变作了掌影。

梁斗身退,退至盆栽之前,忽然盆栽变成了手掌,向他背后按本。

他长身而起,落到横匾处,那横匾又忽然变作掌影,梁斗急忙一沉,向兵器架了掠去。

可是兵器架子每一件兵器,都变成每一只手掌,向他按来。

梁斗这才知道“六掌”的武功,远胜于上次丹霞所见的“五剑”。

这厅堂每一事物,都变作了手掌,连寸步都不能移,连半步都无法再退。

——况且不能退,他要保护曲家姊妹。

这六人一出手,就是杀手。

——既然出手,便绝不留情。

梁斗长叹一声,一道淡淡的刀光飞出。

不眩目的光芒,平凡的刀。

古道,西风,瘦马。

四个人在天涯。

天涯不远,也许近在咫尺。

那两个萎颓、高冠的人、以及一个少年、一个中年人、骑马走入胖子店。

离成都仅有数十里的胖子店。

刀光一闪而没。

刀又回到平凡的鞘中。

刀是不是平凡的刀?人呢?

——人是不是平凡的人?

梁斗很不愿出刀,因为他每次出刀,都要伤人。

——梁斗很不愿意伤人。

可是他一出刀,不止伤人,可能还会杀人。

这一次他不得不出刀,在交手第一回合里,他就被迫出刀。

——因为不出刀就应付不了。

更可怕的,这次他出了刀,发觉还是未必应付得了。

掌都消失了。

那股逼人的杀气,一下子萎缩,到了六人的眼神和掌心里。

他们六人,目光除了肃杀,还有一片震讶。

因为他们掌心都多了一道痕。

刀痕。

血微微溢出,盈注在他们掌心纹沟里。他们惊讶,但已矢志要杀梁斗。

——这样的敌手,绝不能让他活下去,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目中杀气更重。

梁斗神色依然平淡,只不过轻咳一声。

萧秋水立刻发觉他青衣长衫湿了一点,湿了一点点,而且青衫变成了褐色,一种极幽沉的颜色。红色渗和青色时,两种极鲜亮的颜色在一起,就会产生这一种消沉的色彩。难道、难道梁斗吐了血。吐的是血?

梁斗笑了。

他发现自己不是这六人合起来的敌手。

可是纵不是敌手——也只好对敌到死为止。

人在江湖,有些事是百挫不折、万死不辞的。

人能面对死,不会惊怕,世上又有几人?

——是有几人!

至少萧秋水和齐公子是。

他们已一左一右,在梁斗身边。

六掌瞳孔收缩,他们已准备第二度出手。

掌影漫天,忽然一只拈花般的手指,在他们手心轻轻一点。

十二指,十二点指,十二只手掌,都软了下来。

大正大师,脸含微笑,好像没有动过一般。

然而六掌惊愕无比,垂着他们犹在发麻的手,看着天正大师,眼睛比血影还要惊慌。

“拈花指。”

有人失声而呼。

然后六人尽皆变了脸色。

“少林七十二技”中,“拈花指”只是一技,但却是很特别的一技。

学“拈花指”的人特别少,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笨——因为学“拈花指”有成的人,一万个人,最多只有两、三个,而且学“拈花指”的人,不得学其他七十一技,否则容易走火入魔而殁。

可是当时在少林绝顶聪明,很得长辈赏识年少时的天正,却选择了“拈花指”。

那时形神大师还在世。形神问:“你为何选择拈花指?”天正答:“因为它要我学。”

形神后来赞这少年和尚资质能智通天地。

——一个人若专心学一样东西,或做一样东西,首先要把自己置之于死地,断了后路,才能专心一志去学,方可望有所成。

——否则,你又想写诗,又想演戏,既要学武,又要跳舞,搞不好对音乐也有兴趣,绘画也涂几笔,就永远难望有所成了。

天正专心一志,精研“拈花指”,果然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就。

——少林绝学,本来任何一技,都足以训练出一代高手。急功的人贪多,反而无成。天正大师的“拈花指”,虽只一技,但己款通天地,存乎一心,形外成内,俱无阻碍,就连学会“少林七十二技”中五、六项的藏经楼高僧木叶大师等高人,都远非其敌手。

余杀恢复最快。他虽仍垂着双臂,但仍能笑道:

“天王说过,若天正大师、太掸真人在,则不可力敌,这句活没有错,”余杀笑说:

“大师好指力。”

天正笑道:“承让。”就没有再多说了。

余杀接着说,“不过,在下仍有事情请教大师。”

天正道:“请说”

余杀道,“大师是方外高僧,为何要管这俗世事,好叫晚辈大惑不解?”

天正笑道:“若有人叫你折一条臂膀给他。你也下肯,他怎肯?”

余杀说:“可是那肩膀不是大师的,而是他的,这跟大师无关。”

天正道:“阿弥陀佛,谁说无关。天下苍生,都本我佛善念,自当珍惜。”

余杀道:“所以折他一条臂膀,就等于折大师的了?”

天正笑道:“则宁可施主折老衲的。”

余杀叹道:“那天王大礼,大师都不要了?”夭正笑道:“既折老衲的,要来作甚?”

余杀道:“血影大师是叛徒,少林不要处置了?”

天正合什道:“这种人天理不容,毋须拿别人胳臂来换。”

余杀又道,“梵经神会,原属少林,大师不要了?”

天正道:“叶归根,尘归上,是少林的,终回少林。”

余杀嘿声笑道:“那么内外家拳的融合,大师拱手让于武当了…”

天正笑道:“天王研得内外家武功心法融合之秘,实当可贺,惟我佛中人,能恒寂天地,觉知一心,生死永弃,无相无明,才是发法门之径。”

余杀为之瞠然。苗杀叱道:

“你这老僧,三个大礼,也换不到萧秋水的一只脚么——”

天正含笑道:“死物如何能换生物之理?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换这些罪孽,真是不值啊。”

六掌等无言。余杀忽道:

天王临行前又交代我说,如天正不肯,说不愿将有生命之人换无生命之物,则可以给他看一件东西——”

天正白眉一展,道,“哦?”

余杀干笑道:“大师既然如此执迷,在下也只好被逼如此了。”

说着一拍手。

敖杀和龚杀又倒飞而出。

再掠进来时提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和尚。

这会天正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那巨大的龙虎大师,盾须俱竖,满脸涨红。

 

第 八 章 四个在古道上走着的人

 

被抓进来的和尚全身形同枯木,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可惜他也被点了穴道,丝毫动弹不得。

龚杀反手扣住了这和尚,敖杀拔刀。

刀短,一尺五寸长,但寒光熠熠,抵在和尚的脖子上,刀锋已入肉,两边一片紧白,刀锋处鲜血渗出。

那和尚却很镇定,淡淡地招呼:“方丈。”

天正合十。

两人看了一眼,眼神充满了了解,神色都很安详。

余杀冷笑:“你当然知道他就是你们少林的诵经堂主持木蝶大师吧?”

天正大师没有回答。

余杀却看得出天正并不似他外表那么平静,因为天正的眼神已有了感情,那一股厌世的,而又专注的神采,变成了焦切和悲怜。

余杀知道已击中了对方要害。他还要得戳下去,于是他道:“他是你师弟,既是人命,也不是叛徒,你要保萧秋水的一手一脚,还是要救他一命?”

木蝶大师是少林高僧,而且也是维持少林宗主命脉的数名要僧之一。

少林寺既是佛庙,也是个组织;事实上,少林势力威望如此庞大,不组织起来,也绝对不行,而少林的组织,也有些似外面帮会的组织,设有外围、内围、子弟、弟子、分舵、分堂、统领、香主、旗主等之分。维持这组织的最重要成分当然是人材。最重要当然是这组织与行动的运作和指挥。木蝶无疑跟天正一样,都属于少林寺内决策高峰的要将。

木蝶大师也深谙四种少林绝技,却不知怎地,今日他竟落到朱大天王部下的手里。

余杀目中有狡猾的笑意:“怎么样?大师是要令师弟的性命,还是萧秋水的一手一脚?”

萧秋水大步踏前,道:“不必大师为难,萧某人一只手一只脚,过来剁去便是!”

余杀一点头,巫杀掠近,一反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刀,就要动手,曲暮霜不觉惊呼一声,萧秋水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巫杀狞笑道:

“你不怕死?”

萧秋水道:“怕。”

巫杀道:“既怕,为何不逃?”

萧秋水冷然道:“我怕,但是不逃。”他断然道:

“何必要逃?”

巫杀大笑道:“好小子,你有种,不过有种也得死!”说着挺刀便刺。

余杀忽道。“不可杀。”

巫杀奇道:“为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回首。

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苗杀、苏杀都倒下了,余杀退在一旁,脸都白了,龚杀、敖杀两个人都傻住了。

大蝶大师正慢慢起身,天正大师正好解开他的穴道。

巫杀怔怔地看着天正,不敢相信天下有武功那么高的人。

“回去跟天王说,”天正和缓地道:“就说这事天正管了,找老衲就好。”

然后又注目向木蝶,一脸关怀之色,问:“可好?”

木蝶倦意地合十道:“谢谢大师兄出手相救。”

天正笑道:“何必言谢。”

巫杀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更拒绝相信。

所以他还是出手。

他一刀向天正斫去,刀划空射出。

更利害的是他的掌。

掌后发,但掌风已盖过了刀啸。

就在这时,那高大的僧人动了。

一动就是一声大吼,如同半空打了个霹雳,那刀“兵”地碎了,竟被吼声震碎了。

然后他也一拳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