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瑞猛然站起身,在玻璃跟前踱步,一只手拍打着胸膛。“我想要的就是:下一次勘探,他们不去总部,而是来这里。他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你要X区域作出反应?你想要改变?我会促成改变。我要捅到X区域的大脑深处,用带刺的武器,要让它流血,我他妈的要让敌人明白,我们是抵抗力量。我们跟他杠上了。”
有些线索很快就会消失,另一些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看着塞弗伦斯沿灯塔边的黑色礁岩行走,哪怕灯塔是假的,你也感到很恼火,你想要说:“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
洛瑞依然站在你身边,激昂地唠叨着将来要如何如何。他当然想要更多控制权。他当然能得到。
然而,从前你只是猜测,现在却可以肯定:在洛瑞的夸夸其谈背后,他也感觉到,你们的命运互相交织,他比以前更离不开你。
六个月后,你将回到南境局。没人知道你为何离开这么久,格蕾丝也不会告诉他们。她保证说,在此期间,她将拼命催促他们工作,“让他们无暇思考这一问题”。
你停职在家期间,脑中经常出现格蕾丝的形象:一名高大威严的黑人女子,身穿白色实验服,头戴三角将军帽,手握佩剑,伸直胳膊,站在一艘划艇的船头,正渡过一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河。当需要摘下帽子,放弃划艇,将控制权交还给你时,她将作何感想?
看过医生,或者采购完晚餐的食品之后,你总是有个灰暗的念头:我究竟活在哪个世界?在其中一个世界,你听见灯塔中维特比与首期勘探队的尖叫声交相呼应,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把汤罐头放进橱柜。有没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你希望这样吗?当格蕾丝打来电话询问,你应该说“跟往常一样”,还是“糟透了,就像无缘无故地一遍遍解剖尸体”?
坐在悦星球馆的酒吧里——回来之后,这习惯依然没变,不是吗?甚至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你有更多时间。那名房产经纪也经常在。她总是说个不停——去北方的探亲之旅、看过的一部电影、本地的政治。有时候,手中永远拿着啤酒的老兵试图参与谈话,提起许久以前关于他孩子们的记忆。
房产经纪和醉汉的话语从你身边掠过,甚至穿过你的身体,你不住地点头,仿佛理解他们讲的内容,仿佛你也认同。而事实上,你只看见灯塔管理员的两个重影,在不同的时间,对两个不同的你,说出相同的话。一个你在黑暗里,一个你在光亮中。
“你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对吗?”房产经纪说,“我看得出。”
你一定是心不在焉。你的面具显然滑落下来了。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道,“当然。”
你又喝了一杯啤酒,开始向房产经纪讲述你的孩子——他们在何处上学,你多希望经常见到他们,但他们在念博士。你希望在假期看到他们。而他们长大以后,就像属于另一个世界。老兵站在吧台尽头,目光越过房产经纪,凝视着你,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辨识出什么来似的,仿佛明白你的意图。
见鬼,也许你该在自动点唱机上放几首歌。喝多一点啤酒之后,也许可以唱一轮卡拉OK,再编造一些生活的细节。但房产经纪离开了,只剩下你和老兵,还有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几个人。你不认识他们,永远都不会认识。地板黏乎乎的,粘满深暗的旧污渍。吧台后面的瓶子都罩着饮水机用的杯子,以防果蝇飞入。吧台桌面上有一层不太自然的光晕。你身后的球道光线昏暗,头顶的星空再次浮现出来,就像天花板上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有些部分需要观察片刻才能辨认得出。
因为另一个世界总是渗透进眼前的世界。因为无论你和维特比如何保守秘密,你知道,灯塔里的事最终会以某种形式泄露出来,造成一定影响。
灯塔里,维特比到处乱逛,你在底楼游走时,突然意识到,隔壁房间里听不见他走动的声音。在沉静与尘埃中,从破损的大门透进来的光昏黄阴郁,你以为能在角落里找到他,以为会在黑暗中看到他苍白的身影。
但很快你就发现,他已爬上灯塔的楼梯,前往塔顶。楼上传来打斗和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嗓音互相重叠,奇怪的是,两者非常相像,但怎么可能有第二个声音?因此你赶紧上楼,攀爬过程中,既有种熟悉感,又好像与过去不同,因为在记忆中,台阶更加宽阔,楼梯也更长,灯塔里的空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墙壁一度被漆成白色,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天空,还能闻到索尔割草的气味。但此刻,你在黑暗中替维特比担心。你变成了巨人,或者是灯塔缩小了。这不只是时间的作用,而是它主动收缩,仿佛螺旋状的贝壳化石,将你引向一个不再熟悉的地方。伴随着每一步,抹去你原本所知的一切。
到了塔顶,你发现维特比在值班室里,像动物一样喘着气,衣衫撕裂,手上沾着血迹。你还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堆日记的边缘翻滚起伏,要将维特比包裹起来,将他淹没。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维特比,他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他说在楼梯平台上遇到自己的分身,假维特比一路追上来,直到灯房,然后他们一起坠入掀开的活板门,狼狈地滚落到那一大堆日记上。日记本散发出一股气味,真假维特比就在那里互相争斗。光线从敞开的活板门透进来,双方不断在光亮中滚进滚出。
如何证明有两个维特比,而不是一个?如何证明维特比没有踢自己,打自己,咬自己,而是在跟另一个维特比搏斗?他的伤口无法提供定论。
然而在六个月的休假中,哪怕是在厨房里切洋葱和辣椒,或者是在修剪草坪,只要回想起这一幕场景都令你充满好奇。
有时候,你试想自己不是在事后才赶到,而是早到了一步,站在楼梯顶端,呆立不动,俯视着那片空间,看着两个维特比挣扎缠斗。你也许相信,是维特比催生了维特比。在探索X区域的过程中,维特比自身的特质造成了此种异象。由一组欲望、思维和观念构成的维特比试图彻底消灭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最后,一双苍白的手卡住一根苍白的喉咙,两张相隔数英寸的脸互相凝视,上面那张因突如其来的愤怒而扭曲,下面那张则依然如此平静。周围尽是撕裂发皱的日记本,白色的纸页,红线划出页边,蓝线间可供书写。那一张张纸上涂满了字,其中有一部分难以辨识。所有日志都没有姓名,只有职业,有时甚至连职业都没有,就像是X区域偷偷塞进来的记录。它们有没有挪移起伏,仿佛有东西在底下一边睡觉,一边呼吸?
是否有一层闪烁的光晕围绕着它们?或者围绕着维特比?围绕着两个维特比?
最后,随着哪里咔嗒一声,脖子?脊椎?被压在纸堆上的维特比瘫软下去,脑袋歪向一侧。上面的维特比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沮丧的抽泣,从死去的维特比身上滑落,狼狈地扭动翻滚,奋力挣脱出来……然后坐在角落里,瞪着自己的尸体。
只有到了此刻,你才开始思考,你的维特比是否胜出——另一个维特比又是谁。死去的维特比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平静,脸上光滑而没有皱纹,双眼圆睁,只有从身体歪斜的角度才能看出暴力侵害的迹象。
后来,你逼迫维特比从那里面出来,到栏杆旁呼吸新鲜空气,眺望周围美丽而陌生的景致。你指出从前常去的地点,并假装这些知识是来源于对被遗忘的海岸的全面研习。维特比跟你说话——语气紧迫,但你并没有注意听。你更专注于用自己的描述与解释填补空隙——为了安抚维特比,为了消除刚才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为了忘记那一大堆日志。你不愿多想这件事,要把它逐出大脑,因为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忽略非现实的东西,以免它成为现实。
下楼的时候,你尝试搜寻死去的维特比,但依然找不到。
你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有一只背包,维特比发誓说属于死去的维特比,你在包里找到两件有趣的物品:一株奇怪的植物,一台损坏的手机。
0010:总管
总管醒来时侧卧在被子底下,距离他仅六英寸远处,有一只靴子和一只脚。靴子是军队制式的,鞋底陈旧的磨痕仿佛地图上的丘陵。靴底还有零星分布的黑色鞋钉,用以增加摩擦力,干涸的泥土和沙子聚集在鞋钉之间。沿着鞋底的纵轴,有一片蜻蜓翅膀,被碾成形状圆滑的碎片,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靴子的侧面沾有草渍和干海带。
他发现,野外的环境尽管缺少维护,但此处的物资却堆放得整整齐齐,楼梯平台上的树叶和垃圾也经常有人打扫。靴子旁边有一只肌肉强健的脚,仿佛属于另一个人,脚底呈浅棕色。趾甲开裂,大脚趾上紧紧缠着一层新包上去的纱布,底下渗出少许干血渍。
靴子和脚都属于格蕾丝·史蒂文森。
越过那脚背,他看到她握着三张破旧的纸,是他从维特比的报告里抢救出来的。格蕾丝穿着军用迷彩服,包括一件短袖衬衫。在这身衣服里,她显得比以前瘦,两鬓也呈现出灰白色。看她的模样,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许多事。她身边有个背包,还有一个枪套,里面塞着一把手枪。
他翻身仰卧,然后靠墙坐起来,跟她呈斜对角,中间隔着窗户。黎明时分,喧闹的鸟群曾短暂地将他吵醒,但此刻已安静下来,大概是出去觅食或者干别的事去了。会不会已经是中午?幽灵鸟蜷缩在迷彩图案的睡袋里,一整晚都不断地轻轻抽搐呜咽,让总管想到他的猫做梦时的反应。
“见鬼,你为什么搜我口袋?”他发现老爸的雕塑仍在外套里,指责的语气缓和下来。
她不予理会,继续翻看维特比留下的文字,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徘徊,充满张力但难以决断。“这跟我上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荒唐。只不过当时只有作者一个人是疯子,而现在我们都他妈的是疯子。”
“他妈的?”
她现出嘲讽的表情。“‘他妈的’怎么了?X区域根本不在乎我骂娘。”
她继续一遍遍地读那几张纸,看到某些段落时直摇头。总管瞪视着她,仍然难以割舍这些纸页。他对它们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也担心她将它们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我能拿回这些纸吗?”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太容易被看透。“不。现在还不行。先吃点早餐,然后提交正式申请。”她又继续阅读。
他沮丧地环顾四周。跟第一眼印象一样,此处干净得近乎偏执。对面有一排步枪,整齐地靠墙排列,旁边是她的铺位,一张床垫再加床单和收叠起来的毯子。她女友的照片撑在支架上,皱巴巴的,跟钱包那么大,卷起的边缘被重新压平。罐头食品和蛋白棒在较宽的侧墙边排开。杯子和瓶里的水一定是她从溪流或井里汲取的。还有刀子、便携炉、水壶和平底锅。这些是她从南境局大楼带出来的,还是从海岸边遭伏击的车队废墟里搜到的?至于她在岛上发现了什么,他不想去猜。
总管刚要站起来拿个罐头,她就将纸页撒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恰好落在一处因雨水积聚而潮湿的地方。
“该死。”他四肢着地,爬过去捡。
格蕾丝的枪抵住了他脑袋侧面,就在耳朵边上。
他纹丝不动,看着格蕾丝睡觉的地方。
“你是真的吗?”她问道,嗓音沙哑,仿佛随着头发的变灰,她的声音也更加阴郁。从她的靴子和缠着纱布的脚趾里,他能看出更重要的线索吗?
“格蕾丝,我——”
她用枪管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枪口更加使劲地顶住他的皮肤。她在他耳边低语,“别他妈的用我的名字。绝对不准用我的名字!不能用名字。它仍可能知道名字。”
“什么东西知道名字?”他强忍住才没把格蕾丝几个字说出口。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语气不屑。
“把枪放下。”
“不。”
“我可以坐起来吗?”
“不行。你是真的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同时心中盘算,不知是否能在被她打爆脑袋之前迅速闪避,把枪推开。
“我想你应该明白。遭到篡改或污染,幻象,幽灵。”
“我跟你一样真实。”他说道。然而他不敢说出心中隐藏的恐惧。他不清楚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格蕾丝经历过什么。他已不太肯定是否仍然了解她,甚至不太肯定是否了解自己。
“你从谁那里逃出来的,总部还是那个L?”
“L?”荒诞的想法。什么L?然后他意识到她指的是洛瑞,“都不是。我摆脱了催眠暗示。我解放了自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们测试一下?”
“不要尝试。我是说真的——不要。”
“我不会的,”格蕾丝说,仿佛被指控犯了重罪,“只有L才那样变态。但如今我看得出症状。你们都有一副疲倦的模样。苍白,双手蜷曲。你全身都刻满他的烙印。”
“残留效应。残留效应而已。”
“但你还是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