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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能发现熊在林子里大便。”

  她笑出声来。“我猜她长大后也许会成为科学家。”

  “她现在在哪儿?”他以为她离开灯塔后一定是直接走回家了。

  “杂货店。这丫头喜欢到处乱逛,所以还不如让她去杂货铺买点牛奶之类的,准备当晚餐。”杂货店在村里的酒吧隔壁,也同样不是很有规律。

  “她称我为光明守卫者。”他不知道这名字的出处,但她这么叫的时候,他感觉很不错。

  “嗯——哼。”她继续检查。

  最后,她说道:“你的手和胳膊上找不到任何异常迹象。连个斑痕都没有。不过如果是一星期前,可能已经褪掉了。”

  “所以什么事都没有?”他松了口气,也庆幸没去布里克斯镇。他感觉浪费了不少时间,还不如跟查理一起度过。比如在路边小餐馆剥虾皮、喝啤酒、玩飞镖;或者入住汽车旅馆,开一间双人大床房。

  “你血压偏高,还有点轻微发烧,但仅此而已。少吃盐,多吃蔬菜。过几天看会怎样。”

  他离开时感觉好了一点儿。经过商讨,他付了二十块钱,并答应修整露台上松动的地板,以及打理其他若干事项。

  然而在回灯塔的路上,当他在脑中罗列维护镜片的相关事宜时,他的轻松与活力消退下去,疑虑悄悄渗透进来。在这一切背后,他明白,看医生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最多只能确认诊断并非易事,确认这不是简单的蜱虫叮咬或流感。

  驾驶途中,他下意识地回头观看,望向失利岛。它位于西方,就像一片阴影,与遥远的海岸线相融合,构成一道弯曲的弧线。有个红色的光点忽明忽灭,看高度只可能是来自集装箱货船,但又缺乏规律,一定是手提灯或手动装置。它的位置恰好在失利岛的方向,没准儿就来自废弃的灯塔。

  这闪烁的密码他无法解读,或许是亨利传送给他的,但他并不想接收。

  回去之后,他给查理挂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听。他这才想起,查理签了夜班协议,出海捕捞章鱼、乌贼和比目鱼去了——查理最喜欢这类冒险。今晚不会有船舶驶过,天气预报说海面风平浪静。

  日暮时分的景色十分美丽,仿佛某种征兆:黄昏前的天空中已经出现许多星辰。激活镜片组之前,他静坐了几分钟,抬头凝视着群星,以及周围深蓝色的天空。像这样的时刻,他感觉自己真的生活在已知世界的边缘。仿佛他只有独自一人,仿佛那是他想要的:是他选择独处,而不是受外界胁迫。但他依然无法忽视来自失利岛上闪烁的小光点,哪怕跟空中那许多遥远的恒星相比,它显得暗淡无力。

  接着,信号灯柱亮起,吞没了光点。索尔退回去,在下楼干其他活之前,坐到第一级台阶上监视镜片组的工作状态。

  按理说,在灯塔镜片组开启的夜晚,他不该睡觉。但在某个时刻,他发现自己坐在楼梯顶端睡了过去。他知道是在做梦,既无法醒来,也不该尝试醒来。因此他没有尝试。

  群星不再闪耀,而是在整个天空中乱窜,剧烈地晃动,令他无法看清。他感觉远处有某种存在逐渐接近,而群星之所以移动是因为它们距离很近,看上去不再是细小的光点。

  他沿着小径朝灯塔行走,但月亮的银盘里在淌血。他相信,地球上一定发生了恐怖的事,月亮才会渐渐死去,即将从空中坠落。海洋就像是坟场,充斥着人们向自然界排放的垃圾和污染。为争夺稀缺资源而爆发的战争将许多国家变为死亡与苦难的荒漠。疾病大规模扩散,生命变异为其他形态,在污秽的城市废墟中呜咽呻吟。曾经辉煌的城市只剩下燃烧的残骸,熊熊火焰噼啪作响,焚烧着奇怪扭曲的尸骨。

  灯塔周围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具躯体,伤口很深,血液鲜红,洪亮的呜咽声突兀而徒劳,但它们彼此依然以暴力相向。然而当索尔在这些身躯之间行走,却感觉它们存在于别处,只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拖拽力,比如天体潮汐力,才会现形于此。黝黑的灯塔高高耸立,包裹在盘旋的阴影与火焰里。

  就在这样的背景中,亨利矗立于灯塔门口,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笑容,他的嘴角越咧越大,一直到下巴边缘。他口中滔滔不绝,但语声不高。上帝说,要有光。上帝呼唤索尔,上帝自远方而来,他的家园已毁,但他的目标依然不变。你是否拒绝给予他新的王国?这番话涉及他过去的一切,面对深沉的悲哀,面对亨利,索尔不禁往后退缩。

  灯塔内部,索尔找不到向上的楼梯,只有一条通往地底的巨大隧道——呈螺旋状不断下降,令人难以承受。

  他的背后,月亮充满了鲜血,穿过一片迷雾般的火焰,坠向地面。那火焰滚烫烧灼,他的背部感受到其热量。已死的和垂死的共同发出消亡前的尖叫。

  他重重地关上门,走下那条突然出现的通道,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他看到下方的阶梯离自己非常远,因此他要不是从极高处俯视着自己,就是变得跟灯塔一样高,每一步都与身体隔着几个楼层。

  然而亨利依然不识趣地留在他身边。楼梯上淌满了水,奔腾咆哮。很快,他的身体大部分被淹没,亨利精致的衬衫随着水流翻滚。索尔依然在一步步往下走,直到头部没入水中。他不再呼吸,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然后睁开眼,看到墙上如同火焰般闪着金绿色光芒的文字,一名隐形的抄写员正在他面前书写。

  但是他知道,这些文字来自他本身,从来就是来自他本身,此刻甚至正从他嘴里无声地涌出。他已经说了很久很久,每个字都让大脑松动一点点,每个字都让头颅里的压力稍稍减轻。而楼梯下方的东西正等着他的意识完全暴露。一道明亮的白光,一株叶子呈圆形排列的植物,一根不是木刺的木刺。

  醒来时,他坐在灯塔外的椅子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如今,那些文字已植入他心中,无论他是否愿意,无论他是否会崩溃,布道文都会自动涌出。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

  0008:幽灵鸟

  暴雨过后,他们沿着脚下的小径回到海边。与海岸平行的山丘高低起伏,那小路顺着斜坡蜿蜒前进。潮湿的土地,以及先前小涡流般的黑色物体,都使得土壤透出近乎欢快的气氛,饱含新撒下的种子。前方就是那绿色的岛屿,其轮廓衬托在傍晚暗金色的光线中。天空没有再出现怪物,然而此刻他们行走于许多损毁的物品之间,闪烁着微光的地平线上到处是残破的黑影。

  “这里出了什么事?”幽灵鸟问道,仿佛此处是属于他的地盘。也许的确是。

  总管没有开口,他已有一段时间不曾开口,仿佛不再信任文字,或者开始珍惜沉默给予他的答案。

  但这里的确发生了可怕的事。

  在前往海滩的途中,为避免被植物的尖刺划伤,他们别无选择,唯有面对屠杀的记忆。一条填满泥浆的旧车辙,一只废弃的靴子从里面冒出来。一把自动步枪被潮湿的草丛遮掩,泛出微弱暗淡的反光。现场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起火,然后又被快速扑灭。倾倒的帐篷被捣成碎片——指挥控制体系显然已遭到彻底破坏。

  “这不是因为暴风雨,”她说,“这是更久以前的事。他们是谁?”

  依然没有回答。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丘顶端。山下躺着一辆卡车的遗骸,还有两辆吉普车,其中一辆被烧得几乎只剩轮胎。另有一架火箭发射器,已呈高度腐烂状态。所有这些都被松散地圈埋在青苔、杂草和藤蔓中间。泛黄的骨头和破烂褪色的绿军装隐约可见,令人不安。唯一的气味来自野花,紫白相间的花朵在风中剧烈地颤动。

  这里很宁静。她感到十分平和。

  最后,总管说话了。“这不可能是X区域扩张时被困在里面的人,除非X区域能加快腐烂的速度。”

  她露出微笑,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

  “是的,时间太久。”但在眼前的场景中,她对另一个地方更感兴趣。

  此处曾发生过灾难性事件,海滩和相邻的陆地伤痕累累。一条巨大的凹槽里灌满了水。远处点缀着杂草的泥地上,还有一道硕大无比的拖痕,但也可能是加速腐蚀的结果。她仿佛看到一头庞大的怪兽爬上海岸,发起攻击。

  他指向巨硕的凹痕。“这是什么造成的?”

  “龙卷风?”

  “某种来自海洋的东西。或者……上次我们看到的在天上的东西?”

  帐篷的废墟边插着一根竿子,上面系有一面破烂的橙色小旗,随风飘荡。

  “要我说,那东西一定很愤怒。”她说道。

  奇怪。到了岸边,他们发现一艘小船,藏在一丛海燕麦里。它被拖到潮水线的上方,是一艘配有桨的划艇,感觉像在那里等了很久。一阵悲哀与不安向幽灵鸟袭来。也许这条船是留给生物学家的,却被他们找到了。或者生物学家的丈夫根本没能成功登岛,而这条船就是证据。然而她无法确知小船究竟代表什么,只知道它能提供渡海的手段。

  “我们时间刚刚够。”她说。

  “你现在就打算过去?”总管怀疑地问道。

  也许这不明智,但她不想等。他们可能还剩一个小时真正的日光,然后,在彻底的黑暗降临之前,就只有暗影憧憧的黄昏。

  “你愿意晚上睡在骷髅旁边?”

  她知道,他现在根本就不愿意睡觉,并且开始产生幻觉。流星变成白兔,在空中到处乱蹦,一抹抹黑影污染了兔子的身体。他担心自己的头脑会耍花招,隐藏起一些只有她能看见的惶恐景象。

  “假如造成这一切的东西来自岛上,那可怎么办?”

  她反问道:“假如造成这一切的东西来自我们身后的沼泽,那要怎么办?这船还可以出海,时间也还够。”

  “正好有一条船等着我们,你不觉得可疑吗?”

  “也许这是我们第一次交好运。”

  “要是水里钻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们往回划——加快速度。”

  “勇敢的举动,幽灵鸟。勇敢的举动。”

  然而她也一样害怕,只不过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们启程出海,离开那片带有巨大凹槽的海岸,经过一连串沙洲,这时,太阳开始下山,水面呈闪亮的暗金色。天空中透着深暗的粉红色光芒,黄昏的墨蓝色调自天边逐渐侵蚀推进。鹈鹕从头顶飞过,海鸥在风中滑翔,燕鸥盘旋急转,划出数学函数般的曲线。

  他们的桨掀起水花,也激起一股股金色小漩涡,渐渐消失于闪亮的水流中。在幽灵鸟看来,船首的形状有一种简单的实用主义,在周围的光线中显得十分肃穆,仿佛他们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有时候,规律即可代表目标,协调一致的划桨让她感到安心。此时此地,他们理所应当划向那座岛屿。他们或许会发现生物学家和她丈夫就在岛上,甚至站立在他们面前,然而她的此种忧虑已经消退下去,至少暂时溶解于水中。

  从这里望过去,岛屿又长又宽,覆盖着绿色植被,几株高大的橡树和松树让它的轮廓显得参差不齐,残破的灯塔高高耸立,直插入天际。除此之外:天空平静沉稳,海洋则永远躁动不安。岛屿在不远处闪烁着微光,边缘扭曲变形,仿佛散发出热量。岛屿两侧的天与海之间,排列着一串零乱的岛礁,上面长有低矮扭曲的松树,仿佛前线的岗哨。灰黑粗糙的牡蛎床由岛礁边缘向外延伸,其中点缀着闪耀夺目的珍珠白,那是被鸟啄开的死贝壳。

  有一次,他们需要向西偏转以避开突现的浅滩,还有一次,他们需要奋力克服一股激流——船头掀起阵阵波浪,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说话。四周只有他不自觉的闷哼声,以及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与划桨的节奏相一致。总管的动作不如她流畅,因此他的桨有时会轻轻碰撞船舷。她能闻到他的汗味儿和海水的盐味儿,浓烈刺鼻,几乎像是佐料,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努力。她使劲划桨,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随之而来的酸痛感令人满足,她知道,这是真实努力的付出。

  天色渐暗,海面闪着金光。波浪呈现出更深的蓝色,与小船粗糙的黑影和天空中斑驳的紫色相融合。随着黄昏的到来,她的胸口一阵轻松,划桨的动作也更加自如,更加有力。总管皱起眉头,不解地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猜度打量的眼神。作为中和或抵抗,她时而也会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