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彻底懵了。”她微笑着说。
“很奇怪,不是吗?一个奇怪的地方。”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他变得更加健谈。突然间,他平静下来,这是他到达此地之后最为平静的时刻。过去所有的失败似乎都在另一条边界后面,显得模糊不清。
她仔细打量着他。
“我们应该继续前进,”她说,“不过你可以继续读文件。”
她伸手拉他起来,有力的抓握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他安心。
“但这他妈的是一场灾难,”他说,“我在读给你听一个蠢蛋的最后遗言和证词。”
“在这儿我们还有别的娱乐吗?”
“没错。”
总管没有告诉她维特比的怪屋,也没有说怀疑过维特比是X区域的载体。他也不曾向她描述,当边界移动时,他在南境局里那最后的绝望时刻。由于对幽灵鸟隐瞒了这些事,他更加理解母亲的谎言。她企图通过隐瞒或淡化来掩盖自己的重要决定。但凭她的智慧,一定也明白,无论动机如何,无论怎样混淆,每一处省略都留有痕迹。
“‘它是如何进行自我更新的?难道不是经由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命?’”维特比通过总管问道。此人虽然可能已经死亡,或遭遇更可怕的命运,但他仍在总管身上继续存在。
然而她没仔细听,她的注意力又被天空中的东西吸引。他知道那肯定不是鹳鸟。这一次他有望远镜。匆忙中,他搜寻到她凝神观察的对象,然后,又屡次调整焦点,不确定是否真正看清楚了。
但他的确看清了。
深蓝色的天空高处,飘浮着类似彩带的物体,破碎褴褛,又宽又长,形态怪异。它远远地在天际漂浮移动……总管想到的是透明塑料袋,被割裂延展成许多长条……只不过它更加厚实,而且与天空紧密融合。它的质地和若隐若现的模样,让他的手一阵战栗,感觉冰冷麻木。他记起一堵不是墙壁的墙壁,一堵在触摸之下呼吸起伏的墙壁。
“趴下!”幽灵鸟一边说,一边迫使他跪倒在芦苇丛中。此刻,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光亮感——紧紧绷着,就像皮肤受到拉扯,向着那不再是天空的天空延伸。牵扯的力量如此强烈,若不是再次被幽灵鸟强压住,他或许还会站起来。他趴在那里,感激身边有她的真实存在,庆幸并非孤身一人。
那东西在空中来回穿梭,令人惊惧——飘荡舞动,时而下沉,时而升起。然后是一阵可怕的簌簌声,不仅贯穿他的耳朵,也贯穿他的全身,仿佛某种实体微粒穿透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一边咒骂,一边恐惧地张望。“起伏波动的线条若隐若现。”维特比的报告中有这样一句话,他先前没念出来,因为不明白其含义。他又回想起首期勘探队的录像画面。
“别动,”幽灵鸟在他耳边低语道,“别动。”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他,试图掩盖他的存在。
他连呼吸都已停止,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生命。随着那物体在空中回转穿梭,他能听见它继续飘荡舞动,沉降升浮,如同飞舞的船帆,最后,他壮着胆子瞥了一眼,看到它被封固在半空中,短暂的片刻间,像皮肤一样紧绷,似乎脆弱易碎,缺乏弹性。
接着,那神秘的幽灵最后一次飞扑下来,距离他如此之近。等到它再次升入空中,却消失了踪影,或者说渗出时空之外,天空又恢复了原样。
对此,他一句评论也说不上来,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维特比的。这不是毫无生命的展馆布景,也不是素不相识的人留下的变异骨骼。如今,一切似乎都有可能,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他紧紧握住代表阿肠的雕塑,紧得几乎要戳破皮肤。
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直到一阵暴风雨袭来。如今,总管感觉天空危险叵测。阴沉灰暗的光线里出现闪电与雷鸣,他们浑身被雨淋透。滴落的雨水中夹杂着黑色湿滑的蝌蚪状物体,消失在周围的泥地里。他们尽量寻找遮蔽,躲入一片虬结黝黑的树林,树叶的形状犹如匕首。蝌蚪状物体更像是有生命的涡流,跟他的小指头差不多大。他不禁想到,它们或许来自刚才在空中穿梭的怪物,也许它已分解成上百万细小的碎片,而这也是X区域生态系统的一部分。
“你觉得这会变成什么?”他问她。
“就跟这里别的东西一样变化。”她说道。那根本不能算答案。
暴风雨过后,沼泽充满生机,到处是鸟鸣声,沟渠里的水汩汩流动,完全没有不妥之处。芦苇也许更有活力,树木也许更加苍翠,但只是因为光线的变化,而太阳仿佛跟世上其余的一切一样遥远。
稍后,他们站起身。稍后,他们沉默地继续前进,彼此靠得比先前更近。
0006:局长
作为儿童,总有一处所谓的最远点——你最远就只能来到这里,站在此处,可以假想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来到这里,你会保持警惕,但也伴随着一种平静,一种安全感。越过这个点,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你总是在往回走,你现在依然在往回走。然而此刻,你与维特比并肩而立,这地方如此偏僻,周围一无所有——你可以感觉得到。你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你已经从略有不安转变为略感疲惫。你们一走出灌木丛,就面对着这完全静止的景象。此处的湿地以淡水河渠为缓冲,与盐水沼泽和远处的海洋相隔离。你曾在这里见过水獭,听过杓鹬的叫声。你深吸一口气,然后放松下来,沿着海岸行走。此处就像是地面上的天堂,由于彻底的静止而恢复了活力。一时间,你的双腿不再疲惫,你无所畏惧,甚至不怕X区域。你已容不下记忆,容不下思维,容不下其他的一切,只有此时此刻,只有下一刻。
然而这种感觉很快消退下去,你和维特比——在异常地形中存活下来——站立于你母亲的小屋跟前。这里已是一片残骸,只剩下地板和若干承重墙。壁纸严重褪色,你无法辨识其图案。塌陷碎裂的露台上,铺有腐烂破损的宽木板。这原本是通往沙丘的走道。沙丘以远,则是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海洋,白色的浪花时而被推向高处,时而又被拖拽下来。也许你不该来此,但你需要正常的东西,需要唤起这一切失常之前的记忆——当时看来十分普通的日子。
“不要忘记我。”索尔曾说道,仿佛不仅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你母亲,代表被遗忘的海岸中的一切。如今这些真的已经被遗忘,维特比站在废墟的一头,你站在另一头,你们需要一点空间。他对你也许不太确定,你对他则完全难以确信。去过地下塔之后,维特比想要放弃任务,然而你从没想过就这样离开。尽管维特比会抱怨,会带着哭腔让你放过他,恳求你立即穿回边界,但这里是你的家,他无法阻止你。
“你的乐观精神呢?”你想要问,然而无论他最终会如何,都不可能进入你的世界。
很久以前,小屋地板上偶尔会生一堆火,就在客厅里,一堵歪歪扭扭的墙壁旁边。火焰留下焦黑的痕迹,你由此证据推断,即使在X区域出现之后,一段时间内,此处仍有人居住。是母亲生的火吗?
地板上布满死去的甲虫,碎裂的甲壳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青苔和茂密的藤蔓构成一片纷杂的绿色海洋。鹪鹩和莺雀在屋外的矮树丛里跳跃,停落到敞开的窗框上,然后又飞走了。你曾透过这扇朝向内陆的窗户等待父亲来访,而外面的车道已被大量灌木与杂草取代。
食品罐头早已生锈腐烂。角落里的地板被虫蛀得所剩无几,一层厚厚的泥土从下面钻了上来。碎裂的盆碟古旧而奇特,很难辨识。它们堆积在水槽里,而水槽本身也已塌陷,被霉菌和地衣覆盖,底下则是腐烂的碗柜。
你心中有些遗憾,就像灯塔上的昼标,你任由它变得模糊不清。各期勘探队从未被告知,曾有人在此生活,在此工作,在此醉酒和演奏音乐。他们曾住在移动房屋里,住在小平房里,住在灯塔里。最好不要去想过去的居民,不要在意这里已成为空壳……然而你现在却希望有人能记住和理解消失的一切,哪怕那原本也算不了什么。
你在到处探索的时候,维特比就站在原地,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知道,关于这栋小屋,你对他有所隐瞒。他的嘴阴郁地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中流露出怨恨——这是自然反应,还是X区域已经诱使他转向你的对立面?当你冲出地下塔,逃离身后迅速追上来的东西时,你发现维特比仍在尖叫,他语无伦次地说遭到了攻击。“没有一丝声响,一点儿也没有。接着……我身后出现一堵墙,穿过我的身体。然后它不见了。”但自那以后,他一直话不多,而你也没告诉他,你在跃上最后几层台阶,步入光明之前,看到的是什么。或许你俩都认为对方不会相信。或许你俩都希望先回到外面的世界再说。
小屋里没有人,但你原先是怎么想的?会发现她蜷缩在这里,犹如裹在虫茧内,任凭世界变化,不受灾难的影响?你母亲的天性绝非如此。假如有抗争的对象,她一定会反抗。假如有人需要帮助,她一定会帮助。假如可以主动寻求安全,她也会去寻求。在你的想象中,她跟你一样坚持不懈,期盼获得救援。
你坐在悦星保龄球馆的酒廊里胡乱涂写,却发现自己会在不经意间回忆起那栋小屋,回忆起灯塔。仿佛总是有汹涌的湍流企图将你拖入水底,仿佛总是需要克服恐惧。当年,你住在母亲的小屋里,半夜涨潮时,涛声阵阵。你从自己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看到月光下的波浪仿佛一道道带有金属光泽的蓝色线条,挤压着周围黝黑的海水。有时候,她的身影遮挡住这些线条。她在深夜的海滩上行走,背对着你,仿佛在搜寻如今你要找的答案。有些心事令她难以入睡,然而她从未向你透露。
“这是什么地方?”维特比再次问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语调中透着焦虑。
你不予理会。你想要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但他已受到太多惊吓,另外,等你回去之后,仍需面对洛瑞,面对南境局。假如你能回去的话。
“看那片黑漆漆的藤蔓——是我以前的房间,”如有可能,你会如此对他说,“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婚。我爸离开了——他是个小混混——我妈把我带大,每年只有寒假的时候去跟他过。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因为再也没法儿回家了。他一直瞒着我其中的原因,直到我年纪稍大才告诉我。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我一辈子都在琢磨,假如回到这里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会做些什么。有时候,我甚至想象,母亲或许有先见之明,会将纸条放进金属盒子,或压在石头底下,用以传递某种讯息,因为即使是现在,我仍需要讯息,需要信号。”
但小屋里没有什么你不了解的东西,而灯塔就在你背后——仿佛嘲讽地说:“我告诉过你吧。”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回去,”你说道,“去过灯塔之后就回去。”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还是把最糟的留到最后?需要销毁扭曲多少童年记忆,才能将其完全覆盖?
你推开维特比,从他身边经过——动作很突然——因为不想让他看到你的不安,不想让他看出X区域又从四面八方将你包围。
小屋里仅存的几块地板吱嘎作响,仿佛粗糙简陋的音乐。灌木丛中的鸟群发出急促的啾鸣,互相追逐,盘旋着升入天空。快要下雨了,地平线仿佛眉头紧锁的额头,又像是即将冲向海岸的攻城槌。他们能预见到吗?包括亨利?这一过程是可见的吗?他们是否被突然卷入?作为一名儿童,你唯一能理解的,就是母亲死了。许多年后,你才对她的死有其他解读。
如今,你只记得小时候最后一次见到索尔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有通过蒙尘的汽车后窗所看到的被遗忘的海岸,当时,你们的车由泥土路拐上沥青公路,远处起伏的海面从视野中掠过,你长久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0007:灯塔管理员
昨晚看到两艘货轮和一艘海岸警卫队的船。远处地平线上有更大的物体——油轮?“那里有海,大而且广,那里有船,来回行驶。”西侧的警笛仍有问题——电线松动?感觉有点不适,因此去看医生。当天稍晚,作了一次徒步巡回。观察记录:猫头鹰停在乌龟背上,试图吃掉它。一开始我不知那是什么。我很不安,以为是某种长着羽毛的怪物和一个有护甲的树桩。猫头鹰抬头注视着我,没有飞走,直到我将它从乌龟背上赶跑。
仁爱的行为。无用的负疚。
有时索尔的确会想念布道,想念其韵律节奏,他可以在心中构筑好语句,然后念诵出来,但绝不斩断其中的深层联系。他可以通过提及一件事物而影响其他人的思维。然而有一天,他在布道会上变得无话可说,他意识到,自己喜欢布道文的韵律更甚于内容——于是他迷失了,在无尽的怀疑之海中漂游,确信自己已经失败。因为他的确失败了。地狱之火,末日景象,世界被恶魔摧毁,如果你持续看到这类幻象,那一定会失去一些东西。最后,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相信什么。因此,他在一阵绵长的战栗中决定永远放弃,从此逃往南方,越远越好。他也逃离了父亲。正是父亲让他的邪教气质逐渐增长,在对他实施操纵的同时,又很羡慕他,久而久之,令他难以忍受:如此冷漠的一个人,仅给予他如此有限的指引,如今却导致索尔体验到不想体验的情绪。
搬家之后,一切都变了。南方和北方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他现在更快乐。他也不愿承认生病之类的事,一切如此理想而完美,他不想有任何微小的变化。
然而花园里的意外过后一个星期,当他跟查理躺在床上时,有那么十分钟左右,他感觉略有些麻木,仿佛身体与意志脱离开来。他经常沿着灯塔附近的海岸行走,名义上是为了防止擅入者,其实却是因为喜爱观察鸟类。有一次巡逻时,他也遭遇到那种令人困扰的麻木感。
当他眺望大海,眼角里会看到一些东西在游动,不能简单解释为太阳的视觉暂留。这是偏执,还是某种难以摆脱的怀疑?他的一部分大脑试图毁掉一切,不愿让他快乐满足——逼迫他否认此处的新生活?
就在这些变化发生的同时,“轻骑兵”的存在显得越来越不真实。自从那天拍照之后,双方就像达成了某种协议,同意互不指责。他修补了镜片上的洞,清理掉玻璃。他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
然而他们碰面时往往仍很尴尬。
今天,他走进自己的厨房,发现苏珊正在做三明治,毫无羞耻,毫不窘迫。他的火腿和奶酪片堆在桌面上,还有他的小麦面包,以及花园里产的洋葱和西红柿。苏珊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身体最大限度地扭转,一条腿伸直,踩着地面,另一条腿弯曲着,她的姿态让他很恼火。因为她就像是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索尔,这姿势都很别扭。
这时亨利走进来,阻止了索尔的质问。他本想斥责苏珊不该理所当然地拿别人的东西,不该不经询问就做三明治。不过回头想来,这显得有点小题大作,太荒谬,太咄咄逼人。
亨利若无其事地说:“这地方最近没什么古怪吧,索尔?不管远近?”
索尔只能对他苦笑。谁都知道被遗忘的海岸中的鬼故事。
“可能只是巧合,不过自从你在院子里受到惊吓,我们的测量数据就不太对劲——误差很大。有时,仪器就好像都报废了似的,没法儿正常工作,但我们测试过,仪器没问题。你说是不是,索尔?”
他在院子里“受到惊吓”。亨利绝对是想激怒他。
“哦,是的,仪器没问题。”索尔尽力装出愉快的语气。
谁都知道亨利是个小丑,从他生硬造作的交谈方式就能看出,他不善于交际。然而他总是令索尔感到不安,哪怕只是站在那里。
于是他把他俩赶走,打电话问查理是否可以一起午餐,然后锁上居室,驾车来到村里的酒吧放松一下。
村里的酒吧是个即兴聚会场所,根据不同人的需求风格也不相同。今天,店的后面成了烧烤区,有个塞满本地啤酒的冷藏箱,还有儿童生日聚会用的纸盘子,以及插着蜡烛的粉红色蛋糕。索尔和查理坐在室外的露台上。破旧的露台面朝大海,他们的桌子在一把褪色的蓝色遮阳伞底下。
他们谈起查理在船上工作的日子,然后聊到一名新住户,那人买了一栋遭飓风毁坏的房子。他们又评论说,老吉姆的确有必要修饬一下村里的酒吧,因为“本地没有像样的酒馆,只有简陋的邻里酒吧,有点不像话”。没准儿他们也可以去看看查理提到过的摇滚乐队,或者干脆在床上躺一整天。
而“轻骑兵”让索尔感到不安。
“亨利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对查理说,“他的眼神很古怪,就像是殡仪员。而苏珊则一直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