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点点头。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衣上,仿佛要消融那身冰雪,凤延棠看着,一股无法克制的情愫,自心底升上喉头,他唤住她:“千夜——”

她回头,容颜那样美丽。

他的胸口剧烈翻腾,底下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眼看着她,良久,道:“自己小心。”

她没有说话,回眸之间,凤延棠只觉得那眉梢眼角似乎就要冰消雪融,心底无端地惶惑,升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心跳一下,每一下都那么沉、那么重,他握紧了拳,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心底有个冲动,想和她一起入阵!

清和见他脸上变幻,手上青筋隐现,隐隐猜到他的心事,低声道:“王爷,三军不可无帅,请王爷以大局为重,不要以身犯险。”

那边厢,楚疏言升起了八面大旗,九面大鼓,脚下分布八卦九宫方位,每升起一面旗,就听得一声鼓响。八路士兵阵容严密,向修罗阵行去。修罗阵中的浓雾更胜往日,似乎也知道胜败只在今日,雾气冲天,连阳光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五章修罗阵(3)

杀戮之声,隐隐传来。

火焰凤凰大旗下,凤延棠的脸,凝重得仿佛要结冰。一向飘逸轻淡如清和,眼中也盛满了忧忡。所幸的事,未时刚至,阵里发出一声响亮的鸣炮声,楚疏言身边的一只大鼓“咚咚咚”连响三下,景门中一队人马功成身退,押着战虏回到营地。

未时三刻,开门破。

申时,杜门破。

酉初,惊门破。

酉时三刻,伤门破。

戌时,生门破。

亥初,休门破。

每隔一时三刻,便有人马成功地破阵收兵,然而快到了子时,死门的兵马还未退出来。

浓雾散去,夜色替代它。

最艰难的一条路线,即使连最精通阵法的人都被困住。

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这几个时辰,凤延棠坐在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但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却令身边的每个人都忍不住打颤。他整个人宛如一座冰雕,阴郁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修罗阵中。

手边的沙漏发出细碎的声响。

子时将至。

他忽然站了起来,飞身掠向自己的战马。

清和猛地一震,“王爷,不可——”

他说得慢了,凤延棠已经翻身上马,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向阵中飞奔而去!

花千夜被困在阵中。

对于这九宫八卦阵的变形——修罗阵,她从来都是纸上谈兵,一切的意象和概念,全是算箸和石子儿。

她捂着嘴,马背上的颠簸令她五内翻腾,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

四周是茫茫的黑。这些天的心力交瘁,过量服用回春丸,她的身体已如强弩之末,眼前汇集的算箸与石子儿纷飞杂乱,路线若隐若现,怎么也抓不住。心里一急,她嗓口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十八表姑!你怎么样?”身边的唐门高手焦虑地问,一面替她挡掉四处飞来的箭羽。

再这样吐下去,别说带他们出阵,就连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没事。”

花千夜拭去嘴角的鲜血,重新打量身边的浓黑。集中精神,将它与桌案上的算箸石子儿重叠在一起。

身后的兵士只能靠盾牌抵挡飞箭。好在其他路线颇为顺利,阿洛的兵力看来略有削弱。

背后忽然响起马蹄声。

花千夜大吃一惊,要是这个时候,阿洛国来个首尾包抄,他们就完了!

万幸的是,听起来似乎只有一匹马。

队伍尾部的兵士率先看见,纷纷叫了起来:“元帅!元帅!是元帅!”

花千夜惊闻回首,浓墨般的黑夜,瞧不清长相与服饰,只看见马上的人飞掠而来,抽剑挡开箭羽,赶到她的面前,声音夹杂着一丝寒气,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几乎是同时,她问:“你怎么来了?”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箭矢飞啸而来,两人都明白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凤延棠手臂一探,把她拉到自己的马上。她那么轻、那么轻,仿佛是一片羽毛。这片羽片一落到怀里,他惶急不安一整天的心蓦然安定了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

可是这样一动,花千夜苦苦压抑的一口鲜血,无声地吐了出来。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血丝溢住唇角,止也止不住,从指间滑过,一滴一滴,滴在衣襟上,滴到他拉到缰绳的手臂上。他感觉到了这黏稠的液体,肺腑间的寒气再一次升腾起来——淡淡的光芒照出她苍白的脸,那种灰白,接近死亡的灰。

这张脸,带给他死亡般的恐惧!

千军万马他没有怕,飞箭如雨他没有怕,四野浓黑苍茫毫无出路他没有怕,看到她这样一张脸,“怕”这个字,幽灵般地冒出来,他几乎不能呼吸:“收兵!”

“不行。”她倔强地扶住他的手臂,“死门中宫的核心不破,修罗阵明天又能成形……不能退兵。”

“可是你这副样子,除了把命留下,还能做什么?!”

花千夜紧紧攀住他的手臂,“不要退、不要退,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我可以的!”她已近似哀求。

然后,闭上眼睛。

一定,一定可以!

臆想中的算箸与石子重新汇聚,组成鲜明的阵法,慢慢与眼前的黑暗重叠。

一切路线,在黑暗中渐渐显形。

“往南,两丈。”她说。

队伍往南两丈,遇上一小拔阿洛兵,他们身上只有弓箭,很快便被俘虏了。

“往东,三丈。”

“往北,两丈。”

“往西,两丈。”

“……”

依靠着他怀里这个微弱的声音,队伍缓缓前行,浓黑的墨色渐渐散开,星光隐约漏下来。

阿洛国的弓箭手一拨拨或歼灭或俘虏,清理得干干净净。

周围的敌军,越来越少了,花千夜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东南……三丈……”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渐渐难以睁开,最后一步算完,她听到了有兵士惊喜地欢呼:“啊、啊,阵破了!”

那是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这个声音给她莫大的安慰,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淡若云烟的微笑,再也支撑不住,头轻轻一歪,闭上了眼睛。

凤延棠觉得怀里轻轻一动。

然后,她花茎般的脖子一偏,头垂下去。

他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那轻轻一偏,重重地垂下去。一丝凉气,刹那间从肺腑扩散到指尖。身后传来三下鼓响,大军迭起,杀气震天响起——破阵之后,就是破城。清和已经挥师而来。

前面是阿洛的燕云城,身后是大晏的军队,怀里是晕死过去的花千夜——而他是三军主帅,怎能临阵退缩?退不能退,全身四肢的凉气,统统化作了杀机,他嘶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上去!

阿洛国第二天便送上降表。

九王爷凤延棠的名字,在阿洛国此后的数十年,常常被阿洛妇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

是那样一个人啊!他的眼睛是血红的,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剑如飞光,取首级无数,他的杀气浓烈得让人无法靠近。他的怀里拥着一个纤瘦的女子,那女子绝美呵,只是胸前白衣已被鲜血染红。

许多年后,阿洛国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幅画:杀意满脸的戎装男子,挥剑带起血光,脚边伏尸无数。而他的怀中,却有一个美如冰雪不染尘埃的女子静静安睡。

这画是什么意思呢?后世的人赋予它的意思太多了。譬如杀人的魔与救世的佛,比如猩红的血与静白的莲。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阿洛某个士兵画下的,他一生最不能忘记的一幕。

没有人愿意再提起那一夜,哪怕是得胜的大晏人。那一夜是浸在血光里的。从九王爷挥剑的一刻起,月亮仿佛都已经变成了红色。

修罗阵一破,大晏军队势如破竹地攻下了燕云城。踏进城里的第一刻,凤延棠扭过头,哑声向身边的韩进道:“叫军医!叫大夫!把这城里的大夫统统叫来!”

他脸上、衣上全是鲜血,眼眶血红,眼眸似乎要爆出来,韩进跟了他五年,无论遇上了什么大事他都是淡定冷峻的,从来没有过这副模样,刹那间呆了一呆。清和随后赶上来,道:“还不快去!”

韩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地去找大夫。

一直为小姐提着一颗心的如环听说破了城,急忙骑马过来,兵士们告诉她王妃被安排在一间官衙中医治。一进门,只见王爷坐在台阶上,身边站着的,是清和大人。

王爷浑身浴血,血迹模糊他的脸,却没有模糊他的声音,他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目光竟是悲凉的,他道:“清和,我好像,爱上了她。”

如环听得心头一震,这个“她”,应该是小姐吧?可是爱上一个人,不是很欢喜的事情吗?为什么,他的神情竟像是有些哀伤?

然而更奇怪的,却是清和。

这位永远飘逸出尘永远安定如素的清大人,闻言浑身一颤,竟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大的消息,随后,缓缓地向凤延棠跪下去,以头触地,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他说的是:“恭喜王爷。”

这样奇异的一幕,令如环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六章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光(1)

隐约之间,仿佛听到了扑簌簌的落雪声。

仿佛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清晨醒得很早,天色兀自朦胧,雪花飘飘洒洒,地上、房上、树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雪光皎洁,地上的颜色盖过天上。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口推开一线,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冰冷之中有奇异的沁凉,探出手去接那冰晶的雪花,一朵一朵,都在指间融化……

而今又听到了雪声……下雪了吗?

车声辚辚,身子轻轻晃动,车夫赶车的声音断续传来,身子底下叠着厚而柔软的褥子,身上也盖着柔软的被子,车内温暖如春,只是光线很暗,原来是晚上。隐约见有人靠在车壁上打盹,她轻轻唤:“如环。”打盹的人立刻醒了,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惊喜,“你醒了?”

这声音居然是凤延棠的。

守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如环,而是九王爷?

黑暗的光线里,只见他满脸都是喜悦,眼眸似在发光,他问:“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喝水?”

说着,已拔开水袋,倒在杯中,探身半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把被子拉上来,替她盖好,才把杯子递到她唇边。

这样的细致温柔,花千夜有一刻不能相信,怔怔地喝了水,仿佛仍在梦中。她怔怔地问:“仗打完了?”“嗯。完了。”

“我们赢了?”

“赢了。”

“我们这是要回京城吗?”

“不,我们去蜀中。”

“蜀中?”她有些惊讶,“难道蜀中有战事?”

“谁说蜀中有战事?”他微笑着,“大晏可是太平天下。”

“那你带着五万大军去蜀中?”

“大军已经由清和带着回京复命,这条路上只有我们。”

花千夜更加奇怪,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亲自回京复命,反而要去蜀中?”想了想,“你跟我舅舅约好要会面,是吗?”

“你才醒来,别想这么多。”凤延棠笑着把她拥紧了一些,“我只不过是陪我的妻子回门,需要那么多个为什么吗?”

“回门?”

“是啊,出嫁的女子,本该在出嫁的第三天回门的,只是你嫁得太远,我的事情又太多,一时抽不出空来。现在,好容易空出些日子,自然要陪你回去一趟。”

花千夜仍旧怔怔地,她从未当自己“嫁”人。在她的想法中,她只是找到一件可以帮上舅舅的事情去做而已。而且,此生,她都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妻子”,什么回门、三朝之类的习俗,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凤延棠却如此细心地提出来,不仅提出来,声音还如此的温柔款款。她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会耽误你的正事。”

凤延棠再一次笑了,这个晚上的凤延棠竟是如此温柔,连笑容也比往常多出许多,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轻声道:“千夜,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和你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黑暗中靠在他身上,空气是如此的静谧而温暖,他是如此的温柔和体贴,她的心轻轻一荡,有什么东西涌出来,又轻又暖。可是隐隐又有一丝不安。这丝不安轻如云絮,飘忽一下从心上滑过,还来不及抓住便飞远。

凤延棠见她微微皱眉,便问:“怎么?不舒服?”

“不是。”说着,她从他怀里坐起来,问,“我昏迷多久了?”

“二十三天。”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你不可再劳心劳力,情绪更要控制,尤其不能大悲大痛。”

花千夜点点头,望向他在黑暗的轮廓,面目朦胧,唯有一对眸子莹亮,她问:“王爷,你告诉我真话,大夫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凤延棠一怔,“还有什么?就这些。”

“大夫是不是说我的时候不长?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问出这一句,花千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凄伤,凄伤之后,又淡淡地微笑。

他是有点喜欢她的。作为一个女人,再迟钝也不会迟钝在这种事上。他教她骑马,他让她破阵时流露的忧伤,他只身冲进修罗阵找她——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她甜蜜而辛酸地得出这个结论。

但是,哪怕再喜欢,凤延棠也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或者说,他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任何一个人。他喜欢起一个人来,也是淡淡的,即使心里再喜欢,也不会表露太多。这已经是他的方式,融入血脉无法更改。便是他靠在她怀里悲伤的一刻,他也很快地收住——他已经习惯克制自己的感情。

然而她大病醒来,看到的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凤延棠,他如此体贴,如此温柔,好像要把所有的柔情在这短暂的时日内挥霍干净。

如果不是这一病缩短了她的寿命,就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重大到,可以让他改变自己一向的表达方式。

“我该怎样说你呢?”凤延棠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苦笑,“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重要的是我喜欢你,愿意守着你。千夜,我只问你,你喜欢我吗?”他的声音那么低,就在她的耳畔。

我喜欢你,他这么说,简简单单四个字,把那些轻轻暖暖的情绪唤出来,脸上也暖暖的、热热的。知道自己脸红了,她轻轻将身子一缩,把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的脸。

她这个举动宛若柔风,在凤延棠心上拂了一下,他索性也躺下,往被子里钻。花千夜惊得连忙探出头,“不可以——”

“我知道,我并没有歪心思。”他笑着看她,“只要你好好答我一句话。说,喜不喜欢?”

他靠得这么近,以手撑着脸,就在她的上方看着她,脸上带笑,面庞俊朗,是这样一个俊美的人物。花千夜的心,一波波地荡漾。是的,无论什么样的原因,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一起的。

她仰起头,唇在他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那么轻的一下,像是柳絮飘在脸上,刹那间又飞走。凤延棠的眸子渐渐深了,脸慢慢凑下来。他的脸一点点靠近,她就一点点紧张,一颗心紧抽起来,快要不能呼吸。然而凤延棠的唇并没有落下来,他飞快地偏过头,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喘息,嗓子有些低哑,道:“我差点忘了你的病。”

洞房花烛夜,他吻她,然后她整张脸都变得苍白,连唇也变得青紫。

他深深呼吸,克制着自己,慢慢地从她身边坐起来。

笨蛋,傻瓜!花千夜在心底里暗暗地骂。

那时她完全不认识他、不熟悉他,那样一个男人来吻她,她当然会惊吓得发病,可是现在……可是现在……虽然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亲一亲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当然没法说出口。车内一时寂静,扑簌簌的落雪声再一次隐约传来,她问:“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嗯。”凤延棠揭开厚毡车帘看了看,又飞快地掩上——怕车外的寒气吹进来,道,“下得还不小。这雪如果不碍事的话,再过三两天,我们就到唐门了。”

“不知道外婆和舅舅怎么样。”花千夜的声音有一丝丝叹息。

“想他们?”

“嗯。”说着,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悠远的笑意,“这个时候,外婆多半正待在屋子里跟老妯娌聊天,一边看院子里的小孩子嬉闹。舅舅最怕冷,此时的听水榭一定是门窗紧闭,屋子里燃着旺旺的暖炉,舅舅身上一定裹着重裘……”

终究是久病初愈的人,花千夜的精神渐渐倦怠下去,凤延棠不让她说话,轻轻拥着她,让她睡去。

天亮之后,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照得地上耀眼生花。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如环在另一辆马车上,三人在路边一间茶亭简简单单吃过早饭,继续赶路。花千夜见雪色如些美好,原本想下车走一段路的,却被凤延棠拦住,只见他眉头微微拢起,“化雪的时候最冷,你身子还没好,还不快上车?手都这样冷了!还惦记着玩。”

话里半含着埋怨,半含着宠溺,花千夜脸上透出绯红,心中甜蜜,忍不住一笑。雪光与阳光一起映着这绝美的笑容,凤延棠看得呆了,怔怔地看着她,伸手抚住她的脸。

手底下的肌肤,白皙如雪,细腻如玉,柔嫩又如豆腐,仿佛手的力道稍重一点点,就要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