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握弓的手,在颤抖。
她就站在那里,冰雪世界中,一袭炫彩华衣,无比醒目。
以他的箭术,闭着眼睛也能射中。
但是、但是,他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胸口被堵得快要破裂,冰雪仿佛一下子涌进心口,那么冷、那么痛。他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看着他如此痛苦,清和的眼里也满是痛楚,“王爷,要成大业,必有牺牲。这一箭,非射不可!”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声音里不可自抑地带上了喘息,撤了箭,喝问,“酒呢?!”
清和默默地把酒递给他。他接过,大口吞咽,残酒洒在衣襟上,酒尽,他把酒壶狠狠地掷开,辛烈的酒刺激他,他一咬牙,对准那一袭华衣,开弓、拉弦!
上了明胶的牛筋弦绷得死紧,勒进指间,听得见弓背紧绷的声响,它痛苦地被拉扯,再也忍耐不住,弦上的箭,似乎受不住这样的拉扯,仿佛要自己飞射出去。
那袭华衣是如此醒目啊!就像在修罗阵里,暗夜重重,只有她一身白衣,散发着蒙蒙的光亮。
她血染白衣,轻轻地在他怀里垂下头,那一刻世界似已停止呼吸。
现在,那痛又来了。像有无数把尖刀剜向他的心肝脾脏,一刀一刀,每一刀都痛进了骨髓里。他死死地咬住唇,嘴角尝到一丝血腥味。
攻城那一夜,就是那样的血腥!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仅有一息尚存。她的脸那么白,唇那么白,整个人就像一朵冰花,转瞬间就要在指间融化,消失无痕。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融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骨髓深处的痛楚……
弓弦仍旧绷得那样紧,可是握弓的手,渐渐地、渐渐地放了下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八章诅咒(3)
他缓缓地回过身,头发都已被冷汗湿透,衣裳更是湿了几重,他的脸色苍白,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苍白。他慢慢地道:“我不爱她。”
清和大惊,“王爷——”
“我不爱她。”他缓缓地重复,“她不是我的至爱之人。”
“王爷何必自欺欺人!”清和的眼里盛满悲凉,“王爷可知道,这一收箭,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了吗?”
“我不爱她。”他仿佛只剩下这一句话,反反复复,说给清和听,也说给自己听,“我不爱她……我的至爱之人不是她……”
忽地,他扔下了弓箭,飞身奔出林外,清和追上去,“王爷——”
想象中的破空声,始终没有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射?
如环忽然道:“咦,那不是王爷吗?怎么一个人先走?”
花千夜一惊,猛然回首,只见一袭朱红锦袍飞身上了一匹马,那马一声长嘶,撒蹄向前奔去!
刹那之间,花千夜不可置信,倒退一步。
“咚!咚!咚!”心从来没有跳得这样快过!他的马仿佛是从她的心尖上踏过去的,又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地捶在胸口,剧痛。剧痛之中,又夹着丝丝甜意,有个声音破出鼓面,欢欣地在她耳边叫道:“他不杀你!他舍不得杀你!他,真的爱你!”
他要杀她,她不是没有怨恨的。他放过她,她也不是没有喜悦的,但是、但是,他的诅咒怎么办?他打算怎么办?
刹那之间,她惶急起来,“如环,快快,回府。”提起裙摆便跑,还没有踏出一步,眼前蓦地一黑,一颗心似要垂到地底去,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住,这样的惊、惧、怨、喜,一重重压下来,指尖瞬间失去温度。如环焦急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极遥远,一颗回春丸送到唇边,她用尽全力才吞下去,渐渐地回转过来,立刻便要起身,道,“快……快,我们快点回去拦住他!”
“拦谁啊?”如环抱着她,“我先扶你上马车,好好歇会儿。”
“不、不!坐马车来不及。你不是会骑马吗?你带我去,我们得拦住他……他、他一定是找心悦去了!”“你这样怎么能骑马……”
“带我去!”花千夜厉声道。
如环一咬牙,扶她上了马,自己随后上去,两人一骑,快马加鞭向王府赶去。
马停下来的时候,花千夜再吃了一颗回春丸,喘了口气,大步追到后院。
才到那间屋前,便听到心悦哀求:“王爷,饶命啊……”
花千夜眼冒金星,快跑起来,冲了进去!
剑气森森,就要往心悦头上落下,花千夜猛地扑上来,挡住心悦,喘息道:“放过她!你要的人不是她!”
“你走开!”凤延棠眼角充血,脸色白得煞人,“我要的人就是她!”
花千夜淌下急泪,胸口激荡,声音哽咽,抓住他的衣摆,“你要的人是我!是我!”
“胡说!”凤延棠一把推开花千夜。
心悦吓得尖叫连连,拉住花千夜不肯松手。两个人都被推得滚到一边,花千夜珠钗滑落,头发散乱,泪痕满面,颤声道:“你何苦要骗自己?你明知爱的人是我,是我!延棠,放过她,你根本不爱她,就算杀了她,你身上的诅咒也解不了!”
“诅咒”两个字一出,凤延棠眼中爆出极可怕的光芒,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花千夜泪流不止,一颗心都在抽搐,多么无力,却又拼命努力,“延棠,只有我才可以解开诅咒,对不对?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凤延棠浑身都冷下来,眸子更似快要结冰,靠近一点点,人就快要冻得窒息,他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凭哪点让我喜欢上?你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才是无辜的那一个——因为,我、根、本、不、曾、爱、过、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她的凌迟。明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一颗心却仍然痛不可当,她颤声道:“你、你撒谎!”
“你以为陪你去唐门就是爱你吗?”凤延棠冷冷地瞧着她,“你差点在阿洛送了命,我总得有所表示吧?也得在唐从容面前做做文章,好让他死心塌地帮着我!花千夜,你再拦着我,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这几句话,说得杀气腾腾,刀刀见骨。如环看着花千夜的脸一层层白下去,连胭脂也盖不住的苍白,忍不住扑上去,要把她从他身边拖开,流泪道:“小姐,你都听到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不、不、不……”花千夜心跳得快极了,一对眸子乌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骗我!也是骗你自己!凤延棠,你喜欢哪一个,自己心里最清楚!”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八章诅咒(4)
心情纷乱到极深处,凤延棠反而镇定下来,淡淡地冷笑,“不错、不错,我自己最清楚!我爱的人,自然不是你这个药罐子,也不是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不错,多谢你提醒我。”
他竟收回剑,扬长去了。
“世上竟有这样无情的人!”如环流泪扶起花千夜,“你为什么要那么傻?还要求他杀你?”
心悦跪上来,“王妃、王妃,放我出去吧,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花千夜气喘吁吁,勉力稳住呼吸,点点头,让如环拿出一叠银票给心悦,又吩咐管家雇辆车子,把心悦送回老家。
心悦感激不尽,道:“王妃的恩德,心悦只有下辈子报了!王妃,王爷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能走。”花千夜摇头,眸子里迷雾又起,想到他方才偏激欲狂的模样,一颗心绞痛起来,身子越来越倦乏无力,“他在逐鹿林里没杀我,我就已经走不了了。我怎么可能走?他放过了我,到哪里去找解咒的人?你不明白的,我和他,早已经分不开了……”
他射不出那一箭,她也不能离开。不论是诅咒,或是感情,他们,已经被命运捆在了一起。
冬日的清晨,下着淅沥的冷雨。王府如往常一样醒来,花千夜还在梳洗,管家便送来一样东西。一封信。
如环以为是唐门中人的信,极兴奋地拆开,“我来念给你听!”
花千夜淡淡一笑,随她去。
只听她念道:“吾于大晏正武十三年娶花氏千夜为妻,花氏身患恶疾,一无所出……”读到这里,如环猛然呆住!
这不是唐门来的书信!这是——一封休书!
花千夜的脸,早在第一句时便苍白起来,“拿过来。”
薄薄的一页纸,在花千夜指尖轻轻颤抖,她整张脸都抖了起来,忽地站起来,直直往外走!
王爷的正屋里,传出阵阵笙歌。
韩进看着管家再一次领进来三五个艳丽女子,不解地问身边的清和:“王爷到底在干什么?”
清和淡淡道:“他在骗自己。”
“骗自己?!”韩进更加不解。
清和叹了一口气,别过脸。这一别脸,便看见花千夜由如环打着伞,穿过花径前来。
韩进悄声问道:“这下怎么办?王妃找来了。”
清和不发一言,径自走开。
韩进一头雾水,看着走近的花千夜,上前迎住,低头道:“王妃请留步,王爷吩咐过……不让王妃进去。”
花千夜的脸上,有奇异的淡定,她看了看那间传出笙歌的屋子,道:“好,我不进去,我就在站外面。他什么时候见我,我什么时候走。”
韩进进去回话,片刻出来,面有难色。
花千夜道:“他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
“王爷……”韩进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出口,“王爷说你爱站多久就站多久,他没工夫出来见你。”
花千夜面色一白,稳了稳,吩咐如环退下。如环见她面色坚定,只好把伞交到她手里。
待如环一走,花千夜把伞一扔,只身立在雨里,吓得韩进脸色发白,“王妃,冬天的雨,可不能多淋,万一冻坏身子怎么办?”
花千夜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那间屋子。
韩进知道她的意思,进去回禀,片时出来。“王爷说随便你,爱怎么站就怎么站。”说着叹了口气,拾起那把伞,替她遮在头顶。
花千夜淡淡道:“你不用管我。”
“可是……”
“不用管我。”
韩进这才发现,王妃虽然淡淡的,说话间的威严却不比王爷差,只好退在一边。
一头是寻欢作乐的王爷,一头是苦雨凄风的王妃,韩进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实在太痛苦,早知道应该学清大人一脚走开。
正屋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分娇俏的面容露出来,道:“韩进吧?王爷叫你呢!”目光溜过雨中的花千夜,捂着嘴一笑,头缩进去。
凤延棠仍旧靠在歌姬身上喝酒,一面和其中一个调笑,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她还在外面?”
“是。”韩进回道,“王爷,让王妃进来吧?外面的雨可不小,天又这么冷……”
“不!”凤延棠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大得连身边的歌姬都吓了一跳,他自己再灌了一大口酒,喃喃道,“我不能让她进来,不能让她进来……就让她在外面站着……”
韩进只好又默默地退出来。
冷雨中,花千夜的脸越来越苍白,头发和衣裳全湿透了,嘴唇也冻得青紫。
韩进苦口婆心地劝道:“王妃,这样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到头来王爷还是要心疼的。”
花千夜几乎被冻得僵硬的脸,竟然露出一丝笑,“是,我就是要让他心疼,我就是要看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去告诉他,要休我,可以,只要当面给我说清楚就行。”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八章诅咒(5)
韩进没词了,顿足叹息。里面忽然又探出一张脸,唤道:“韩进,王爷叫你呢!”
韩进只好又进去,这一次,凤延棠独自坐在榻上,静静地瞧着场中的歌舞,目不转睛,良久良久,才道:“她还在?”
“是。”
凤延棠不再开口。目光定定地落在场内某处,韩进仔细瞧着,却发现他什么都没看,眸子里一片苍茫,仿佛起了浓雾,遮住了一切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你叫几个丫环,把王妃弄回屋子里去。”
韩进面有难色,“王爷,王妃外表柔弱,心里却极有主意,除非把她绑起来,不然没有人敢拉她的。”
凤延棠知道他说得在理,心里烦躁焦灼,再也压抑不住,怒道:“那要怎样?要我亲自出去求她回去吗?!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韩进连忙退了出来,只见檐下的王妃已经摇摇欲坠,却强自支撑。韩进“扑通”一声,向她跪下去,“王妃,求求你回去吧!王爷已经发脾气了!”
他的话刚刚落地,门缓缓被打开,凤延棠神情淡定地缓步走了出来,立在屋檐底下,淡淡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终于出来了。”雨水模糊了花千夜的眼,她喘息着,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会出来的。”
“我出来,是要告诉你,想淋雨、想犯病,都随你。只是不要站在我的屋子前面,打搅我的雅兴。”
他淡淡地说着,眉与眼,都是极淡极淡的。这种淡然,是最深刻的一种冷漠。一字一字,都如冰棱,刺进她的心底。明明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里话,心却已经刺痛起来,她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蓦地嗓口一甜,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凤延棠的脸色刹那间变了,然而凭着多年的历练,他的脸上又恢复到淡然,吩咐道:“韩进,把王妃送回去。”
“我不回去!”说了这一句,鲜血再一次吐出来,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他从里到外翻个遍,寻找他埋在深处的情与爱,然而他的脸,竟没有一丝波动。她痛苦地道,“延棠,你竟这样狠心……”
一语未了,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倒去。
醒来鼻间闻到暖暖的药香,睁开眼,见到一个白衣蓝袍的男子,如日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坐在床边,替她把臂上的银针拔下来。
“央大夫?”
“你醒了?”央落雪轻声问,起身把炉子上温着的药端过来,送到她面前,“快喝了。”
四处悄然无声,连如环也不在,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药王谷治病的那段时光。花千夜接过药喝了,猛然见他斗篷底下,竟有一缕白发。
央落雪道:“回春丸你是怎么吃的?怎么只剩这么一些?”
“央大夫,你的头发……”
“我生病了。”他淡淡地说,“所以这样了。”
“你是神医啊!”
“神医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生病。”他接过她喝完的药碗,宫里忽然传出话来,要央落雪进宫。如环刚托着清粥小菜进来,他交代如环几句,便进宫去。
白日那么长,花千夜软软地躺在床上,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光线悄悄变化,从早到晚,仿佛也只有一刹那时光。天渐渐暗下来,渐渐地变得全黑,见她闭着眼睛安稳地躺着,大家都以为她睡着了,服侍的人也一个个睡去。
她仍旧软软地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去想。
屋中一角轻灯如豆,室内昏暗。忽然一阵风来,连那盏灯也灭了。
门无声地被打开,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慢慢地走到床前,停下来。
黑暗中有双眼睛看着她。眼有双深,痛楚就有多深。他只是痴痴地凝望,并不走近,就在三尺之外,悄然地看着床上的人。
隔着一层帐幔,她睡得多么安静。仿佛靠得再近也不会惊动她,他的脚尖往前挪出一步,立刻又止住。
不能再往前,往前一步,就会有第二步,靠得太近,她就会察觉。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忍到什么时候,但是清楚,一旦容她靠近,他就再也克制不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恍若叹息,他转身退出去。
“既然来了,为什么就这样走?”轻轻的声音,响在寂寂的夜里。
他的步子僵住。
花千夜慢慢地拥着被坐了起来,撩开幔帐,轻声道:“延棠,我们夫妻一场,就算终将别离,也不用让我恨你吧?”
“你养好病,就回唐门吧。”他淡淡地道,“今生不再相见,恨与不恨,也由你去。”
他的声音掩饰得多好,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原是最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啊,这样一个人,真正决定了的事情,谁能够改变?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八章诅咒(6)
今生不再相见!今生不再相见!花千夜慢慢地笑了,眼中有泪如倾,嗓口泛出一丝腥甜,一口鲜血,吐在被上。
凤延棠听到动静,大惊回头,急步奔上来,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颊边,却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猛然止住,慢慢地收回去,“我去叫如环——”
“不要!”她止住他,拉住他的臂,唇角带着血,眼中含着泪,声音哽咽,“延棠、延棠,你这样对我,你以为我活得下去吗?”
“那你要我怎样?!”他低低地、低低地吼出这一句,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留你在我身边,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死?那又怎么样?你这样对我,我宁愿去死!”她紧紧地抓他的手臂,情绪激烈,声音却也压得极低,在这寂静的夜里不要吵醒任何一个人。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再狼狈再悲伤,也不愿有别人看到。唯有彼此,如镜面一样映照灵魂。他们之间,很少有甜言蜜语,今夜说了出来,她的脸上滑下一阵急泪,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颤声道,“延棠,不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