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作者:一两
第一部 染花身
楔子 梳发明月夜
隆冬,寒风呼呼地刮着,听差的侍卫和太监们个个都缩着脖子拢着袖。乾正殿里的烛台下已经流了一大摊烛泪,御案前的皇帝陛下还没有放下手里的奏折。
这是泰渊帝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到了亥时三刻,御茶房进点心,另一碗酽酽的浓茶,是长夜相伴的。
用过点心,太监撤去杯盘,皇帝靠在龙椅内,忽然瞥见窗上青白,以为天亮了,一怔,“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今天十六,窗上是月光。”
遍地都是银光。花木的叶子落了,光秃萧疏的枝丫衬着明月,倒是一幅极有诗意的图画。
皇帝看着,信步走出大殿,冷光浸浸地洒下来,周身似乎笼在无形的冰水里,寒风更来助阵,吹得明黄衣摆在风里翻飞。皇帝问:“韩进今天当值吗?”
皇帝极擅骑射,乾正殿后,造了马道与箭靶,以便皇帝劳累时练练筋骨。周公公见问起韩进,便知道皇帝要练箭,连忙吩咐去找韩统领。
韩进很快便进来,皇帝一连扣了三支箭在弦上,一面瞄准箭靶一面向韩进道:“这一手你练到哪里?”韩进躬身道:“臣怎及陛下神武?现下还只会开两箭。”
皇帝眼睛微微一眯,手一松,刹那之间周身散发出凛冽之气,三支箭如流星般向前射去,空气传来呼啸之声。皇帝收了弓,向韩进道:“前年围猎,你三箭连发射死一头黑熊,怎么到今年反而退步了?”
月色中,传来“笃笃笃”三下连响。韩进不无感慨地道:“奴才三箭连发没错,却不能像陛下这样射中三个箭靶。”
皇帝示意太监把弓箭给韩进,道:“让朕看看当年带出来的徒弟。”
韩进知道皇帝最不喜欢看人弄虚,认认真真地上了三支箭,弓弦拉得有如满月,“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去,前方传来“笃笃笃”三下连响。一个小太监跑过去查看,回道:“韩统领发三箭,中三箭,射中两个箭靶。”
皇帝负手看着他,道:“这些年你只顾着带孩子,工夫都搁下了!你家那两个孩子怎样?”
说起自己的宝贝儿子,韩进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兴奋神情,道:“回陛下,大的已经在练刀枪了,小的还在学骑马呢,喜欢得很,整天猫在马鞍上,抱都抱不下来。”
“两个孩子多大了?”
“大的八岁,小的七岁。”韩进说罢“嘿嘿”一笑,“上个月又添了个丫头。”
皇帝微笑起来,“当真?取了名字没有?”
韩进见说,趁势跪下了,“奴才贪心。奴才替孩子再讨次圣恩!”
韩进的两个儿子,都是皇帝赐的名字。宫里人谁也想不通,陛下为何对韩进这么一个耿直莽夫这样恩宠——陛下一向面冷心深,早在做皇子时便已闻名天下。
某天一个小太监私底下忍不住请教周公公,周公公一面命他捶着腿一面合着眼道:“韩统领是陛下还是皇子时的旧部,情分自然要深些——何况韩夫人是皇后娘娘当年的贴身侍女……”
周公公说到这里,小太监忍不住“啊”了一声,“皇后娘娘?”跟着把嗓子压得极低,“您老人家别嫌小的多嘴啊。这宫里,除了先帝的妃子,怎么陛下一位娘娘也没有?我听说上回东利国送来一名绝色的公主,陛下都笑着让她回去——怎么陛下真有一位皇后?怎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呢?”
周公公睁开了眼,历经数十载光阴的眸子里,蕴藏着小太监怎么也看不懂的深长智慧,“咱们的皇后,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小太监一惊,“后位空悬了十年吗?”
“从来就没有皇后……”周公公的声音低了下来,“九王妃早在陛下登基前便去世了……陛下登基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套皇后的凤冠霞帔……”
小太监宛如听着一个鬼故事,心里忍不住毛毛的,“那、那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坤良宫难道空了十年?陛下还时常宿在那里啊!”
周公公再次合上了眼睛,背靠在软椅上,良久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痴人哪……”声音似乎一直含在喉咙里,小太监听不真切,心里还沉浸在那无法想象的故事里。
眼下瞧见皇帝笑吟吟命人取纸笔,赐了名。韩进谢了恩。周公公躬身上前请圣驾回殿歇息,皇帝道:“朕今晚宿在皇后处。”
周公公便带着人退下——皇帝去坤良宫的时候,从来不让人跟着的。
皇帝叫住韩进:“你陪朕走走。”
一路月华如水,越是冷冽,便越是明亮。值班的侍卫在巡逻,值夜的太监与宫女悄悄地打着盹,月色照亮这一切,亦照亮皇帝明黄色的袍袖。一路上有人上来见驾磕头,到得坤良宫前,皇帝止住了脚步,韩进跟着停下。
坤良宫,是皇宫大内最精雅的一座宫殿。皇帝登基之后,便大肆修建了这座宫殿,宫内分作两层楼,中间是个极大的天井,开了一口池塘,种满荷花。眼下是隆冬季节,月光明明朗朗地照着干枯的残荷,宫里静极了,仿佛听得见月光滴落在荷叶上的声响。
这间殿宇,仿佛是被隔离在时光之外的,静悄悄地凝立在月光之下。皇帝脸上的神情,有迷雾似的一阵动荡,就像一层薄纱被揭去,平日里雍容冷峻的君王,眼神慢慢变得风一样轻柔,他吩咐:“你下去吧。”韩进离去,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皇帝还立在门口,衣摆在月下风中里翻飞,远远地看着,像一个纸剪的影子。
四下里只有月光悄悄坠下的声响,风吹过,冰冷到了极深处,偏有一股子沁心的凉香。皇帝就那么痴痴地站住,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抬起脚步,进了殿,来到二楼上的一间宫房。
这里被布置成寝卧之室,宫殿是登基时新造的,这间屋子的被褥用具却显出旧态来。好在都是极上等的质料,任时光也带不走它们的光泽。皇帝站在梳妆台前,面前一方东利国上贡的琉璃镜,借着透进屋来的淡淡月光,隐约映照出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俊美的脸。纵然十年的孤独与等待,让眼角眉梢带上了些许风霜,纵然一身明黄衣袍的尊荣,让人不敢直视。然而,没有人能够否认,眼前这张脸花费了上苍许多的心血。眉如刀锋,眼似深潭,鼻梁笔直通透,下面是薄薄的一张唇,这张唇紧抿的时候,会有说不出的冷冽杀气;这张唇微微翘起的时候,会有缕缕春风。此刻,抚着镜台,这张唇轻张,喃喃地、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千夜……”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只吐出这两个字,深潭般的眸子里就起了一层薄雾。他没有再说下去了,抬手取下九龙头冠,拔下发簪,长发纷纷散下来,披在肩上。那头发竟是卷曲的,层层叠叠,像湖面上轻柔的波纹。
柔软卷曲的长发,在玉质的梳齿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十年过去了,他由皇子变成了皇帝,由王府搬进了皇宫。这皇宫是他的了,这天下是他的了,一切都是不同的了。然而,这细微的声响是相同的,梳子滑过他的发头,细微的、绵密的、温柔的梳发声,是梦里无数遍回荡的声响。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随着这双眼睛的闭上,慢慢显现出时光深处的模样:窗外不再是深沉的夜,而是暖风怡人的阿洛边境。梳子的质地是那样的白而细腻,握着梳子的手却比玉更白,一根根手指,仿佛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梳子滑过他的发,声响细微绵密,他看着她通红的脸,唇角忍不住逸出一丝浅笑。她的脸那么红,肌肤如抹了胭脂,眼中好像要滴下水来——
他蓦然睁开了眼睛,然而镜子里只有他满是泪痕的脸,只有他满是苍茫的眼,只有他一个人!
“十年了!”他握着梳子,对着镜子,似悲似喜,“千夜,你快回来了……你就要回来了……你快些回来吧,请你快些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怕……我怕我快要等不下去了……”
低泣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回响。这儿只有风经过,它吹过来,带着他呼唤,带着他十年的悔恨、十年的痛楚、十年的思念,向远方吹去,一面发出隐约的声响:“回来吧……回来吧……”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一章花嫁(1)
这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把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吹落一只,立刻有一个小厮重新换了一只挂上。数了数,每间大屋檐下挂二十八只,小屋挂十八只,廊上挂八十八只,外加门口十八只,整个王府,里里外外,总共挂了四千九百六十只红灯笼。
管家道:“再加四十只,凑个整数,听着吉利。”
眼看风更大了,初夏天气,说风就是雨,天边已经有云层堆积,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原本忙碌着的家人要在雨来之前挂好灯笼,收好家伙,动作更快了,抬东西的、跑着传信的、过来给管家看单子支东西的……王府上下,一拨拨人来人往,肩撞踵接,走廊地面上踏过无数双鞋——有青布的、有纺绸的、有土布的……中间一双桃红色的薄底软缎鞋,夹在青黑两色行色匆匆的步伐里,十分显眼。
鞋子的主人有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穿桃色衫子葱绿裙,手上端着一盅汤。旁边有认得她的,都纷纷道:“心悦姑娘,给王爷送汤啊?”
王爷姬妾虽多,眼下却数心悦最得宠。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青楼出身,见了还是少不得要请安问好。心悦从鼻子里应出一声,继续端着汤,径直往王爷住的正屋去。
看着她的背影,原先问好的两个人笑了,笑容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一个道:“呵,要送汤,是要赶紧送。明天王妃就要过门,到时候,就算汤里是龙肝凤脑,王爷只怕也不爱吃。”
“都说王妃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若不是实在生得天仙下凡似的,王爷怎么会降尊纡贵,娶一个商贾之女呢?”
“听说王妃娘家富可敌国,也不是普通商家呢!”
……
声音被风隐隐约约地吹进耳朵里,心悦的脸色暗了下来,脚下的步子加快,来到正屋前。站在门前,先不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换上一副娇媚笑容,才款款地踏进门槛。
进门迎面一幅气势磅礴的松风山河图,笔锋苍劲,陡峭的山壁仿佛要插破纸上的青天。旁边是一壁子,放着几样古玩,转过间,只见王爷坐在椅上,手上展开一幅画。
天色阴暗,那件缎袍上的锦地织绣隐隐闪着幽幽的光芒。大概刚从外面回来,丫环在旁边替他取下头冠,一头微卷的长发顿时散落下来,垂在肩上。
他伸手去取茶杯,握到的却是汤盅,抬起了头。
这真是一张俊美的脸,眉峰锐利,一双眼眸却如深潭,望不见根底,鼻梁挺秀,嘴唇轻薄。每次看到这张脸,心悦都忍不住心神一荡,把汤盅揭开,放到他面前。
他喝了一口,仍旧去看那幅画。
画是一名女子模样,疏淡温倦的神情,跃然纸上。
心悦吃了一惊——画像眉目宛然,纵然只是淡淡勾画,也已是倾国倾城。忍不住问道:“这便是王妃吗?”
王爷“嗯”了一声。
“恭喜王爷,王妃竟是如此国色。”心悦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王爷娶了这天仙似的美人,就要把我丢到脑后了。”
她这话说得娇滴滴的,半带着幽怨,叫人怜爱,王爷闻言,搁下手中的画,淡淡问:“吃醋了?”
“我哪里配吃醋?”心悦黯然低下头,“清和大人的画艺天下无双,一定没有走一点影吧?王妃这样美,铁石人见了也要动心,家里又富可敌国,据说本人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不过是因为她的好,想起了自己命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我自己也知道,王妃嫁进来的日子,就是我回万春楼的日子。”
王爷道:“你只管住在这里,住到你自己要走的时候为止,好不好?”
心悦心里一喜,脸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偎进他的怀里,低声道:“你又哄我!就算你肯,新王妃也未必肯。”
王爷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微微一笑,那微翘的嘴角,那深潭似的眼睛,让心悦觉得怎么也看不透。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一口千年古潭,深不可测,笑了,却又只是似笑非笑,嘴角是微微勾起来的,眼睛里却一丝儿波澜也没有。他真的在笑吗?心悦自恃阅人无数,却从来摸不准他的心思。
好歹,总算从他这里得了句准话,她心里安宁不少,说了几句闲话,装作随意道:“听说新王妃是唐门家主的外甥女,可是真的?”
王爷“嗯”了一声。
“听说唐门的人,都是毒药暗器泡大的呀!”心悦乍惊乍怪,“这可真吓人!”
王爷并不答话。心悦又道:“听人说,唐门的人不仅用毒药,还有毒虫什么的,总之浑身都是毒,听着怪怕的。王爷千金之体,配得上你的,不是大臣们的名媛淑女,就是他国的公主郡主,怎么要娶个江湖女子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生得美?”
王爷仍旧淡淡地,连眼睛都微微地合上,仿佛快要睡着。
心悦知机地收了口——在风月场上历练出来的女人,倘若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来,也算白混了。
大婚的日子,很快便到了。王府上上下下张罗了这么多天,终于要迎来他们的女主人。
婚礼隆重得让京城百姓都开了眼界,男方且不说,天子人家,还有什么好说?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要排场有排场。难为是那新王妃,因为是商贾之后,身份到底低了一层,叫不少人议论,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嫁妆更是奢华。
大婚当日,只见一座八宝璎珞平金绣龙凤呈祥图案的轿子远远而来,据说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抬嫁妆的队伍还有一半在京城门外——花家女儿的嫁妆,多得让京城百姓目不暇接。
轿子在大门前停下来。门楼巍峨,那富贵尊荣的气息,非一般庭院可比。鞭炮响过之后,众人簇拥着一个穿大红滚金吉服的男子上前来,那便是新郎官。
有股说不出的气势随着他的步子逼近,丫头如环心里紧张起来,差点忘了行礼,还是喜娘暗自一瞪眼,才知道拜见新姑爷。
姑爷说了个“赏”字,便有两个小太监端着两个红漆盘出来,上面各放着红封儿——那是专门给陪房丫环的喜钱。
洞房里,红烛燃得正亮,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沿,如环见屋里都是自己人,放松了下来,笑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原来姑爷生得这样俊俏!我们原先说他是个王爷却至今未娶,还疑心他是个麻子残废什么的呢,没想到姑爷生得又好,神气又足,跟小姐真是天生一对!”
新娘子静悄悄没有答言,红烛上结了好大一朵烛花,爆了又爆。新郎官从喜宴上下来,已经到了戌末。门一开,便夹进来一股酒气。喜娘递上系了绸花的秤杆,他接过,缓缓挑下新娘的红盖头。盖头缓缓离开新娘,一寸寸露出乌云似的发……灿灿生光的凤头钗……吊在额前的珍珠抹帘……然后是脸,白,半透明的白。极上等的羊脂玉,就是这样似透非透的白,又似从没见过阳光的曼陀罗花,渗出月光的白。只见她慢慢地抬起低垂的眉目,望向自己的夫君,那双眸里没有一丝儿娇羞,反而透出倦倦的神光。
喜娘进交杯酒,又进莲子百合甜汤。末了,喜娘带着丫头们离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王妃的闺名,唤作千夜是吗?花千夜,真是个好名字。”王爷在她身畔坐下,“一路辛苦了,夜深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他谈吐有礼,语气平和。花千夜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坐在床沿的王爷施了一礼,道:“千夜有些话,不得不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席上喝的酒,劲道缓缓地涌上来,王爷半靠着云头床,看着红烛的光芒映在她脸上,似乎多增了一层红晕,越发动人,道:“你说。”又道,“我的名字叫凤延棠。你一口一口个王爷,倒生分了。”
花千夜眉目低垂:“我身体不好,不能侍候王爷安寝,更不能为王爷生儿育女。请王爷见谅。请王爷往别处睡吧。”
凤延棠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一怔,慢慢地站了起来,忽地一笑,问:“你可是另有心上人?”
这下换花千夜怔住,凤延棠接着道:“若不是,何必说这样的话?”一面说步子一面移近,花千夜忍不住往后退,背心抵住花梨木镶云石的圆桌,凤延棠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她围在自己与桌子中间,在她耳畔低声道,“再不然,就是欲擒故纵?”
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耳根,她心里一阵发紧,“王爷……”
“嘘。”凤延棠伸出一个指头点在她的唇上,清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叫我延棠……”
这是花千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棠”字还未落地,他的唇已经落了下来。唇是冷的,带着淡淡的酒气。
花千夜的身体深处传来“嗡”的一阵空响,像是有无数个回声。脑袋里、耳朵里,到处是这种嗡嗡的声响,这些响声占据了她的胸膛和咽喉,她无力地喘息。
真的是喘息。
如离水的鱼,拼命呼吸,却得不到可以维续生命的养分。
她的唇也渐渐冰凉。
这完全不是情欲的反应!
凤延棠抬起头来,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失血的苍白,连同嘴唇,也变得青紫。
“不、不行……”她无力地重复着这一句,等他动作停止,才有力气继续开口,“如、如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