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前简单地刻着几个字:明月苍之墓。
哈路吩咐:“开墓。”
珰珰吃了一惊:“干什么?”
哈路面无表情:“挖开你就知道了。”
坟墓里没有棺材,也没有尸体,尘沙掩埋的,是一付黑色盔甲,还有一付银色兵器。
很奇怪的兵器,像枪,又比枪细些短些。枪尖五寸处有一抹月牙形的弧形刀刃,枪尾连着细链。
哈路把它拾在手里,递到她面前:“还记得它吗?”
珰珰摇头。
哈路冷笑:“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记得?”
珰珰的头隐隐作痛,奇异的兵器递到她面前,她发现自己不敢去接。
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对它有莫名的恐惧,还有一丝压抑,却无由地,觉得熟悉。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枪尾。
它是冰冷的,然而手掌的肌肤碰到它,却仿佛要烧灼起来。
这是个灵物,它有自己的生命与意识,它牵引着她的手,用力——一掷——
这一掷的感觉,多么熟悉,好像已经掷过无数次——啊,那一天,她掷向莫行南的树枝,就是以这种手法,这种角度。
这不是树枝,它带着奇异的啸音,插在沙土间。她将左手上的银链往里一带,它以一种诡异的弧度飞回来。
链子这么长,它又这么锋利,她隐约恐慌它会割伤自己,然而更多的感觉是一种笃定,一种冷酷的笃定。
她可以接住它。
这样的自信。
森森然。
笃。它安然地回到她的手里,就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里。
“飞月银梭……”
这四个字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己飞出了她的嘴,眼前是一张威严又冷酷的脸。她眷恋他,又害怕他,他躺在床上,流了那么多的血。她跪在他面前,听他道:“我把它交给你了——你要用它割下哥舒家的人头,用他的血写我的牌位!”
《琵琶误》第八章 倾城
哥舒唱回来了。
上官齐总算放下一颗心,长长地松了口气。
“少帅,昨晚到底……”
“没什么。”没有等他问完,哥舒唱已经道,“把将士们叫来,安排攻城计划。”
攻城才是当前首要的事,他们拖不了多久。
这一点上官齐当然很清楚,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少帅做了怎样任性的事,好歹好大局会顾全。
看着上官齐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哥舒唱双膝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冷静的神情如水面一样波动起来,他捧住头,“不,不可能,他是他,她是她……不,不可能……”
侍从听不懂,面面相觑。
不过少帅的失态仿佛也只是那一刹的事,在将士们进帅之前,他们看见少帅的神情慢慢平复,又变得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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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临都城坚固得像铁桶,大晏战士用性命搭云梯也不够到达城头,哥舒唱眉头紧皱,下令暂时停止攻城,忽然军中一阵躁动,临都城门大开,里头出来一个人。
黑衣黑甲,明月苍。
单枪匹马。
他居然一个人出来迎敌。
城头有人厉声大喝:“明月苍!给我回来!”
那是哈路王的声音。
明月苍好像没有听到,脸色如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水一样碧绿,红唇如火一样燃烧。
敌将自投罗网,晏军怎能放过?城下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明月苍围在圈内。
明月苍整个人带出一股冰冻的杀气,右手一挥,飞月银梭带着奇异的啸声破空而来,好像没看见周围指向他的刀枪,飞月银梭直逼哥舒唱而来。
重罗剑格开枪尖与银刃,哥舒唱跟着一猫腰,飞月银梭几乎贴着背脊飞回去,他大喝一声:“让开!”
一名将士正要挥刀去砍明月苍的马腿,听到这个命令,怔了怔。
哥舒唱的马已冲到明月苍面前,命令:“你们都退开。”
军令如山,将士们再不明白也只得退开。
“想和我单打独斗一场吗?”哥舒道,“我奉陪——”
他的话没能说完,飞月银梭劈面而来,重罗剑削在铁链处,枪尖银刃因这力道在空中拐了个弯,绕在重罗剑上。
这本是飞月银梭夺人兵器的最佳招术,然而明月苍的力气显然不如哥舒唱练了十五年的内力。两件兵刃胶着在一起,明月苍理应迅速回招。他却像是不知道自己会输在力气上,双手用力握住银链,似要把重罗剑从哥舒唱手里夺走。
哥舒唱眉头紧皱,再用力下去,明月苍要么兵器脱手,要么人坠下马,必败无疑。
明月苍的眼眸里,慢慢有了一丝奇特的笑意,绷紧了的银链将他的虎口勒住血丝,这伤口像是令他感到痛快,他的手更用力。
雪白的手,鲜红的血,这景象哥舒唱竟不忍再看,他眼中那不可解释的笑意,让哥舒唱不舒服极了,那感觉仿佛是一只尖利的手捏住了心脏,方寸,不知从哪个位置开始乱,他一夹马肚,纵马到他身边,紧绷的银链松坠下来,哥舒唱鼻间闻到一股极浓重的酒气。
这样重的酒气,不知喝了多少酒,哥舒唱一震:“明月苍,你竟然带醉上战场?”
明月苍的嘴角带起一抹笑,右手居然还有用力,把飞月银梭拉到身边。
不——他拉的不是飞月银梭,而是重罗剑!
重罗剑的剑锋被一点点拉近,他带着笑意昂起头,右手继续用力,仿佛要把重罗剑拉向自己的喉咙!
哥舒唱大吃一惊,用力把剑扯回,明月苍的身子被一起扯过来,他脸上仍是似笑似醉的神气,哥舒唱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不明白吗?”明月苍低低地开口,“我是来送死的。”
哥舒唱愣住,明月又将重罗剑拉近了一分,哥舒唱一咬牙,剑身一转,将月飞银梭甩了出去,重罗剑链子的缠绕中脱出来。不知为何,手臂竟有些发软:“你疯了!”
明月苍一笑,雪肤碧眼,美丽非凡,飞月银梭转瞬攻上。
仿佛早已计算好了角度,哥舒唱要避开飞月银梭,非用剑砍中链身不可,然后链子会将重罗剑绕住,然后,他就可以把重罗剑拉近,然后——
——他就可以死在重罗剑下!
“你不明白吗?我是发过誓的呢,不能替我父亲写上牌位,我会不得好死。”明月苍低笑着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来选择死亡,作为一个战士,再也没有比死在战争上更光辉的了。”
他这样的笑容,跟昨夜城头那一刻的笑容一模一样,凄绝艳绝,刺痛魂魄。
哥舒唱再一次把重罗剑从银链中脱出来,胸膛里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肺腑翻腾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
两军对垒,杀死对方,是战士的天职!
可是重罗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接迎明月苍的人马已经出了城,于晏军正面对峙,两面人马,都怔住了,忘记了动弹。
这是……什么样的一场战斗?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明月苍的打法完全不成章法,哥舒唱却偏偏好像无能为力。
更有眼利一些的,发现明月苍分明在自寻死路,而哥舒唱竟然拼命退缩。
城头上的哈路王眼中掠过寒光。
上官齐的眉头皱起来。
他们都看明白了,明月苍想死在哥舒唱的剑下,而哥舒唱却不忍动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月苍眼望哥舒唱,嘴角的笑意奇异极了:“怎么?你舍不得让我死吗?”
哥舒唱长喝一声,怒道:“不要胡闹了!”再一次抽回重罗剑,眉峰压得极低,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一剑拍在明月苍的马身上,将那马打得转个头。紧跟着剑锋割在马臀上,那马负痛,惊嘶一声,箭一般往前窜,飞一样奔向城门。月氏将士大吃一惊,收兵回城。
汗从哥舒唱的额角滴下来,落入黄沙,不见踪影。
晏军一片寂静,上官齐上前道:“少帅,收兵吧?”
哥舒唱点点头:“收兵。”说完这一句,再不愿开口,方才那一战,仿佛已经耗尽全部的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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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静默。
上官策不敢开口。
上官齐在思量怎样开口。
哥舒唱在等他开口。
“唱儿。”上官齐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哥舒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唤这个名字。自从十六岁从军,哥舒唱在上官齐的嘴里先是“少将军”,然后是“少帅”。“唱儿”这个名字,是哥舒唱十六岁之前,偶尔从问武院回到家里才听得到的。
哥舒唱明白,上官齐现在不是以军师的身份跟主帅说话,而是长辈的身份跟晚辈说话,他微微俯首:“齐叔,有话请讲。”
“你现在是三军主帅,家国安危,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三军的利益优先考虑,这就是主帅的职责。”上官齐深深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情在你和明月苍之间发生,但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晏军主帅,他是月氏先锋,水火不能相容。你今天在阵前的表现,实在令将士们寒心。”
怎么能这样说主帅?上官策悄悄给老父使了个眼色,上官齐置若罔闻,叹气一声,道:“老将军要是看到少帅这样,一定会痛心疾首。”
哥舒唱坐在位置上,半垂着头,忽然问:“我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老将军英勇无双,机智超群,是个大英雄。”
哥舒唱低声道:“齐叔,你说,我哪一点像父亲呢?”
“少帅素来机敏镇定,大有老将军遗风。”
“呵……”哥舒唱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音里满是苦涩,“你们一直说我像父亲,我也拼命朝父亲的背影去努力,但是,我能追上吗?”
上官齐一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少帅这样低落丧气的模样。
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吗?
哥舒唱自位置上站了起来,卸去战甲,披上外袍,道:“齐叔,我去练会剑。”说罢,提剑出门。
上官策“哎”了一声,追上去,道:“少帅……”
哥舒唱停下脚步。
上官策道:“我父亲就是那样啰嗦的人,少帅不要介意,我相信少帅成为老将军的一天不会遥远,少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哥舒唱忽然道:“上官兄弟,对不住。”
上官策一愣:“啊?”
“那日我打你的一记耳光,你可以打回来。”
上官策吓了一跳:“什么?!”
“一直追着另一个人的背影生活,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的。”哥舒唱低声道,“也许,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吧。做第一个自己,也是唯一的自己,而不是成为第二个别人……”
他的声音那么低,眉头也压得很低,此刻的他,完全不像上官策心目中的护国将军三军统帅哥舒唱。上官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少帅变成这付模样。
自己的生活……
唯一的自己……
上官策心中怦怦响,试探着问:“少帅是说……即使我现在离开军营,也不会被当成逃兵了?”
“中途离开,就是逃兵。”哥舒唱低低地道,“无论如何,坚持到这场仗之后吧。”
得了少帅的许可,上官策心想终于可以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大声道:“是!”
哥舒唱看着他飞扬的脸一眼,带着重罗剑默然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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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夫子的云罗十二式,每一式都千变万化,充满力量。
哥舒唱运剑、振臂,一气呵成,剑势无可挑剔。
重罗剑挥出雾沉沉的光芒。
夕阳凝在天边,照得尘沙似血,血色似滴进了他的眼睛,他蓦然大喝一声,最后一招“凤舞九天”,身子在空起旋起,双手握剑,直劈下来!
剑光所及,黄沙漫天,大地仿佛都抖了抖。
这一剑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哥舒唱仰面倒在沙漠上,大口喘息。
霞光绚烂,天空一层紫,一层红,一层青,一层蓝,另一面渐渐变作深蓝,原来天空是一点点一点点暗起来的。
一千年,一万年,沙漠还是沙漠,长空还是长空,而他哥舒唱会在哪里?
在大晏的史籍里吗?
也许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可是,谁会知道他挥剑的悲伤?
——“这样……不辛苦吗?”
他记得有人这样怔怔地问,夜色下她的眸子像是笼着轻纱,看不真切。
不辛苦吗?哥舒唱,努力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师兄、儿子、臣子、主帅……你不辛苦吗?
他记得自己响当当地回答她,不辛苦。
这一直是他的追求,他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是此刻,疲倦如汪洋一样淹没了他。
父亲,我一直追着你的背影……可是,我追得太辛苦,太辛苦了。
他闭上眼睛,汗水湿漉了头发,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几乎要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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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氏临都城。明月将军府。守祠。牌位森列。
哈路站在门外,鹰隼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的背影。
“你到底怎么了?”哈路沉声道,“到底在发什么疯?”
明月苍没有说话。
哈路的眉头皱起来,声音里多了一丝威严:“我在跟你说话!”
“我在听。”明月苍低声答。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路踏进来,走到他面前,凝视他的脸,“你不管明月家数百年的声威了吗?你——”
“陛下。”明苍低声打断他的话,曲膝行了一礼,“陛下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哈路怔住,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打断话头,也是第一次受到明月苍的冷淡,他咬了咬牙,脸上却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眸子发冷,他沉声道:“好。我只是要告诉你,别忘了你尊贵骄傲的姓氏,也别忘了你是飞月银梭的继承人,更别忘了你的父亲就是死在哥舒唱父亲的刀下!”
明月苍垂首不语。
哈路吐了口长气,扶起明月苍,声音缓和下来,“还有,别忘了我曾经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们要共享中原的大好河山。”
说罢,他放开手,离开。
明月苍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仿佛有一阵风过,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从屋顶翻身跃下,落地无声。
明月苍缓缓回过头来,看见来人,原本如同冰封般的面庞上,立刻被震惊布满。
“哥舒唱!”他不敢相信地低呼这个名字,门外那人黑眸黑发,轮廓英武,眼望着他,目光说不出悲喜。
“你来干什么?”明月苍问,声音急促全然不像平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稳了稳心神,“做完了‘尽职的师兄’和‘尽职的侠士’,这次,你又要尽什么职呢?”
哥舒唱走进来,道:“我还没有谢你那天救我。”
“不客气,你今天也放过了我。”明月苍说,“何况那次的圈套本来就是我设的。”
“既然设下圈套,为什么又要放过我?”
明月苍垂下眼睑,轻轻地笑了,他笑得有些迷惘,又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说着,他转过身,面向祖先牌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上次来了,这次又来了,哥舒唱,为什么?”
哥舒唱没有说话,走到供桌前,把祭酒的杯子拿起来,泼了酒,道:“拿笔来。”
明月苍一怔,“你要干什么?”
哥舒唱没有回答,重罗剑出鞘半尺,手腕在剑锋上滑过,殷红鲜血冒出来。
明月苍震住。
血流进杯中,金漆杯盏,很快盛满。
明月苍脸上的震惊慢慢散去,眸子一点点变得浓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