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先生和叶珪、何暮云听了,都哑口无言。过了很久,华山先生说:“好,我给你一个去处,不再把你封印到海眼,就把你填入何宅的这个井内。”

——我第一次看到了面目狰狞的鬼魂,这张脸浮肿不堪,脸上的皮肤蓬松,露出无数的孔洞,女鬼大声嘶叫,“我不服气,我被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道士封在井内,为什么不能让我出来报仇。”

方浊轻声的说:“你的仇人,当年就已经死了,姚广孝也死了几百年,封印你到何家宅基的叶珪也早已作古,你到底还有什么好仇恨的。”

“我不服,”女鬼开口了,“我要杀尽你们诡道的后人。是你们是非不分,冤枉我。”

方浊对着我点点头,然后对着楚离说:“动手吧。”

楚离手中的炎剑,火焰猛然窜起,将女鬼的周身覆盖,只留下了一个缺口。而缺口的方向,就正好对着我。女鬼被强压之下,一步步的向我走过来,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把人皮展开,对着女鬼的方向。当女鬼走到我身前一步的时候,人皮里伸出一个没有血肉的枯骨,枯骨的手掌,将女鬼攥住,瞬间把女鬼拉入人皮。

女鬼发出凄厉的喊叫,我把人皮卷起,再展开,女鬼已经融入人皮,消失不见。可是女鬼的喊叫,还在我的耳边萦绕。

——叶珪一手将阴阳四辩骷髅撑开,一手把炎剑逼着女鬼。女鬼无路可逃,只能在阴阳四辩骷髅的压迫之下,无奈的投身入斗室里的深井。

华山先生的脸色立即有了一点血色,变得有了一点精神,对着叶珪说:“多谢叶先生相助。”

叶珪被刚才女鬼的怨气感染,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何暮云劝解叶珪,“叶先生心底善良,但是天下哪有处处公平的道理。这个女鬼怨气凌厉,若是放了出去,必定伤人。”

“我受了诡道的莫大恩惠,”叶珪讪讪的说,“却用他人来报答诡道,我这辈子没有做过这种交易。”

这句话说出来,叶珪本以为华山先生会对自己恼怒。可是华山先生却看了何暮云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何暮云的脸上也十分柔和,对着叶珪说:“还有三个。”

——方浊对我说:“还有三个,在哪里?”

我在小院里走了一圈,好奇的说,“他们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我看不到。”

楚离与何重黎两人立即把小院里翻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意外的东西,这个后院,除了一片两分地的菜园子,种着蔬菜,和一个浇水用的水缸,就没有别的事物。

楚离趴到了地上,用耳朵贴在地面。过了很久,才站起来,眼睛看着水缸。

“在水缸里?”我问道,四人同时走到水缸边,看见水缸里空空荡荡的,里面铺着一层灰尘和几片树叶。

楚离跳入水缸,用手在水缸地步摸索,“水缸没有底。”

方浊立即把水缸移开,本来在水缸的位置,出现了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有一个铁环。楚离用炎剑把铁环挑起来,青石板顺势而起。

不出意外,青石板下是一个水井。

何重黎立即探头到水井的上方,看了一眼,“水井不深,里面飘着三个尸体。”

“那就没错了。”方浊说,“就是他们。”

何重黎突然大声的喊叫起来:“还有好多骨头,人骨头!”

楚离和方浊对望一眼,“走丢的小孩,原来果然是受了他们的荼毒。”

我忍着心中的恐惧,走到井边,下面三个人漂浮在井水里。方浊说:“我试试,把他们捞起来。”

楚离对着方浊摇头,“让我们来吧,你歇着。”

方浊没有在坚持。何重黎说:“我这辈子跟死人打交道,还是我来。”

楚离找了一个一截绳索,绑在何重黎的腰上。何重黎悬挂着进入井底,里面的水并不深,何重黎在水井下站定,井水只漫到他的小腿。三具尸体就飘在他的脚边。何重黎先没有理会尸体,而是用手在井水里摸索,摸起来一个骨头,就把骨头扔到井口上,楚离接在手里。

当何重黎在水里再也捞不起来骨头的时候,楚离已经把骨骸拼凑起来。骨骸并不大,就是一个小孩的体型。

接下来何重黎把三具尸体也绑住,让后让楚离拉上来。然后楚离自己也上来了。

三具尸体和一个小孩的骸骨拜访在小院里。

方浊和楚离的申请相对平静,而何重黎十分的激动。这三具尸体,很显然跟这个联通小店的女人一样,被上了身,无端的遭受了飞来横祸。看他们衣着,应该是附近的流浪汉,和精神有问题的人。只有这种人,失踪了,才相对不让人察觉。

而小孩子的骸骨,本来是不应该被他们惦记上的,偏偏其中有一个厉鬼,是当年为了修仙炼丹的妖道。

何重黎眼睛都红了,这让我有点诧异,何重黎是一个从小就跟死人打交道的人,可是他的心地,却十分的淳朴。我自以为是的想到,可能只有这种谦恭的人,才适合跟死人打交道吧。毕竟赶尸是一件很触犯忌讳的事情。只有心存善良的人,才能有机会做到高明的赶尸匠。

至于方浊和楚离,两人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但是他们眉头紧皱。方浊和楚离,这些年,经历过的波折,已经太多。残酷的磨练,让他们的情绪不再轻易的表露出来。

何重黎问我:“他们跑了吗?”

“没跑。”我对何重黎说,“还在水井下面。”

我看了看楚离,楚离是无所畏惧,是的,他已经螟蛉在手。任何厉鬼,只有躲着他的份。而且楚离现在看着小孩的骸骨,眼神飘忽,我明白他在想什么。这个妖道的作为,可能让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楚大当年的恶行。

我开始可怜楚离,这个少年明明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却要为自己的父亲赎罪。就算是所有人都不会把楚大的行为跟他联系起来,但是作为他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这个桎梏。

果然楚离不说话,立即又进入了水井里。等着我告诉他那个妖道的方位。

我趴在水井旁边,看着水井下的楚离,炎剑闪耀火光,似乎在表达楚离心中的怒火和愧疚。

何重黎轻声的问:“看来这个妖道,吃小孩子的人肉为的是什么?”

方浊看了看水井之下,慢慢朝着何重黎摇头。何重黎立即明白方浊是什么意思。我看了方浊和何重黎之间的对话,立即知道,妖道吃小孩的缘由,楚离一定是知道的。而且他的情绪正处在激动之中。

按照我的推测,那个妖道一定是用小孩作为修仙的一种法术了。

跟当年楚离的父亲,楚大的作为一样,都是不为人齿的极端行为。

——斗室里,一个脏兮兮的道士又出现了。这个妖道出现之后,斗室里似乎变得更加寒冷,仿佛冰窖重新凝结。叶珪与何暮云口鼻都呼出了白色的气雾。

而华山先生,已经抵抗不了寒意,刚才略微有点血色的脸颊,重新恢复到了煞白,并且隐隐露出青黑色。

叶珪看到华山先生的手掌攥紧拳头,一滴滴鲜血从拳头之下滴落下来。看来这个几个厉鬼缠身已久,华山先生用修为一直在苦苦支撑。

何暮云从身上掏出一张符贴,草草放在斗室里的蜡烛上点燃,符贴燃烧后发出了一股檀木香味,叶珪感受到斗室略微的温暖了一些。

妖道开口狞笑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修桥的工匠、修坟的贵胄、配冥婚的富户,他们都买了童男童女,他们的罪孽,难道比我还少。为什么姚广孝这个妖人,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却独独对我滋养天年,炼化修仙过意不去。”

这句话说了,叶珪也哑口无言,天下平民到帝王将相,做的恶行,的确如妖道所说。但凡是修桥无法入桩,就会买来童男童女奠基,贵胄死后,也会买来童男童女殉葬守墓,生生活埋。至于民间买童女陪夭折的男童为冥婚,更是常见。这妖道为了修仙,残害婴儿,从根本上,和这些行为,并无二致。也怪不得这个妖道的怨气深厚。

而且这个妖道一定是有了道行,而且是当年道衍国师亲手剪灭的这个妖道。妖道心中愤愤不平,而且手段非常,华山先生自己无法收服,反倒深受其害。

华山先无法言语,只能看着何暮云,慢慢的摇头。何暮云长叹一声,对着叶珪说:“叶先生,我们走吧。我们上去之后,把这个冰窖全部堵住也就罢了。”

叶珪不明白何暮云的意思,何暮云轻声说:“这个妖道的怨恨,全部放在诡道后人身上,他是一定不会放过华山先生了,至于我们,他倒不会加以戕害。

叶珪看着何暮云,苦笑着说:“你把我叫来,就一定知道我绝不会忍心扔下华山先生。”

何暮云与华山先生相视一笑,“我说过,叶先生一定不是袖手旁观之人,当年他救我性命,我就知道,他就是先生要找的人。”

叶珪思索一会,问何暮云,“是不是我必须要投身于诡道门下,才能收服厉鬼,保全华山先生?”

何暮云点头,“正是。”

叶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只能对着华山先生说:“既然只有这一条路可选,我就受了先生您的衣钵。”

“诡道传承,多年来都是苟延残喘,”华山先生喘息着说,“而且明朝之后,一直在宫廷内流传,虽然听弦的算术被发扬光大,但是其他的法术,还要留给先生去传续。”

“我一定寻找一个本领高强、品行正直的术士,作为后人。”叶珪承诺华山先生,“请先生放心。”

华山先生点头,“你过来,我教你听弦的法门。”

叶珪慢慢走到华山先生的面前,华山先生指着古琴,轻轻在叶珪的耳边交代了几句。阴阳四辩骷髅在叶珪身上时日已久,已经把叶珪当做主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叶珪,让叶珪不受妖魅邪灵侵犯。

整个过程妖道始终无法靠近华山先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华山先生教授叶珪听弦的法门。

叶珪既然已经受了华山先生的听弦法门,也就是把诡道门人的身份给坐实了。听弦的本事,原本就是诡道的一种算术,放在乐师的身上,就会在乐理上发扬光大。最根源的道理还是在于五行中的金德容平。

叶珪对乐理一窍不通,不过作为郎中,医术的根源也是来自五行周身推演。

金德容平,在华山先生手段里,就是古琴的天地五行七弦,衍生出的无数变化,通过音乐施展出来。

而在叶珪这里,金德容平,却是手太阴肺经、足太阳膀胱经的遍布穴道,应对人的鼻孔。

所以几番交代下来,叶珪不断的点头。

华山先生最后对叶珪说:“听弦之奥妙,我也只能领悟到这一步了,希望你能将听弦发扬光大。现在,你学会的听弦算术,对付这个妖道,应该是游刃有余。”

叶珪退了一步,转身看着妖道,“你作孽深重,今日我已经是诡道传人,你被我收服,也是命数。你不能怪我。”

——楚离一只手拿着螟蛉炎剑,另一只手慢慢的在井壁上摸索,我在井口上看的清清楚楚,一个手掌从井壁的泥土里伸出来,却在楚离的背后。我看的焦急,对着楚离大喊:“你身后!”

楚离听到,立即转身,我看见手掌迅速的缩回到了井壁之中。

“别动,”我提醒楚离,“让我看看他在哪里。”

楚离听了我话,稳稳的站立。我看见井壁中的那个手掌,正在泥土里慢慢的扭曲移动,看准了这条手臂就要从楚离的右边伸出来,立即对着楚离大喊:“宫和徵之间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喊出来之后就有点后悔,我心里明白那条手臂的方位在什么地方,可是我并没有对楚离说在他的右边,而是说什么宫和徵之类的话,但是在我的心中,这种描述,是非常的准确的,精确到了手臂在泥土里的分毫的部位。远远比模糊的右边来的清晰。

更加让我吃惊的是,楚离竟然听懂了我的话。楚离毫不犹豫,炎剑在狭小的井下空间里,用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了他右边的井壁,方位与我的提醒,完全不差毫厘。

楚离手里的炎剑,串着一个妖道的身体,在何重黎的帮助下,到了地面。妖道被炎剑刺中了胸口正中,无法动弹。

我对着楚离问:“我刚才说的什么?”

这句提问显然十分的无稽,但是偏偏就这么顺其自然。

楚离没有回答我,他的注意力都在妖道的身上。

方浊对我问,“你刚才看见了这个妖道躲藏在泥土里,你就没觉得你眼睛怎么就看得见吗?”

“是啊,”我狐疑的问,“我的眼睛怎么看得见泥土里的人。”

“比闭上眼睛试试。”方浊对我说。

我眼睛闭上了,但是闭上之后,我四周的环境,仍然历历在目:方浊和何重黎站在我的左边,楚离举着炎剑,串着妖道,在我右边。这绝对不是我眼睛看的的熟悉景象。这并非是视觉。

“你还记得徐云风是向谁学习的听弦吗?”方浊轻声的问道。

方浊这句话一说,我心里顿时都明白了。

是的,我刚才说的宫徵两字,就是听弦算术里的术语吗,“宫商羽徵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