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头应该是河边的一个渔夫,但是随即我看到这个老头朝我走了几步之后,然后面对着我,一步步的后退,退到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收拾了渔网,拿起了鱼篓,飞快的离开。

我顺着老头离开的方向,看向长江的大堤,大堤上一个人都没有了,而我明明记得,我来的时候,江堤上是有人在烧纸的,难道在片刻间,这些烧纸的人,都立即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还在燃烧的火堆,在证明我刚才看到的并非幻觉。

郑刚看到我在踌躇。他慢慢的走到了我身前,躬下身体。我知道我今天是不可能全身而退,没有任何的选择了,我只能伏在郑刚的背上。

距离江岸已经好几米了,但是郑刚在水中仍旧是一瘸一拐的走着,丝毫没有淹没的迹象。

我心里空荡荡的,让郑刚一直把我送到了花船的旁边,毫不费力的,我爬上了花船。花船上一个笳乐班子正在奏乐。

我茫然的看着这些人,听着耳边嘈杂的乐声,我看到了李小福李小禄两兄弟,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都是老年人居多,有两个中年人。分别敲着平鼓,小锣,吹着唢呐。

我想起了我写的故事里的疯子第一次见到望老太爷的时候的场景,不也是看见一群人在打笳乐吗。

我笔下的人物和场景,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让我无法摆脱。

我在努力的镇定,我还在寻求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意识是否真实。我仔细的回想,在郑刚来找我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我坐在电脑前面,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在发呆。但是没来由的,郑刚就来了。

那么是不是有一个可能,我根本就是在思考整个故事的时候,自己睡着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一定是在做梦。

就在我杂乱的笳乐声中胡思乱想的时候,笳乐声嘎然而止。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乐器。都死死的盯着我。

李小福和李小禄我认识,他们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是他们已经长大了,看起来比我还老一点。我之所以能认识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是寿衣。黑色的棉袄——是的,就是在这么热的夏天,他们也穿着棉袄,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仿佛这一身寿衣,就是天生长在他们身上似的。

一个刚才没有参与打笳乐的老太太,死死的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发毛,这个老太太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但是身上穿着大红的呢子上衣,裤子是军绿色的肥大军裤。

“这个是秦大妈。”不知道什么时候郑刚站在了我身后。

我想跟秦大妈打招呼,可是喉咙仿佛堵住了,无法说出声音来。

“这个是吴幺爹。”郑刚指着吹唢呐的那个老头,老头身上湿淋淋的,我斜眼看去,我看见了吴幺爹身后的船舷边,挂着一个僵硬的胳膊。

只有在长江溺毙的尸体,胳膊才是这种姿势。

我的牙齿在开始不争气的相互碰撞。

打平鼓的是王母狗子,郑刚继续给我介绍。王母狗子眯着眼睛看着我,嘴角裂开,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敲钹的一定是向豁子,吹另一个唢呐的一定是朱三憨子,我都记起来了。

这些人都是我笔下的任务。不对,这些人都是《黑暗传》里出现过的阴差。

这些人都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有一种想跳入江水中的冲动,可是我看了一下船边的江水,江水里黑色的江水在翻滚,我似乎看见江水下有无数的人体……

我很想问郑刚,他们把我叫过来干嘛。可是郑刚已经走到了这些人的中间,一起冷冷的看着我。

我茫然的看着这艘船,发现这艘船竟然是一个长方形的样子,方方正正的,一头宽,一头窄,这不就是一个棺材吗。

里面年纪最长的朱三憨子,对着其他人说:“我们来吧。”

来什么?做什么?

我心里焦虑到了极点,他们把我叫过来干嘛,这些本应该出现在小说里的人物,为什么都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但是这个梦境也太真实,太漫长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醒过来。

我茫然的看着江面,然后又看着江岸,于是看到了让我彻骨心寒的场景,无数残缺不全的人,茫然从江水中冒出来,低着头,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走上岸,成群结队,无边无际的队伍在行走。

七月半,阴关开。

这是我自己写的东西,是的,这是我的小说。可是真的出现在了我眼睛里。

我面前的这些人,全部走到了我的对面,然后全部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我。他们在我面前站立成了一个半圆的圈子。

这时候,站在最左边的郑刚把身体转过来,面对着我。然后张开嘴巴,嘴巴张开了很久,我才听见了一个声音,只有三个字,放佛是从远处的江心传来一样的遥远。

“徐云风——”

我听到了这三个字,傻了。

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办,但是我非常的明确我该怎么做。

我无法控制的自己的身体,虚弱的回答:“我在。”

我不是徐云风,我是徐玉峰,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爽快的回答呢。

站在郑刚身边的吴幺爹,把身体转过来了,对着我喊:“回来吧。”

仍旧是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回答。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说:“我——回来了。”

“徐云风——”这次是李小福。

“我在。”

“你回来吧。”李小禄对着我张开了嘴巴,我甚至能闻他嘴巴里的腐臭。

“我、我回来了……”

接下来是秦大妈,然后是朱三憨子,然后是王母狗子……

我都一一的作答了。

我以为结束了,可是没有。

他们是阴差无疑了,就是我描写的阴差。

现在他们同时把身体转向了江心这边的船舷,一起撕心裂肺的喊起来:“徐云风——”

他们在做什么,我已经非常的清楚了。

他们在喊魂!

如果我是一个从来没有写过小说,没有看过这三本书的人,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可能也会被吓尿吧。即便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可我毕竟是在这个环境下长大,从小听说过灵异的故事无数。即便是内心里从来不相信,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不害怕肯定是在吹牛皮。

更何况,我写了这几个故事,并且故事里的人物都出现了。

我无端的想起来了斯蒂芬金写的一个小说——《黑暗的另一半》,说的就是灵异小说作家,自己笔下的连环杀手复活了,并且要杀掉作者自己。

我现在也懵逼了,我根据莫名其妙的三本书上夹杂的笔记,虚构出来的小说里的人物,现在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并且他们做的事情,就是我认为最可怕的桥段。

我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击溃。我被这种恐怖的场景感染了,我相信他们做的事情——喊魂!至少在现在,是绝对客观真实的存在。

我看着江面,江面上什么都没有。

“各位,”我鼓起了勇气,对着这些走阴的阴差问:“我知道徐云风是谁,你们真的是要把他给喊回来吗?”

这些异人听我说了这句话,终于不在凄惨的喊着徐云风的名字了,而是转过身,又重新把我看着。

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带你回去。”郑刚面无表情的对我说。

“完啦?”我甚至觉得这个过程结束的非常无稽。

“结束了。”郑刚向我点头。李小禄和李小福也对我示意。

花船被他们划到了江边,我跳入江水,走到了岸上。而这些阴差都继续站在船上,没有下来的意思。我向这些人摆摆手。他们也都木然的把手举起来,慢慢的摇晃。

江面上起雾了,花船回到了江心,隐没在浓雾里。

我在七月半的夜晚,经历了这么一个恐怖的事情,心情当然好不到那里去。当我走到了沿江大道上,我想打一个出租车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我迷路了。

街道不再是我平日里记忆中的模样,变得非常的陌生。

路上别说出租车,连一辆普通的车辆都没有经过。

我茫然的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前方的头顶发出了沉闷的钟声,这是电力大厦的大钟在报时。我慢慢的数着钟声,果然听见了十一声钟鸣。

我的心神立即被惊醒,电力大厦的钟声是不可能在夜晚敲响十一下的,除了一种场合——在我写的小说里。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四周的环境在我的眼前瞬间展现。

一条长长的队伍在沿江大道上拖曳行走,每个人都没有面孔,身体僵硬,双腿看不到移动,都在木然的前行。

而我,就在这个长长的队伍之中,我是其中的一员。我身体的前后左右,都是把头低垂的人,他们都默不作声。

我被包围这个长长的队伍的中央。前后都看不到队伍的尽头,左边是黑暗的深渊,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多深。而右边却是滚滚的长江。

我低头看着脚下,脚踏之处,是凹凸不平的岩石。队伍行走的虽然缓慢,两边还是不断的有人跌落,这些跌落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悄然的消失在深渊里,或者被长江的江水吞噬。

我只能顺着队伍慢慢的行走,我内心里极端的害怕。可是也只能随波逐流。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队伍前方,有一个人安静的站立,队伍里所有的人都从她的身边掠过,我知道这个人在等我。我心里也明白这个人是谁。

终于,我走到了这个人的面前,站定之后,我对着这人说:“把我带出去。”

那人转过来,对着我慢慢的点头,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是的这个人必定是我在二零零九年,在成都双流机场见过的那个女道士,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名字,她就是小说里那个神秘的部门,研究所所长——方浊。

清静派,开山派,苗家的传人方浊。

“我知道了,”我对着方浊说,“你留给我的书,我都看了。”

“我知道。”方浊在鬼魂的洪流里轻声的对我说,“我一直在等你。”

“我不是徐云风。”我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对不起。”

“能不能帮帮我,”方浊在恳求,“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我不想进入到我笔下的世界里。”我对着这个可怜的女道士说,“我想这是一个梦吧,梦总是要醒的。”

“那么你能把这个梦做的长一点吗?”方浊的声音,让我无法拒绝。我看到身边所有人的人都把身体转向我,现在我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张蛇头的脸。我内心的震赫,让我无法动弹。

我慢慢的把手举起来,一点点的抬起,摸到了自己的头顶。

是的,我的头顶上有一顶草帽,我知道这顶草帽意味着什么。然后我把手慢慢下滑,摸到自己的脸部,我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指尖感受到的是坚硬且滑腻的皮肤。除了蛇,还有什么皮肤是这么冰凉。

“蛇属?”我看着方浊。

方浊点头,“他们喊回来了。”

那些阴差把徐云风的蛇属喊回来了,并且依附到了我的身上。但是我明白,方浊要做的事情,最终的目的,是把徐云风从古道里捞出来。

能够帮助她的人,只有我是唯一的人选。

我的人生,在今年的七月半,进入到了怪力乱神的世界里。而且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