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润却越来越不对劲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对着他父亲讲话了,而是看着河滩,嘴里喊着:“光平,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脑壳还疼不疼?你别走撒,青青昨天还问我,你到那里去了,你别走,你回来。”

田家润突然就起身跑起来,往河滩的方向跑去。我没了主意,看着田家润飞快的在往河边跑。跑了几步,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可她又爬起身,继续跑着,嘴里喊着:“你这个死鬼,给我回来……”

田伯伯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他的女儿,脸上焦急万分。

“哈哈……”田昌年也笑着喊道:“家润追女婿去啦……”

我恨不得上去踢这个醉汉一脚。

幸好李夷和向华及时的又回来了。向华被李夷扯住头发,往回拖。向华还在挣扎,“我要找我爸爸……别拉我。”

李夷把向华掼在地上,“你眼花啦。那边没人——咦,家润呢。”

李夷看着田伯伯手指的方向,也向河滩方向看过去,田家润的瘦弱身影正在往河滩奔去。

“你闹够了没有!”李夷把向华的脑袋摇晃:“家润往河滩跑啦!”

向华猛的清醒,“别让她过去啊,我们快去追她。”

田伯伯勉强说了句:“你们快去,我没事,华子,用针……用针。”

李夷把我和向华一拉,“风风,你怎么让她给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走啊,还愣着干嘛。”李夷拉着我和向华往河滩跑去。

我们飞快的穿过路边的野草地,跑到河滩上,地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我好几次都差点把脚崴了。跑到河滩中间的地方,看见田家润已经到了小河边,蹲了下来,用手在河水里比划。

李夷更加急了,跑的更快,我也跟着加快,可是脚踩在一个沙窝子,跪了下来。我看见面前的几个石头,都是鲜红的赭石。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李夷和向华正在田家润的身边站着。

田家润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太不合时宜。

田家润嘴里哼着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她过去的事情……”右手拿着一个洗衣棒子,一下又一下地往河边的一个平滑的大石头上敲着,左手还在石头上摆弄,这是在洗衣服啊。她还间歇的舀上河水,往石头上浇,仿佛石头上真的有衣服,在洗一样。

“家润……你醒醒……”李夷柔声说道。

家润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我们,脸上挂着微笑,“等我洗完,好不好。”手上的洗衣棍又向石头上敲去。邦邦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好远。

“家润!别这样。”向华冲到田家润面前,从背后掏出一根长针,就是我白天我看见他在祠堂是施法术用的恶那种长针,手一挥,长针贯入家润脸颊上的酒窝。

“啊”田家润发出了一声喊叫。人却清醒了,站在河边,不知所以。眼睛向李夷看着,簌簌的流下泪来。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李夷狠狠的揍了向华一拳。

我走到河边,想看看,田家润刚才到底在洗衣服没有,可是没有任何衣服在河边。一个洗衣棒倒是飘在河水里,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东西。

忽然我看见了河水里的倒影。却不是我的影子。

那是一排人,看身形都是跪着的。“动手!”我好像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但我又觉得只是我自己的内心幻听。

河水里倒影的人身,纷纷断折,人头掉落。

我吓的跳起来,指着河水,“砍头……啊……砍头。”

河水上一片混乱的涟漪,仿佛真的有东西掉进去一般。

2010-7-311:19:00

“这是怎么回事?家润为什么会发疯?”我虽然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喊出来。窦疤子今晚回魂,马蹄坳不能过梅右坪的人。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问。彷佛这样能减弱我内心的恐赫。

李夷扶着田家润,慢慢往回走去。

我把向华看着,七三年的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华对我说道:“七三年我还没出生,但我知道,梅右坪的人在这里死了好几个。他们平时都不讲,但我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听别处的同学说的。”

“马蹄坳,就是从那年开始萧条的?”我问道:“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39节

“还能发生什么?”向华撇着嘴说道:“窦疤子还魂,那一年最凶。本来文革要结束了,大家都不武斗了,马蹄坳的茶场要摘茶叶,请了我们好多梅右坪的人来帮忙……”

摘茶叶是女人干的活,我明白了,肯定当时有很多梅右坪的妇女来打短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可是那天,县里的造反派突然就冲到马蹄坳,见人就打。那时候,这一派的头领,就是田家润的叔叔——田昌年。”向华说道“听他们说,他们都疯了,口喊着革命口号,用挖锄、铁锹、篱耙打着坳里的人。马蹄坳本地的居民,都躲到了自己的家里。可是我们村来做事的那些女人,也都疯了,赤手空拳的和他们打架,于是……被打死了几个。我妈妈的腿,就是那次被打瘸的……”

我听了,暗自心惊,原来马蹄坳的事情,这么凶险,而且专门针对梅右坪的人。我想起了向华母亲在大雨里哭号。

向华继续说道:“后来,马蹄坳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村子的民兵连长才召集人手,把那群造反派给控制住,可是已经晚了……田家润的叔叔做了十几年牢,大前年才放回来……他们都说田叔叔是被冤枉了,他们当时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被窦疤子给附身了。一个老人还说,她看见田昌年狂笑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他的模样,而是窦疤子杀人时的表情,窦疤子杀人的时候,就喜欢笑,边笑边抠鼻子……”

我们走回到刚才的地方。都愣住,田家两个老兄弟,不在了。

“他们去那了?”李夷对着向华狂喊。田家润急的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摸索。可是她嘴里穿着钢针,说不上话,喉咙里咕噜的响个不停。

“政府答应大家,要让我们搬得稳、搬得富。在发展中移民,在移民中发展……”

头顶的广播,又在响起。

向华嘴里高声咒骂,爬到旁边一个土台子上面,又爬上了一棵柿子树,我看明白了,柿子树上还挂着两个老式的扩音器。向华把扩音器狠狠的拽下来,扔到树下。

下了树,仍旧不解恨,“老子叫你喊,叫你喊……”向华用脚去拼命的踩扩音器。

扩音器被踩得稀烂。声音停止了。

我们稍稍清净。这个诡异的广播声音终于停止了。可是,马蹄坳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那里来的电呢。

我正在想着这个问题。

一个充满严厉语气的声音又在我们耳边响起:

“以窦富仓为首的反政府武装……罪大恶极……今天……是血债血偿的时候……执行死刑……”这声音,却不是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

2010-7-312:15:00

我连忙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心里万分紧张。

田昌年正拿着一把柴刀,高高举起。他的身下,田家润的父亲正坐在地上。

“二爹!”田家润把自己嘴上的钢针抽出,鲜血流淌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李夷飞奔着扑上去,把田昌年压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拉扯。我也冲上去,把掉落一旁的柴刀远远的踢到角落。

田家润扑到父亲身边,搂着父亲的头呜呜的哭起来。

“家润……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拖累不起你啦……”田伯伯对着田家润说道。用手摸着女儿的头发。

“爸……你莫这么想不开撒……你怎么要这么做呢……”

我内心震撼,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那边李夷和田昌年,也不打了。都站了起来。田昌年的酒完全醒了,对着他哥哥喊道:“哥哥啊,你……你……”话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