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到这一刻,周围的大臣们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并非长得像皇上心爱的女儿,而是真正的岑心言!难怪这些年,皇后设计灭皇族,除后妃,只为报灭族之仇。
如陌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震惊的望着她的母亲那悲愤交加的怒容,心中一丝丝的痛,越抽越紧。原来,竟是如此!这些年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才能令她变得那般的残忍无情?族人被灭,父母凌迟?这种痛,她只是想一想,就会觉得难以承受。这一刻,她忽然迷茫了,这样一个为丈夫为子女而遭受灭族之痛的母亲,她,可还能恨,还能忍心责怪她残忍?
岑心言的眼泪不住的流,那些恨,那些痛,早已刻入心骨,时隔多年,再提起,就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金翰,我很你,很恨,很恨…是你,让我变成了杀死自己父母族人的刽子手,又因为你带给我的痛苦,令我崩溃到失去理智,伤害了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十年怨恨,十年悔痛,上,对不起父母,下,无颜面见子女,我这一生中所有的不幸,全都是因你一人所致…”
金翰面色愧色,垂了眸,不敢再看她那极度悲伤的眼睛,因为他,也会痛。他的一生,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深思熟虑,从来不曾后悔过,唯有那一件事,他因着她日复一日的挣扎在仇恨的痛苦之中,而不止一次的生出悔恨之心。他轻叹一口气,语带伤感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你的所作所为,皆视而不见,甚至还在背后帮着你收拾残局。你想要权势,我便给你权势,让你掌控天下人生死;你想报仇,想灭封国王室,我便予你军权,暗中助你培植死士;你要软禁我,我便亲手为你安排;你想看我愤怒,我就做给你看。你递我毒药,我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只为能令你获得短暂的俯首快感。心言,你可知道,你对我真正的报复,其实都不是这些,而是无论我为你做什么,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无法获得你的原谅,甚至得不到你真心的微笑,更遑论…你的心,或是爱。”
这是一个帝王的表白,将其二十多年的情感,尽含其中。为了赎罪,为了讨得心爱之人片刻的开怀,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可他心里却是那般的清楚,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这一生,江山,权势,尽在手中,而他却甘愿倾尽这一切,所求的,不过是那人的一个真心的笑容。然而,注定了,他得不到。
明明是神情的倾诉,听在岑心言的耳中,却仿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她几欲站立不稳。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出了皇宫,因为她一直引以为心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根本就是金翰的人。
她忽然很想笑,多年费尽心机争权夺势,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仇人的施舍。她的权势,是假的,他的愤怒,是假的,他所表现出来的痛苦,也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一手遮天的金国皇后,也只是仇人的倾力打造,而她,却沉浸在这自以为是的报仇快感当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这世上,可还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啊,她怎么能容忍她如此辛苦做下的一切,其实一直都在仇人的掌控,甚至是仇人的一手策划?这么多年,她所谓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刻,被嘲弄的体无完肤。她该如何去面对那过去的无数个夜里,隐忍的屈辱?
“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不可抑止的昂首大笑,讽刺至极。
门外大雪纷飞,狂风席卷了天地,犹如末日将临。
大殿之中,她扬起双臂暗红袖袍迎风抖动,凤冠四裂,三千白发如雪,死死飞空飘舞,散发的内劲合着;凛冽的寒气,有如冰刀横扫于空。
癫狂之笑,是嘲讽,是悲哀,是绝望,抑或是…崩溃的最后诠释。
她只想笑,也只能是笑。笑到声嘶力竭,无法停止。
她从来都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他要给她权势便给,他要收回,便收回。她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金国的江山,从不在她的掌控。
长久以来的心灵支柱,顷刻间,轰然倒塌,这致命的打击,无可控制的摧毁了她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心智。
“金翰,金翰…金、翰。”这个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爱,只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着她,那讥诮带笑的唇,空蒙的眼神,额角凌乱散落的白发,组成一副无言的绝望表情,令他感觉心如刀绞。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从伤害她那一刻就是错,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让爱成恨,对她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以为从此天涯各路,再无焦急,却不想她一年之后换了个身份,自投怀抱时,已是红颜白发。他明知她为报复而来,也曾几经挣扎,已然无法抵挡对她渗入心骨的爱意,不惜拿江山来做赌注,陷唯一的儿子于危险的境地。
夜夜寻欢,她的眼中从无他的身影,更不曾有过一丁点的迷乱,有的,只是极力掩盖下的极度清醒的屈辱和绝望,令他在体验身体欢愉的同时也品尝着内心的苦涩,而她的绝望,透过身体的传达,不知何时,竟也成了他的绝望。
笑靥如花,她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于他,是一种慢性毒药,胜过于她的任何毒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渗入他的心肺,让他,离不了,放不开,爱不得,恨不能。“心言,心言…别笑了,别…”他大步上前,却因她手下无意识的动作,大惊失色,剩下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机关开启,无声无息。
众人还沉浸在一个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难以回神,又见皇后几乎是疯狂的打消他们还疑惑不解,因为他们不懂。在他们的眼中,能得皇上如此对待,应该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有着明显的担忧和心疼,她张口欲唤,又哽在喉间。心中渐生恐慌,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开来。她抬步,欲拾阶而上,却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惊呼,连忙顿住身子,回头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银光钢钉,正对着金翎的胸口。她脸色大变,就连那干涸的血迹都无法掩盖蓦然的苍白。
金翎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力可透骨的夺命钢针破空而降,迅速向他的心口袭击而来,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却无法挪动半分。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岑心言也不知不觉停止了笑声。
锋利的钢针,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体,他就像是被钉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着屠刀落下,他却只能任其宰割。父皇与母后之间的怨恨,他也成了其中一个最无辜的牺牲者,他的命运,在多年前早已注定,即便是八年前隐忍,也已然逃不掉这样一个结局。
他最后望了一眼慌乱的神色中带有惊恐的如陌,冲他淡淡一笑,如同过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的风轻云淡,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他把笑容留给她,将绝望全部收进了眼底,埋在了心里,留给自己一人品尝。他习惯了,这样的方式。
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悲哀的气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剑穿心,而是,另一个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无防备的又一口血箭喷出。他强撑着微薄的意识,遽然睁开双目,收缩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张俊朗的容颜。
震惊,恐惧,悲痛…无数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闪现。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压在他身上,替他挡了那四枚钢针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费力地抬起手,拼命的擦着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鲜血,仿佛那样便能制止他不断流逝的生命。金翎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哀伤绝望,一贯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张着嘴,颤抖着吐出了两个字:“父…皇…”
在这个大殿里,也只有他的父皇常年不离身的护心保甲,能减缓钢针的部分冲力,令那钢针只能穿透一个人身体。
“皇上——”百官面色大变,惊呼跪地。
这一个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个瞬间,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钢针一枚不落的钉进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脏。露在明黄色龙袍之外的一截,闪烁着银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着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渐渐的露出了一个属于父亲的慈祥的笑容,这是曾经非常和谐的父子两,八年来,第一次,抛开了一切,真诚的对视。温热粘腻的血液,侵透了冬日里厚厚的棉衣,打湿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传递着丝丝的悲凉之感。
金翰艰难的撑着身子,喘息着,缓缓道:“翎儿,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这个江山唯一的继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里,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亲人。你…明白吗?”
生在皇室,要面临与生俱来的权力之争,亲人不是亲人。
金翎强忍悲痛,不住的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道:“儿臣明白。父皇…您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御医…很快就到了。”
面对父皇曾经的残忍,他怨过,也恨过,但如今,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自欺欺人,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么无望。“翎儿,你要记住…做一个好皇帝…”说着艰难的转过头,想再看一眼他挚爱的女子。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还有万般的留恋不舍,终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声随风而逝。继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们,他的目光徒然凌厉,苍白的唇抿成坚毅的线条,众臣们仿佛看到了从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龙椅的皇上。只听他沉缓的开口,道:“朕,此生…最后一道…旨意:恕,皇后…无…罪…”
最后一字落音,撑着的身子瞬间便软了下来,趴在金翎的身上,在冷风中渐渐的冰冷。
未曾闭上的眼睛,似是极力转向爱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终只能对着殿门外,白茫茫的一片。
纷飞的鹅毛大雪,仿佛是上苍洒落的冥钱。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却为爱一错再错。原来痴情人,却因一念之差,造就了无数人的悲哀与不幸,连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笼,最终死在了心爱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后一个眼神,向天地诉说着,他,死得其所。
“皇上——”侍卫伏地,与众臣一同悲泣。
金翎抱着父皇的身子,轻轻的帮他合上眼睛,他惨白的面庞盛满了哀伤,睁着无神的双眼,怔怔的望着顶部的房梁。滚动的喉结,昭示着他此刻极致的隐忍,痛楚,掩盖于心,唇被抿成一条直线,身子不住的颤。
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离他而去。从此,留他一人,孤独于世。
自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当他拥有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若没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么这权势,要来又有何用?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边,第一次主动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金翎一点反应也无,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没有眼泪,因为他,从来都不流泪。
如陌静静的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失去亲人的痛苦本就是极致,更何况,那还是他唯一的亲人,又是因他而死。这种悲痛,外人无法理解。
“哈哈…”一声不合时宜的大笑,突然回响在大殿的上空。众人忙循声去望,指尖岑心言咧着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笑还是哭。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终于死了!可她为什么不觉得快乐?她应该很高兴的,不是吗?
九年了,她在他身边整整九年,这九年来,她因为心中的仇恨,从未想过金翰待她好还是不好。可就在此时,九年来的点点滴滴都用上心头,在眼前浮现。她忽然悲哀的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实才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他疼她,爱她,宠她,纵容她,为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朝夕相处的两千多和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记忆?她望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记忆中明黄色的伟岸身影,心中悲凉的无以复加。
记忆和习惯,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来恨,也需要感情。
他临死前还说,恕皇后无罪!为什么又要恕她无罪?为什么到死,都要为她着想?
金翰,他终于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带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么都不剩。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边,她歪着头看了看,再朝金翰的腿,踢上两脚,见他不动,又补上两脚,然后突然兴奋的大叫,那叫声听在耳中却带着说不清的悲伤。“他不动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心情沉重的百官,怀着极度不悦的目光,齐齐的朝着她望了过来,之间她双目呆滞无光,白发散乱,遮去了大半张容颜。她站来皇上的身边,手舞足蹈,十足的疯妇模样。众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岑心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望着地上的人,神色茫然道:“他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找谁报仇去?找谁报仇…咦?不对啊,我爹娘的身子是白色的,为什么他不是?”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空中焦急的胡乱比划,喃喃自语:“我记得我爹娘都是白色的,为什么他不一样?不行,我要把他变成白色的…”
众人大惊,都知道她的爹娘是被凌迟致死,只剩下森森白骨,若她朕要割皇上的肉,那还得了?想到这,连忙招呼侍卫上来阻止。
如陌心底一震,看她的模样,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智,她慌忙伸手拉住她,却被她大力的甩开。岑心言在挣开她的时候,目光触及外面的一地雪白,忽然顿住身子,兴奋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的大声喊叫:“白色的,那里都是白色的…哈哈…都是白色的,哈哈哈…”
疯了?!
是的。岑心言,她…疯了!
父母的遗恨,子女的怨痛,无法祈求的曾经爱人的谅解,多年来支撑她活着的仇恨的消逝,以及她囚困在仇恨与悔痛当中千疮百孔的心…
命运的可悲,在这个女子的生命里,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娘…”如陌颤着唇,却唤不出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件一件的残酷事实面前,仿佛被冰雪冻结,失去了感知。
原来这世上,最痛苦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岑心言忽然大笑着冲出了大殿,谁也不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挡得住。
飘飞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绣着凤凰图案的暗红衣袍,拖尾处沿着脚步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转眼便被新雪覆住,张扬的袖袍在寒风的抖动中,划出一道道凄美的弧。
她剧烈的咳嗽着,飞奔地的步子半刻不停,鲜红的血,自指尖滴落下来,瞬间冷却,融不化冰雪。
她缓缓倒地,仰躺在漫天大雪之中,笑着,合上眼。
十年尘世苍茫,浮华似梦,过眼云烟。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年,本该是喜气洋洋的节庆,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金国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家家户户门前白灯高悬,锦衣华服换做白衣麻布,皇帝驾崩举国哀悼,一年内禁止婚嫁等喜庆事宜。
金翰的灵堂设在宜灵殿,殿内白布遍结,在冷风中飘摇摆动,瑟瑟摇曳。案台上两排白烛燃烧,烛泪暗垂。
灵柩前,放着一个大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燎窜,吞噬了不断添入的皇帝的旧物,燃尽成灰。黑灰的眼色,在一阵风吹来时,纷扬而起,凌乱的漂浮于空。
金翎跪坐于地,静静的看着那狂窜的火苗,他清俊的面容,依旧苍白,唇边清浅的弧度,没有了冷峭和嘲讽,也无往日的玩世不恭,只是一个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淡笑,一种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火光映在他淡漠空茫的眼中,温暖的眼色反射出与那火光格格不入的一片冰凉。
“太子殿下,您才刚刚休息了三日,身子未愈,不宜长跪,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想必皇上在天有灵,是不会怪罪您的。”一旁的内侍监常总管面色悲戚,对金翎出言劝谏,语气中不无担忧。
常总管跟了金翰几十年,看着太子长大,对他们父子之间这些年来的矛盾和情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皇上为太子而死,太子表面虽然一如平常,其实是把所有的苦都藏在了心里,不让别人看到。他身上的伤那样重,还要强撑着为皇上守灵,他这是怕皇上一个人在这儿寂寞!
唉!这个看尽了皇室亲情薄凉的老总管不禁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金翎对常总管的话置若罔闻,他只是怔怔的望着旁边跪着的内监将父皇旧物放入火盆中焚烧的动作,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一名御医走进灵堂,行礼唤道:“太子殿下!”
金翎眸光微转,却并未回头,只面无表情的问道:“林御医,皇后病情如何?”
林御医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郁结在心已非一日,近年来每逢情绪激动便常有咳血症状发生,此次似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微臣…恐怕…”
“你的意思是,她没得救了,是吗?”金翎淡漠的截口,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似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干系的事情。
林御医忙跪下,低头道:“微臣已经尽力了,但皇后娘娘一点醒转的迹象都没有,不过…”
他话头顿住,似是有所犹豫,金翎微微掉头,拿眼角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就说。”
“是,是。回太子殿下,微臣有个师弟,他对于这种病有一些研究,可以让他进宫来试一试。”林御医看着太子的背影,静静的等待着太子的指示。但是他等了许久,太子都没再出声。虽然皇上恕皇后无罪,皇后在名义上还是一国之母,但太子对皇后的恨不会就此消磨,只要他放手不管,让皇后就此死去,既能报了仇又不算违背皇上的旨意。并且此病可称得上是绝症,就算他的师弟对此颇有研究,恐也无甚把握。
金翎望着灵柩的方向,目光似穿透了棺木,望向茫茫过往。
紫琼宫红墙碧瓦,萧瑟秋风。一名美丽的素衣女子在琼花树下抱着他小小的身子,满目的落寞神色。“母妃一生的悲哀在于爱错了你的父皇。世人皆言帝王无情,偏偏你的父皇却是个痴情人,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女子,再无母妃的容身之地,看着你慢慢的长大,看你娶妻生子,余愿,足矣。”
那时的他,总是安静的躺在母妃的怀里,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听着母妃的幽幽诉说,充当她一生凄凉的见证。只可惜,如此简单的愿望,终究未能达成。
他永远记得八年前的那一日,母妃中毒后,要他忍辱负重,认皇后为母,而她自己毒发之时故作是被他气死,只为保他性命无忧。他看着母妃在他面前倒下,口吐鲜血,万分痛苦的死去,自己却要站在杀母仇人的身边,冷眼相望。
只因母妃中毒之后对他说:“翎儿,你别恨父皇,这是母妃的命。母妃是心甘情愿为你去死,所以你才更应该好好的活着,才对得起我。你答应我,无论你心里有多苦,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你都要活着,你答应我,答应我…”
浊日当空,萧风佛面,他们母子二人在琼花树下相拥痛哭,悲心彻骨。那是他有记忆以来唯一的一次流泪,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哭泣,自此之后,他只能笑,也只会笑。
他恨父皇和那个女人恨了十八年,可到最后,父皇却和母妃一样,选择为他而死。而他们,都死在了那个女人的手中。
父皇,我到底该说您是有情,还是无情?
母妃,如果让她继续活下去,您在天上,一定不能瞑目吧?!
“太子殿下!”林御医一声提醒的轻唤,唤回了他飘远的思绪。金翎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边笑容依旧,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目光犀利,淡淡的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林御医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道:“回太子殿下,此事只有微臣一人知晓。微臣的师弟性格孤僻,一向不喜与人结交,因此,世人并不知他善医道,精通此术,还请太子殿下放宽心!”
金翎淡淡恩了一声,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林御医出里宜灵殿,已是一身冷汗,他进宫日久,对于宫廷之术,自然通晓一些。
殿内,金翎转头扫了眼常总管和一旁焚烧物品的内监,只见他二人紧低着头,仿佛对方才的对话一句都不曾听见般。
金翎唇边弧度上扬,对着常总管,状似随意的问道:“太子妃这几日情况如何?”
常总管连忙应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除了头一日抱着皇后娘娘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之外,这几日也一直跪在皇后娘娘的床前,不说话,不合眼,也不曾进过膳食。整个人就好像…好像痴了一样。”
金翎一怔,三日来始终无表情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目中闪过心疼之色,唇边笑容渐退,嘴角染上一抹凄凉。
他缓缓站起身,却因为身骨虚弱,剧痛来袭,有些立不稳,常总管连忙扶了他。金翎挣开,撑着身子,往皇后寝宫行去。
冷月如水,在夜空中浅浅流动,寒风似箭,刺人心口生疼。
皇后寝宫,宫人们忍受不住屋里压抑气氛,纷纷退出门外守着,还她一室清静。金翎到来后阻止了她们的行礼,默默的将下人们都遣了出去。他立在一个暗处的角落,静静的望着屋里一身悲绝的女子。
寝宫内,如陌一人独跪床前,凄目凝望躺在床上毫无一丝生气的女子,心中空茫无边。
银光透窗,打在她纤瘦的身躯之上,似被笼罩了一层苍凉的薄雾,远远望去,仿佛虚境中的飘渺幻象,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金翎忽觉心中一紧,竟如此害怕她会离他而去。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而屋里的那名女子是在这些年里唯一能触动他心弦之人,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觉得,他不只是为母妃而活下去,他的人生,因为她而有了另一层的意义。可是,她心中无他,他要怎样做,才能将她留在他的身边?要怎样才可以带给她幸福?
如陌安静的跪着,身子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就如同她的心一般。在看到御医们一次次摇头叹息时,她仿佛置身冰窟,心若寒潭。
光阴流动,岁月无声,一转眼已是十年之久。她恨了母亲十年,怨了母亲十年,如今方知,母亲为他们承受灭族惨痛,又因为她而痛了十年,苦了十年。人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母亲的痛,从一开始就种下了。
心中纵有千般痛,要痛到何种极致,才能令三千发丝一夜成雪。母亲她心痛久不得医,终日郁郁,而她却在没了解真相前,对她说了那样多伤人的话,致使母亲悲痛绝望之下,心无所寄,痛而疯癫,长久积聚的病,已经发作来势凶猛如潮,以至于无法医治。
她说母亲不配为人母,岂知母亲,恨深如海,痛至心枯。而她,亦不配为人女。
她指尖轻缓的抚过母亲惨无血色却已然美得惊人的脸庞,回想起十年前的无数个日夜。母亲总是温柔的笑,但她的笑容中却隐有忧伤,那时候,她不懂,如今,她才明白,母亲为爱情背井离乡,弃家族父母,怎可能不想念、不担忧!因此金翰才能如此轻易的就将她骗回了金国。
当母亲被困于皇宫,死守清白,因为要坚守爱情,不愿离开自己的骨肉,而被强行按在监斩席上看族人被灭,见父母凌迟,那种痛,胜过她何止百倍有余。当母亲极度悲痛之下回家看到她一心所为之人另娶他人,才会崩溃到失去理智,推她落崖。然后又辗转回到金国皇帝身边为父母族人报仇。母亲有错吗?站在母亲的立场,她没有错。金翰爱母亲,爱到连江山都不顾,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也不过是一个痴人而已。
那么,这么多的悲痛和灾难,到底是谁错了,又该由谁来承担责任?
窗外雪光反照,若银丝万千,冷风过出,撩起长发乱舞。
她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光滑如玉,柔软似锦,曾经是那样的温暖若春风拂面,如今,却这般的冰冷,任她如何握紧,也无法增添一丝的温度。
母亲,你欠了我十年的温暖,怎能不还给我,就这样离开?你若就此撒手人寰,叫我往后如何面对自己,又如何幸福的活下去?
如果,如果我说话没那么决绝,给你留一线希望,是不是…你就不会那样绝望?
我还没原谅你,你也还没听我再叫你一声娘,你甘心…就这么走吗?
她伸手轻轻触摸那凌乱的散落在枕边的白发银丝,心一阵阵的抽痛。面色沉寂,目光悲凉,仿佛世间万物皆枯。天地苍茫,心若悲,相寄处,无可托。
自十年前来时,她的人生似乎一直离不开悲哀二字,到底是上苍无情,还是她自己的自作聪明所致?
“如陌。”一个暗紫色的身影如风影般,悄无声息,便站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