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白少情冷笑。

“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情为何物。”

“那么,请问师傅,情为何物?”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就是离不开,抛不掉,捨不得;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赃六肺;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封龙轻道:“少情,我已为你种下情根,你逃不了。”

白少情蓦然后退一步,沉声道:“那我便自己把它从心里拔掉。”

封龙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废话少说,我先告假,到华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该不会怕我一去不返。”

“去吧!”

白少情转身,如放飞的雄鹰,呼啸而去。

玉指峰下,白少情提气急行。他似脱了囚牢的飞鹰,展翅高飞,拼尽全力。玉指峰,远远化为灰烬的谈笑楼,还有屹立在高崖上凝视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

六月,华山。

古朴中见威严的建筑,在夜色中沉睡。偶尔经过的护卫弟子,总绕过这间闺房,远远送上无声惋惜。这是方霓虹的闺房。

夜以深,她却还不曾入睡。独坐镜前,怔怔看着自己的脸。标致的脸蛋,如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新结痂的伤口和白皙的肉色对比,更显惊心动魄的可怕。多难看的伤痕,纵使是最难看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这样的伤痕,一定回伤心欲绝。可这一刀,却是自己划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心惊。

她曾发誓要等一个人一辈子,她曾以为自己为了这个人肯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和容貌。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会永远无悔意。划下这一刀时,她也曾为自己的忠诚和专一感动。但此刻,坐在镜前,她害怕自己没有想象中坚强。方霓虹叹气。她已一刀划破自己的爱情和未来。

她想起白少情,想起父亲和前来提亲的男人。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坚决地一刀下去?她希望自己会坚贞不渝,现在却已开始隐隐后悔。容貌,对少女来说,有时侯比生命更重要,也通常比刹那的感动更重要。夜已深,她仍不能入睡。这一刀决定了她的命运,此刻她却开始怀疑起正确与否。或者,白少情会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情痴,自己将有宋香漓般的福气。这是她心中隐隐约约的最后一丝希望。她竟不知,白家山庄同她羡慕的对象一起,已经化为灰烬。

低沉的叹息在屋中流连,就如寂寞无处不在。风声忽然掺和进来。夏夜,哪来这么大的风?

“谁?”方霓虹回头,视线转到一处,人已经痴了。

玉树临风站在门前的,竟是他。心忽然悬到高处。“你……”失声叫出一字,猛然顿住,方霓虹红唇颤动,惶恐地捂住脸孔,伏在梳妆台上。

白少情的声音,仍如当日般低沉温柔。“方姑娘。”

“别过来!”只听她三个字,心已经碎了。方霓虹慌张道:“你别过来,我……我难看得很……”

“傻姑娘。”轻轻地,态度却不容置疑的坚决,白少情挑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带着疤痕的脸,露出最温柔,最动人的微笑。他笑,“那里难看了?”

“我……”想遮,却被白少情拦住。摔不开白少情的手,方霓虹咬牙道:“你来干什么?我已经难看死了,你居然又来了?”

“好端端的脸,为什么要划一刀?”白少情摇头,“难道你知道我手里有花容月貌露,故意要我来见你?”

“花容月貌露?”

白少情从怀里掏出玛瑙瓶,“有花容月貌露,自然就有花容月貌。”轻描淡写,递过玛瑙瓶。

“这有什么用?”

“你用这个覆在伤口上就知道了。”白少情顿一顿,“会很疼,你要忍着,不要去碰。等疼过了,肌肤会慢慢长好,你会比以前更漂亮。”

方霓虹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白少情,“真的?”纤细的手握住玛瑙瓶。

“当然是真的。”

一阵让人炫目的惊喜掠过心头。她纵能一时狠心毁了自己,却怎能狠心一世不后悔?

“方姑娘。”

“到现在,你还叫我方姑娘?”

白少情笑了,这次是苦笑。他看着这个痴痴望着自己的女孩,不由伸手抚摸她的发端。“霓虹,我求你一事。”

“你说。”方霓虹咬牙,“我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白少情叹气,“若有看得上的男人,嫁给他。”

方霓虹一愣,玛瑙瓶几乎掉下。她瞪大眼睛问:“为什么?难道因为……”

白少情摇头:“不是。”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因为我实在喜欢你。」

「因为你已经错了一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错下去。」

「因为你终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因为……我不能娶你。」

方霓虹握拳,「为什么?」

理由,白少情顺手拈来。「因为白家山庄被毁了,白家已经家破人亡。我要报仇,不会顾念儿女私情。」

「我可以等。」

「你等,会让我痛心。」白少情脸色转冷,「我痛心,就会分心。」

「但……」

「我分心,就会失败。」白少情凝视她,轻轻说:「失败,就是死亡。」

方霓虹颤动。她当然不想白少情死,她有点感动,不料自己在白少情心中,居然这么重要。她记起武林中千百年来流传的爱情传说,此刻没有一件比他们拥有的更加凄美动人。所以,她壮烈的点头。「好,我答应。」她想起古往今来为爱人而忍辱负重的美人。

「多谢。」

白少情站起,深深凝望,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三天之后,才用花容月貌露。若有人问起花容月貌露的来处,就说是一个云游的高人给的。」白少情说:「记住,一定要三天后才用。」

「嗯。」她甚至没有问为何,已经答应。

夜色深沉,白少情在方霓虹沉沉睡后,悄悄离开。

方霓虹的生命已经改写,她会恢复美貌,也会找到自己的丈夫和人生。她很年轻,年轻就有希望,就有改变。她总会发现真正值得爱的人,并且爱上他。她有一段永远藏在心里回味的初恋,那朦胧的不完整爱情,将使她的生命完美。

白少情很累,全身的血液似乎因为急速的赶路而凝滞。他从玉指峰全力赶到华山,途中居然没有休息。但他自信已经甩掉所有正义教的暗哨,赢得宝贵的三天。

封龙会估计他三天后才到达华山。而他,可以好好利用这三天。

「娘,我回来了。」勉强压住翻腾的气血,白少情再度提气急行。这次的方向,是扬州,那处湖畔人家。

第十四章

三天后,封家莫天涯。依旧是晴空万里。大厅中,丝竹乱耳。

「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舞有天魔之姿,歌有裂石之音,唱尽人生百态。

封龙悠然坐在椅中,听身后躬身的下属禀报急讯。「烧了?」轻轻的问,眼睛还是盯着台上,手缓缓打着拍子。

「是,烧得一点不剩。」

封龙眼中流露笑意。「白家也烧,扬州住处也烧,他难道放火放上瘾了?水月儿又如何?」

「他出奇不意,制住风护法,把风护法点了穴道扔到门外。点着大火后,带着那女人离开了。」

「水月儿武功不弱,居然被他制住?」

他不过是轻轻扬眉,下属已经一身冷汗。「风护法原来是敌得过的,但主人下令不可伤害他及那女人,所以风护法下手就留情了点。不料他居然拿出九方神龙……」

封龙咦了一声,浓眉皱起。一挥手,歌乐立止,台上所有人停下动作,齐齐行礼,利落地退了下去。厅中尽走空,只余两人。

「他哪里弄来九方神龙?」

「这个……」下属的头越垂越低,「属下不知。」

封龙站起来,缓缓踱到台前,凝神片刻,又失笑,「这个人,竟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微笑片刻,转头问:「水月儿此刻如何?」

「被九方神龙伤到,无药可止痛。虽无大碍,但疼痛难忍,恐怕要熬上一两天。不但风护法,似乎水护法,也有点不适。」

封龙点头道:「她们姐妹同心,也难怪。我知道了,他本来偷偷弄来九方神龙想对付水云儿,这下误打误撞,竟被他用来救母亲了。呵呵,好一个小蝙蝠。」他笑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又轻声叹息。

下属不知高深莫测的主子心里想些什么,小心翼翼低头等着吩咐。

「查到他的行踪没有?」

「各处都布置好了。但他是潜藏踪迹的高手,只怕要过一段日子……」

封龙摇头,「要找他不难。他娘隐疾在身,没有水月儿在旁用药压制。很快就会发病。他娘一发病,他定会找这几味药。」封龙提笔,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递给下属。

「吩咐各处注意药铺,有人买这方子上的药,小心跟着就行。记住,他轻功厉害,找靠得住的人去办,不要又让他没了影子。」

「是。」下属接过药方,轻手轻脚退下。

诺大客厅,剩下封龙一人。

他负手站着,环目四望。窗外,可以看见翠绿垂柳和池塘。白少情当日最喜欢那个地方,总站在柳树下发呆。孤单纤细的背影,让人恨不得把他搂到怀里,狠狠压着,把那柳条似的腰肢压断才好。「小蝙蝠儿,你的翅膀那么薄,为何总要飞到远处?」

他叹着,手中的扇子缓缓击掌。低沉醇厚的歌声,回荡在厅中。「卷帘不语,谁识愁千缕。生怕韶光无定主,暗里乱催春去……」

哒哒马蹄。山花烂漫出,寂静山谷,有一辆低垂着帘子的小车缓缓驶来。

盛夏时节,赶车的汉子居然穿着长袖长衫,还戴着一对黑色的粗布手套,远远一看,就像被人把全身都紧紧包裹起来似的。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将脸蛋遮去整整大半,只可以看见一点点下巴。可仅仅露出这么一点白皙的下巴,已可以窥出此人藏在黑衣草帽下的优美轮廓。

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见。汉子一路小心翼翼赶着马车,车到山前,终于也不得不停下,转头道:「娘,没有路了,我们下车吧!」声音醇厚动听,竟是一副好嗓子。

「好。」一道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勉强支撑的疲倦,从帘子里透出来。

白少情跳下车,掀开帘子。一手拿过沉重的包袱,在胸前扎紧。一边将头上的大草帽和手套取下来。此处往里走,是深山老林,不必再遮三遮四。

「娘,我背您。」

被搀扶着下了车的妇人忽然摆手,「等一下。」她没有焦距的眼睛,在空中惘然转动,话中多了一点惊喜交加。「少情,这是哪里?」

白少情俊美的轮廓,在笑容下更显动人。他忍住笑意。「娘,您猜。」

妇人在原地伸手摸索,蓦然蹲下,摸摸脚下的石头,喃喃道:「真奇怪,这里的气味,居然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样。」太过激动,她空洞的眼中,居然隐隐闪动光芒。

白少情扶起她,「娘,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是您小时候住的地方。但这里有满山的山花,进到深处,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许多许多的九里香,都和娘小时候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山花?小溪?九里香?」妇人激动地抓住白少情的手,「九里香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九里香熟悉的气味传入鼻间。往昔时光,仿佛骤然回来。

当日山花烂漫,她记得每一丛花的位置,知道站在哪里伸手,可以摸到一簇绽放的山花。当日爹娘仍在,他们没有说自己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却说自己会有一日在这山中遇到一个值得深爱的男人。当日情窦未开,她躺在舒适的小竹床上,闻着九里香的气味,无忧无虑。爹娘死后,这青山绿水没有欺她眼盲,花仍香,果子仍四季常有。若当日不曾结识白莫然,能终老这里多好。

「是这里。」妇人怔怔道:「少情,就是这里。好孩子,你怎么找到的?娘这个瞎子,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叫什么。」

「娘,这里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名字?我也是偶然碰到。」淡淡一句,隐去白莫然死去绝望和憎恨的眼神。他不想母亲知道,自己怎样从父亲口中逼问出这个地方。

摸索着九里香的枝叶,妇人轻轻叹气。她在九里香下盘膝而坐,向空中招手,「孩子,过来。」

白少情靠了过去,坐在旁边。山林中的清风,徐徐而过,清爽宜人。在清风中,妇人举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卸了下来。一张斑斑驳驳、狰狞无比的脸。

人皮面具后的真面目,白少情纵使已猜测过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喉咙蓦然哽咽。「娘……」他仍记得当年的娘,美如云中仙子。

「少情,不要哭。」妇人很平静。「当年你还小,蓦然发现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闹。自那次后,你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你毕竟还是知道了。」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叶,轻轻道:「不要瞒娘,你恨不恨父亲?」

白少情沉声道:「恨。」

「那……白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白少情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娘怎会知道?难道在赶路时,自己偶尔单独外出购置物品时,娘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他咬牙,冷冷道:「白家还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妇人不语,狰狞的脸对着白少情。发白的瞳子,让白少情赫然感觉沉重的压力。

「那……」妇人似乎有话要问,却又停了下来。她要问的这个问题一定重要非常,以至于紧紧握着白少情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白少情脆弱的心,听见琴弦即将绷断的声音。他带着雾的眼睛里有点惊恐,盯着妇人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娘,您想问什么?」

终于,妇人缓缓冷静下来。她摇头,自言自语:「不问了。我只怕问出来,会发现一个接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如我当年点头答应他离开这里,遇到一个又一个不会结束的噩梦。」

白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间,触碰地上的黄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潜入指甲,挤出鲜血,渗入黄土之中。他忽然站起来,又忽然跪下,扑在妇人怀里,仰头问:「娘,若我很坏很坏,您会不会离开我?」

妇人笑道:「我的少情怎会很坏很坏?」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呢?」

「我的孩子单纯善良,上天怎忍让他万劫不复?」妇人温柔爱怜地抚摸白少情的脸,「但娘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听出话中的不祥,白少情瞪大眼睛。「娘?」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不,娘要一辈子陪着我。」白少情紧紧搂着妇人,似要搂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东西。「没有娘,那我怎么办?」

「你外公外婆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自然有自己的缘分。」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话若是真的,娘为何如此不幸?」妇人怔住。白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您不要伤心。」

妇人缓缓扬唇,漾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当年娘就是在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亲?」狰狞的脸,居然泛出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甜蜜。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但我每每想起他,总记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弯腰摸索,竟摸到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来柔软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脸……」妇人回忆着,像已经回到过去那一瞬间。「后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气若游丝,叫了一声姑娘。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缘分。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为什么总对你不好。我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见他。这样,我便可以日日回忆他好的地方,不会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脑的恨。」

白少情看着妇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对待后,母亲的记忆,却仍留着这一个最好的片断。他忽然想起封龙。若今生今世,在脑中盘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的瀑布银河,那可怎么办?一阵心惊胆跳。「娘,告诉少情,在娘心中,情为何物?」

妇人沉思。良久,他缓缓站起来,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叶,怅然到:「情,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妇人叹气,「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两人怔了半天,妇人转身笑过来,「少情,我们就在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过这段最后的日子。青山绿水中,无人会万劫不复。」

白少情点头。「就听娘的,少情会一直陪着娘。」他笑得温柔,眼睛却已经湿润。

人间,总有白头。谁不是撒手一去,空留孤坟一座?他探过脉息,知纵有良药,母亲也撑不过许久。心口痛不可言,狂奔的激流在胸膛处找不到出口。他知道自己已注定失去她。青山绿水,将长埋——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一切。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需重恨。

「娘,天色晚了,进棚子里去吧!」

「再坐一坐。」妇人侧耳倾听,微风拂动她额前的发:「听,少情,这是风掠过花丛的声音。」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

「娘,今天有只兔子撞到不远处的树墩上。哈哈,守株待兔的故事竟是真的……」

闲趁,残月晓风谁问。

「娘,您找什么?」

「梳子。」

「梳子在这。娘,让我帮您梳头。」

「不是。娘今晚,想好好帮我的孩子梳一次头发。」

「娘?」

摇曳烛光。梳子,握在干瘦的手里,缓缓沿着光滑亮泽的长发而下。

「少情,母子的缘分是老天爷赐的。」妇人轻声道:「有缘遇的一天,也有缘尽的一天。」

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

三月后,妇人终于倒下了。病来,如山倒。何况早有多年疾患暗藏其中,一发不可收拾。白少情用尽从各处搜刮来的珍贵药材,倾尽了心血医治,妇人的气息,却越来越虚弱。

「少情……」气若游丝的妇人,发出仿佛是最后的一丝声音。

「娘。」妇人微微动动手指,白少情连忙双手握上去。他不敢握得太紧,一触之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比母亲的手还冰,急忙缩回手搓了搓,才小心地握上去。「娘,您有什么吩咐?」白少情轻声问:「想喝水?想吃东西?我刚刚熬了点稀饭……」

妇人闭着眼睛,缓缓摇头。白少情收了声音,看着她。若她可以看见东西,一定可以发现,那双眼睛就如快失母的小鹿一般湿润的颤动。

日出,朝霞映红山边,景色优美。

白少情坐在妇人床边,轻轻握着妇人快没有脉动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像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但最后一丝力气仍在,轻轻地握着,坚持不肯松开。

妇人闭着眼睛,静静躺着。山花在风中舞动彩姿,招来蝴蝶飞舞。树梢发出沙沙声音,如在低鸣歌唱。

红日从东边缓缓移到中央,照耀万方,又缓缓地到了西边。时间在悄悄溜走,从两人相握的手中,指缝中,从妇人紧闭的眼睑上,从白少情无声的悲切中,不声不响溜走。

渐渐,日已落。风开始呼呼穿梭林中,仿佛在庆幸走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敌人。最后一丝生命,仍痛苦地眷恋着身边的人,不忍离开。油尽灯枯。

是什么,让妇人苦苦撑下一天?连白少情也不忍心。

「娘,您还有什么愿望?」他对妇人附耳轻问。

妇人颤动一下,挣扎着睁开眼睛。白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稀闪着光芒。

「娘,闭上眼睛,」白少情哽咽,「去吧!」

妇人熬得太辛苦,他已不忍再继续。向天借寿,来世要还。他愿母亲在来世幸福长寿,不要再像今生。至于他,已无牵挂。

寂静的棚子里黑暗一片,连蜡烛都没有点燃。即将结成冰的心湖,忽然微微荡漾。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猛然抬头,望向门外。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站在门口。夜色朦胧,看不清脸。但白少情已经知道是谁。

他的肩膀很宽,可以扛起所有的重担;他的手很稳,可以解决所有难题;他还有无人可比的脑袋,比谁都弯的肠子,以及一颗温度不定的心。

「不要进来。」白少情沉声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封龙已经走了进来。

他进入的地方,总是立即笼上一层属于王者傲视天下的霸气,连这平凡的草棚也不例外。

「走开。」白少情瞪着封龙。他握着妇人的手,妇人就躺在身边,所以,他只能用蓄势待发的危险眼神瞪着封龙。他的眼神,虽不狂暴,但冷冽。被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用如此冷冽的眼睛瞪着,其他人早已结成冰块;可惜,他瞪的,偏偏是封龙。

封龙缓缓走到床前,不理会白少情的抵挡,沉稳地将那双相握的手,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中。他静静凝视着妇人,仿佛妇人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对着妇人,沉声说了三句话。白少情一向知道他的言词可以蛊惑人心,但以这次感受最深。

他说:「白夫人,少情曾带我去见过您。他这人孤僻自傲,我想必是他唯一带到您面前的朋友。」

他又说:「不过,像我这样的朋友,一个已经够了。」

白少情震了一震,愤怒的眸子,开始变换荡漾。

最后,他微笑道:「您安心吧!」

封龙说得并不动情,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无比,仿佛要让妇人把每个字都能听清楚。他的话,就如同凿子,将字一个一个刻在石头上,永无变更的余地。

三句话一过,一丝浅不可见的笑容浮现在妇人面上。握了白少情整整一天的枯瘦的手,终于松开,无力地垂下。最后一丝生命,已被抽走。最难堪坡的生死之关,妇人已经过了。漫回首,梦中缘,只一点故情留。

白少情征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伏在妇人身上,紧咬着唇,不泄一点笑声。

封龙站在一旁,伸手缓缓抚摸他的发。

身体剧烈的颤抖终于停止后,白少情站了起来。他没有余力关心封龙,只是让本能支配着,抱起母亲的尸体,缓缓走出草棚。

月色下,九里香迎风摆动。他在母亲最爱的地方,安葬他最爱的人。

他的横天逆日功已经大有长进,挖一个墓穴并不难。他小心翼翼把母亲放在墓中,摘一丛山花覆盖在母亲面上、身上,痴痴看了母亲最后一眼,用手把泥拂入墓中。眼看着母亲被黄土渐渐掩盖,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晶莹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不断堆高的黄土中,与墓中人常留此地。

悠扬箫声不知从何处飘起,越过清风稍尖,盘旋在林中各处,像温柔安抚的手。

白少情回头,泪光中看见封龙。他靠在树下,持箫而吹。山风吹动他的袖摆,衬出绝世潇洒。夜凉如水。远远一瞥,英俊的脸上有着自己深深熟悉的气息。肺部突然窒闷,白少情深深吸气,让清凉夜风吹入喉中。

情为何物?是恨不彻底、同不彻底。是离不开、抛不掉、舍不得。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是豁然回头,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情为何物?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无可奈何。

风带起翩翩衣袖,白少情静静伫立。母亲已经远去,他含泪的眼中,天地之剩眼前一人。

很想安静的追悼亡母,但封龙即使不言不语,远远一站,已经把他从追思哀恸的汪洋大海中迫出水面,逼他赤裸裸地面对不想思索的心结。

白少情知道,封龙必定早查到他的行踪。为什么借我三月美好?为什么来得恰到好处?让我不知该惧该喜,该惊该怒?优美的唇,在不知不觉中抿紧,轻颤。

悲伤、钦佩、屈辱、动心,似一盘烹调得不能再差劲的菜,各种截然不同的调味料胡乱混在一起,灼伤白少情的感知,让他分不清方向。交织在眼前的,有暗红玛瑙瓶子,有白家山庄的灰烬,有正义教总坛中的青青垂柳,有密实通道里被封龙留下的一只布鞋。眼里有点发痒,他眨一眨眼睛,泪水沿着脸庞滑下,眸子中倒映出的封龙更俊拔两分。

封龙悠然站着,仅仅站着,白少情已经觉得地面震荡,觉得心脏砰砰急跳。

心怎能不砰砰急跳?封龙就在眼前。白少情既惊心,又安心,冥冥中,竟还有点动心。他想靠近封龙,想抱住封龙,想听他沉声呢喃,想感受他臂弯强大力量,想知道他的心思,想明白他的欲望。

少情,我已经为你种下情根……

封龙当日的话,如闪电一样劈头闪入脑中。白少情手足冰冷。情根已中,我竟拔不掉。我竟喜欢上他,我竟已经动情。

盯着封龙的眼眸,蓦然露出惊惧,又渐渐转趋温柔,晶莹变换,如采在深山举世罕见的黑宝石。他忆起飞瀑,忆起银河,忆起蝶舞,忆起封龙带笑递给自己的那串糖葫芦。

但温柔转眼消去,双唇骤然咬紧。

不服,我不服!心内卷起滔天大浪,想扑到封龙怀中的渴望,与骄傲自尊对抗起来。封龙、封龙,今夜我悲伤至此,多想靠近你,受你温柔爱抚。终于,一丝坚毅的光芒闪过漆黑的眼眸。白少情走上去。

箫声停止。封龙转头,眼中睿智深邃,静静看着白少情。

风中,两人面对面站着。同样桀骜不驯,同样伤痕累累。

封龙叹气,「少情,情为何物?」

洁白纤细的手,缓缓伸来,穿越空气中看不见的重重阻隔,触及封龙衣襟。白少情道:「明日再答。」

封龙的衣襟,被灵巧的手指解开。一寸一寸,裸露出结实强壮的胸膛。

风,在两人诡异煽情的气息中舞动。

「不是屈服……」

起伏有致的肌肉线条,在月色下泛着光泽。

「不是交易……」

小麦色的肌肤,和白玉般仿佛透明的肌肤贴合在一起,显出教人心跳也停止的艳丽眩目。

「这一晚,我心甘情愿。」

被贯穿的瞬间,白少情蹙眉低吟。洁白贝齿在下唇咬出一道血痕,散乱的黑发在空中舞动。

封龙强大和魄力白少情早已料到,但他的狂热和渴望却令人吃惊。纤细腰肢簌簌颤栗于淫威之下,白皙的颈项深深后仰,绷得几乎要断掉一半。粗重的喘息,传递在彼此亲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