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陈二顺,眼下陈家的败落或者只是陈家家史上的一次短暂的波折, 陈家所有人的命运将会走向另一个方向。当然, 这也包括褚韶华, 如果没有陈二顺,褚韶华往后的余生应是平缓而顺遂的,不会平生这许多的波澜,当然, 也不会有褚韶华往后那些数不尽的风波, 亦不会有她那称得上壮阔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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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华正在给潘太太和周太太写信,这二人是她在北京交情不错的朋友。褚韶华的性情, 纵相隔千里,她也不会忘记朋友的。哪怕她如今不比从前,她相信, 真正的朋友并不会在意身份上的悬殊, 何况,褚韶华不觉自己不如人。她还年轻, 她有一双手,肯吃苦,那些曾经失去的生活,除了丈夫不可能再回来,金钱上的事,她一向有信心。
她回家这许久,一直没与朋友联系,如今家里都稳当了,褚韶华就给二人写信说了些自己在乡间的事。还托王大力去北京时捎了几口袋花生,都是褚韶华挑捡的自家种的颗粒饱满的好花生,收拾干净了装袋子里,托王大力带去,也是她的心意。还有给魏家的信和给魏家的东西,褚韶华以前一直不大喜欢魏年,觉着那小子配不上自家闺女,可自陈家出事,家里没个顶用的男人,都是魏东家帮着忙里忙外,又帮着打听外头的消息,不然,陈二顺高利贷的事也没这么快平息。
所以,眼下褚韶华也是把魏家当正经亲家对待的。
家里只褚韶华识字,如今宋苹也跟褚韶华学着认了几个字,让她写却是不大成,写信的事自然要褚韶华来的。褚韶华让陈太太说几句,她一并写到给魏家的信里去。
陈太太还说呢,“以前都在北京,时常来往。如今咱们家来,来往的就少了。”
褚韶华道,“日子都是慢慢过的,我就不信以后咱家就没再回北京的时候。”
陈太太道,“再给二顺写一封,告诉他,家里都好,别让他记挂家里。”
褚韶华都应了。
如今有褚韶华帮着算计家里过日子的事,日子是一日较一日的好,陈太太心下也开阔了些,一笑道,“这也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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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华把信和东西都交给王大力,如今王大力颇识得些字,魏东家他是认得的,就是周家和潘家,王大力并不熟。周家的住址也好找,潘家住在东交民巷,王大力说,“听说那里住的,不是有身份就是洋人。”
褚韶华道,“潘先生说来这也不是外人,他是邵东家的亲家,我与潘东家潘太太都认得,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大力哥只管过去就是。”
王大力点头应了。
王大嫂子深觉褚韶华交际广泛,在王大嫂子看来,邵东家已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听闻小邵东家娶的媳妇,那是比邵家还要大的大户,不想褚韶华竟与潘太太都有交情。
王大嫂子想,这个表妹真是个极有本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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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华给亲戚朋友的备过礼物,待到八月十五,还去瞧了回魏老太太。褚韶华以往并不喜魏老太太为人,因这老太太当初为了花用银子竟让土匪绑架过儿媳魏太太,虽说不是亲儿媳吧,二人到底是有婆媳的名分。以前就是受魏东家之托,过年回乡时给魏老太太带年礼。如今陈家都回乡了,原也走动不着了。可自守了寡,褚韶华多为寡妇这名声所掣肘,大概人境遇不同,心境亦有不同。由此,褚韶华对魏老太太倒是多了几分理解。
将心比心,不说别个,她还有个闺女,魏老太太却是膝下亲人全无,魏老爷虽是名份上过继的儿子,可是魏老太太都能叫土匪绑了魏太太,可见母子关系如何了。
就这样,魏老太太也能把日子过的不错。
这就是一种本事。
褚韶华也没带别个东西,如今天气渐冷,褚韶华做了两块包头带了去。因近来做裁缝的缘故,褚韶华针线大有进境,这包头是用的好料子,上头细细的绣了些吉利花样。
魏老太太是个极干净整齐的性子,屋子收拾的一丝不苟,人亦是穿戴讲究。她人老怕冷,屋里早早的烧了炕,却是没有半点柴炭的烟火味儿,窗台上供两盆水仙,熏的屋子香喷喷的。褚韶华把礼物送上,道,“我家里的事,想来老太太也听说了,这一二年总是出事,我也没心思过来。如今总算略好些了,这大节下的,也没什么孝敬的,我想天儿冷了,就给您做了两块包头。就是针线有些粗了。”
魏老太太接过细瞧,见是一块酱色锻子绣蝙蝠连云,另一块是绛色料子,绣的是墨色梅花。魏老太太道,“在咱们这儿,你这样的针线是难得的。”魏老太太自己也是个针线讲究的,她说难得,就是赞褚韶华针线好了。
褚韶华笑,“您老说好,那必是好的。”
以往褚韶华帮魏东家送年礼,魏老太太待她寻常,如今倒是性子温和,还与褚韶华道,“都说陈家村儿出了个好针线裁缝,开始不知道是你,后来才晓得。有个生计终是好的,你比我有见识,靠人终不如靠己。”
“慢慢过吧,只要有一口气在,总要争一争这口气的。”
褚韶华把东西留下,原不想魏老太太操劳饭食,魏老太太却是不高兴,褚韶华便与她一起到厨下做的午饭。这位老太太非但人生得干净俐落,做的饭菜也很是不错,让褚韶华说,比魏太太那水准强的多。魏老太太听褚韶华说些如今过日子的事,心里也高兴,待吃过饭,俩人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吃茶,魏老太太方与褚韶华道,“当初,我家那死鬼去时,我已是四十多岁,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倒不是家里银钱不凑手,只是村里腌脏人多,总有些个下流人不想好主意的。你如今,比我当初更年轻。你这样能干,过日子自是不愁的,你要防备的,则是这些乡间小人。眼下你这才是个开始,要真想守着,就更得多防范着些。”
“诶。”褚韶华点头,“您这话我记得了。”
魏老太太是个极讲究的人,褚韶华中秋好意来瞧她,她拿了两包点心给褚韶华。褚韶华不肯收,魏老太太道,“不是说我那二孙子跟你家闺女定下亲事了。这是给孙媳妇吃的,拿着吧。我这里多的是,眼下我手里有钱,点心铺子每月都给我送新的。”
褚韶华一笑就接了,也让魏老太太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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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褚韶华回家,见着这两包点心倒也高兴,不过,还是与褚韶华道,“还是少与那等样人来往。”她是听说魏老太太名声不佳的。褚韶华把点心给陈太太放下,打开来先拿块月饼给陈太太,道,“原也没想着去,还是给魏亲家写信时想到,这毕竟是咱们萱姐儿的太婆婆,过去走动一二,到底显着咱们周全些。”
陈太太也让俩媳妇吃点心,掰一块给萱姐儿吃,宋苹先拿一块递给褚韶华,说,“嫂子,你不怕那老太太么。”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怕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咱好意过去,她自是客气以待。”褚韶华想的更远些,褚韶华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如今让乡里人看来,陈家这日子算是不错的,有俩媳妇做些裁缝针线,还有十几亩上等肥田,一年收入足足的。可褚韶华绝不会满足于这乡下日子,她已是打算明年就在县里租铺面儿,把裁缝铺开到县里去。乡下做生意同样不容易,别人怕魏老太太与土匪有勾连,褚韶华却正是看中这一点。
褚韶华绝非寻常胆量,这些个走偏门儿的,褚韶华不会去结交,不会去得罪,但也不能一无所知。
再说,两家的确是实在亲戚。她家与魏家有亲事,魏老太太哪怕不是魏东家亲娘,可在礼法上,这就是魏东家的娘。褚韶华不可能放着这样的关系不用的,况,这几年她对魏老太太的性情也有所了解。魏老太太的手段,在乡间的名声也不好,可除了勾连土匪的事儿,余者并未听闻有何恶名。
反过来想,魏老太太一个老寡妇,与过继儿子魏东家关系平平,要是没点儿手段,在这乡间,早叫人欺负死了!
婆媳三人再加萱姐儿吃了回点心,陈太太就把两匣点心收了起来,道,“中秋不用买月饼了,咱们吃这个就成。”
宋苹笑,“水果也不用买,有前儿三婶子给的苹果、大姑给的枣儿,还有咱院儿里结的好柿子,就是柿子得摘来捂上一捂。”
陈太太就盘算着,点心水果都可不买,就是这过中秋,起码得买一尾肥鱼,打上一斤肉,有鱼有肉,既是过节的意思,也取个吉利。陈太太与俩人商量着,褚韶华宋苹都没意见。褚韶华却是暂未让陈太太拿钱买这些,褚韶华的意思,中秋亲戚朋友的都要走礼,是这么个意思。
待王大力自北京回来,果然带回了魏家、周家、潘家三家的回礼,褚韶华送东西送的实诚,都是挑的家里最好的花生送的。这三家也与褚韶华是极好的交情,魏家自是不必说,这是褚韶华的亲家,又是点心又是酱肉还有衣料子托王大力给陈家捎了来。要说魏家还是对陈家一家的礼物,周家潘家便纯粹是褚韶华自己的交情了,周太太的还礼除了稻香村的点心,还有褚韶华托周太太帮着置的北京城才有的毛线。褚韶华同陈太太宋苹说,“这在咱们乡下是个新鲜物儿,也没有多让周姐姐买,这些咱们试着卖一卖,若是好卖,明年多进些来。”
陈太太道,“二顺就在北京,怎么不叫二顺帮着置,反是去麻烦旁人。”陈太太是担心周太太贪自家银钱。
褚韶华道,“这么点子小事,一则不值当叫二叔费神,二则咱们铺子是不做毛线生意的,三则咱们东西量少,还要挑几个颜色,这些事,事不大又琐事,还是咱们妇道人家有耐心。不然,二叔亲家都在北京,我怎么就托了周姐姐呢?”
陈太太便不说什么了,潘家给的是南方有名的火腿,说是极有名的金华火腿。陈太太也是吃过这火腿的,道,“的确味儿不赖。”
褚韶华把这些东西放到一处,同陈太太宋苹商量,得的这些东西,略留下些自家吃用的,亲戚族人这里打发一二,也就省得再置中秋礼,也省一笔开销。
陈太太宋苹都没意见,二人心下还想,怪道褚韶华早早的托王大力往北京走动,那几口袋花生虽也值些钱,可那是地里自己种的,成本就低,换回来的却都是乡下买不到的体面东西。想着褚韶华果然是极会盘算的,非但省了钱,这些拿出去走动亦是极体面的。
头一家要走动的就是村长三叔,再有就是王大力王二力王三力几家,连带王大力叔叔家的两个堂兄弟,陈家这里耕种收割,除了雇些短工,王家兄弟都会过来帮忙。先不说省多少工钱,就这情分,便叫人心里暖和。再者,还有邵东家那里,彭掌柜,也要走动一二。
褚韶华算好一份份儿的礼物,留下自家吃用的一份,其他的都送了出去。可相应的,一样是有回礼的。只是这一来一回,就显得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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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太也是乐呵呵的,这几年,家里一直出事,最伤心的人,除了褚韶华就是陈太太了。褚韶华死了丈夫,陈太太却是先死丈夫后死儿子,再加上家业败落,陈太太人也老迈许多。如今暂不说家里日子较去岁好上太多,光是这份儿欣欣向荣的势头就让人高兴。陈太太出门走动,也得新有了族人奉承夸赞于她,陈太太亦是觉着极体面的。
如陈三婶、陈大姑都觉着陈太太有褚韶华这样能干的儿媳妇,也是老来有运了。
便是褚韶华去邵家走动,邵太太私下说起褚韶华也赞她能干。邵东家点头,“是个能做事的。”褚韶华是那种非常踏实的性子,偏又心下极有成算。看她做这裁缝生意就知道,这才多长功夫,不说邵家布铺生意较先时更加兴旺,就是褚韶华现下的裁缝名声,有县里也是叫的响的。邵太太同丈夫道,“我听着韶华的意思,明年是想来县里开铺子的。”
邵东家没半点奇怪,邵东家道,“不止于此,凭她的志向,以后再回北京城也不过是时间的事。”
邵太太感慨,“真是个好闺女,这样的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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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感慨的不只邵太太一人,邵太太的亲家潘东家还特别过问了一回给褚韶华的中秋回礼。潘太太笑,“我已是打点好叫送到韶华表兄那里去了。”给丈夫倒了杯红茶,邵太太又道,“先前她们举家回乡,我这心里还有些牵挂,想着她那样的人,回家种田就可惜了,不想她回乡也能张罗些小生意。”
潘先生靠着沙发,呷口茶道,“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埋没不了。”
邵太太,“这在乡间,到底可惜了。”
“褚女士怎么可能能满足安于乡间,以后说不得还要到城里来。”潘先生不以为然,“乡下太小,不是个施展的地方。”
“你这么看好韶华?”潘太太笑问。
潘先生点头,没有半分犹豫,“绝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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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下褚韶华知道潘先生对她的评价,绝对得受宠若惊,觉着潘先生委实过誉。
陈家虽只有女人们在家,也过了个丰盛的中秋节。说来可笑,如今陈家日子好了,不论褚家还是宋家,节前竟都带着东西过来走动。陈太太一见宋舅妈那张脸就来火,就是宋舅妈送的东西,陈太太瞥一眼先问,“这是弟妹送给哪个大户的吧,赶紧送去,别耽搁了妹妹的事。”
宋舅妈在陈太太这里说了不少好话诉了无数冤屈,当然,也吃了陈太太半日排头,宋舅妈死求活求的,陈太太才把东西留下了。至于回礼,那是半点都无!宋舅妈想同闺女亲近,宋苹也没理她!好在,陈太太肯留下东西,宋舅妈想着,陈太太是个心软的,闺女也是她亲闺女,以后徐徐图之便是。
褚家这里,是王燕儿和褚母过来的,褚母见着闺女就要哭,拉着褚韶华的手说了不少话,说褚韶华现下日子好了,她也替闺女高兴。王燕儿更是不敢再提一句叫褚韶华改嫁的话,把月饼放下,又给萱姐儿麦芽糖吃。褚韶华耐着性子招待了她们,中午也只是寻常饭食,待午后便打发她们回家去了。至于回礼,二人带多少礼来,褚韶华还多少东西回去,是半点多都没有的。
陈太太还算满意。
叫陈太太说,褚家这还是正经亲家哪,自打陈家回乡,王家不过表兄弟家总是记得过来帮衬,如褚家这正经亲家,跟宋家一个样儿,知道陈家家业不比从前,竟是鲜有上门儿的!
这样的亲戚,还是远着些的好!
见褚韶华并没有同娘家亲近的意思,陈太太才算放心。她是担心褚韶华将手里的钱补贴娘家,未免提醒褚韶华些,萱姐儿这才是一辈子的指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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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秋,褚韶华就开始打围巾,放到邵家布庄寄卖,卖一件不论伙计还是掌柜都有提成,一季一结算的。提成的事叫几人心下有数,褚韶华还会教他们些卖东西时的说辞,譬如,这是自南边儿进来的高线羊毛线,戴上多么的暖和,这羊毛线多么的高级,在北京城不论太太小姐还是先生东家,天儿冷都要围一条之类云云。
这东西,褚韶华一样是分两个档次,贵的放到邵家布庄,便宜些的就搁王二嫂子的铺子里,还给了王大嫂子王二嫂子每人一条上等的羊毛线织的围巾。俩人虽是一番推却,心下却极是喜欢欢喜的。
待到冬天,乡里人大都是没什么事的,且又有过年,年前裁缝铺的生意愈发的忙,只褚韶华宋苹两个,都有些忙不过来。褚韶华干脆去村长三叔家,找了三婶子打听三婶子家的小闺女得不得闲,要是得闲,想叫着三妮子过去帮几天忙,按件算工钱。三婶子笑道,“什么工钱不工钱的,只管叫她去就是。她在家也没旁的事。”打发闺女去了,让闺女好生听褚韶华的安排。
褚韶华让陈三妮帮着裁剪,她和宋苹赶做针线。待到年下,还给陈三妮包了个红包,陈三婶直说褚韶华客气,还跟褚韶华打听以后要不要用人,倘是要人帮忙,只管叫三妮子去。
褚韶华笑,“待来年开春儿,我想去县里打听一个铺面儿,若是有合适的,也租一个,以后就在县里张罗生意。且看生意好坏吧,倘是还成,三妮子手巧,我是巴不得的。要是生意不成,怕是得举家回来。”
“我看一定成。”陈三婶拉着褚韶华的手感慨,“真是能干哪。”
褚韶华略说些话,就回家商量置年礼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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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自家要置年礼,亲戚朋友的也要有所走动。经过中秋礼,年礼照旧安排就是。因着日子好,家里有老人有孩子,吃食上就多备了些。还有各处账目结算,彭掌柜与伙计们那里各有一份分红,就是王二嫂子,褚韶华也不能让表嫂白帮着张罗的,也自单独有份表礼要走。
待这些忙完,年也就到了。
年前二十七,陈二顺终于回家了。
这次回来,陈二顺不打算再到北京去了。
因为,经过一年的辛苦经营,陈二顺把陈老爷年轻时置下的王府井的老铺也经营的倒了灶,回来前,铺子已是变卖,货物已是清空,掌柜伙计的也都各发银钱打发回老家去了。
家败之二
褚韶华见过许多有本事值得尊敬的人, 也见过许多无能之人,不必外处寻,褚氏父子便都是一等一的窝囊废,如今再见到陈二顺这个,说来比褚家父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倘不是当初褚韶华和魏东家帮着解决了高利贷的事,怕陈二顺早就该回乡了。
如今终于劳苦功高的把两号买卖开倒灶, 着实在褚韶华的意料之中。
陈太太宋苹没有褚韶华的见识,更没有褚韶华的神机妙算,听说京中老铺难为以继, 都是一副伤感模样。陈太太还得宽陈二顺的心, 道, “北京做生意的人家也多,生意也不好做。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你嫂子的裁缝铺生意尚可,如今你回来了, 家里也能多个帮手。”
褚韶华如何看得上陈二顺这样的无能之人, 父兄过逝不过一年,他就能把家中两号买卖悉数败干净,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安慰的!褚韶华要是陈太太,先得给他俩耳光!只是, 眼下褚韶华只得道, “是啊,二叔回来也好。只是不知北京那里有没有料理清楚?”
陈二顺道, “有魏大哥帮忙,都料理明白了。”
褚韶华见陈二顺半点没有提及铺子料理之后剩下多少钱的事,也没兴趣多问。陈二顺为人,褚韶华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丈夫刚过逝那会儿,这个小叔子里外里的对她母女也颇有些照顾,还会给萱姐儿买些孩子爱吃的东西,褚韶华心里也是感激的。可后来,陈二顺把个家业折腾的伤筋动骨,便很叫褚韶华瞧不上。后来,女人们回了家,不说诸多事,就拿一件来说,今年褚韶华托王大力去北京给亲家朋友家的送中秋礼,她不信陈二顺不知道,陈太太不放心二儿子,还特意让褚韶华写了信给二儿子送去,可陈二顺除了一封回信,连半根鸡毛都没让王二力捎带回来。褚韶华宋苹且不论,可陈太太可是他亲娘,就这样的心肠,褚韶华如何瞧他得上!
如今,陈二顺不提料理铺子后的银钱,褚韶华也知道必有一笔钱余下的,不然凭陈二顺的性子,怕是早在家哭起亏空来。今陈二顺不提,不过一则是防备着她与宋苹,二是要留着这些钱笼络陈太太罢了。
这就更另褚韶华不齿了,都这样的穷家破业了,还有何需防范的。再说,陈太太是亲娘,寡母独子,还需要什么笼络不成?
褚韶华多有眼力的人,陈二顺不说,褚韶华没有多嘴半句。只是陈二顺败家破业的回了家,到底让这新年的喜庆大打折扣,倒是陈太太母子关系融洽,第二日更是叫炖了肉给二儿子补身子。
这种人,竟还配吃肉!褚韶华颇是不屑,不过看宋苹也因陈二顺回家,眉间多的那几分喜色,心下更是摇头。
陈二顺面子情做的极是到位,虽说铺子也都处理了,货也都卖了,陈二顺还是给家里人都留下了裁衣裳的料子带了回来,连萱姐儿的都有。还给萱姐儿带了一套泥塑的兔儿爷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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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还在陈老爷的孝中,年下是不能燃放鞭炮爆竹的,陈家便省了这一道,待年三十坟上去祭了祖宗还有陈家父子二人,家中难免伤感了一回,待晚上吃过年夜饭,大家说着话守夜。萱姐儿小孩子不禁熬夜,早早的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褚韶华就先带着闺女回屋去了。
褚韶华给闺女洗了脚,把个小小人儿塞被窝里睡觉,褚韶华听着外头鞭炮,却是一时无眠,想了想,拿出潘先生送她的《地球说略》看了起来。这本书褚韶华已是看过好几遍,家里也无甚读物,就翻来覆去的看了,聊做打发时间。不过,这书也委实开阔眼界,褚韶华以往只是知道如潘先生、潘小姐、小邵东家都是出国留学的人,可出国,到外国,那外国什么样,褚韶华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本书却是有大致的介绍,也是由此书,褚韶华才知道,原来自己国家之外还有这许多不同种类的国家。
看一会儿书,褚韶华嗅到一阵馥郁芬芳,原来不知何时,窗台上的两盆水仙已是缱绻绽放。褚韶华不禁勾起唇角,这水仙还是她瞧着魏老太太屋里养的甚香,也便养了两盆。如今望去,虽依旧是黄旧的窗纸,映着这两盆水仙,无端添了这许多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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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孝中,第二天倒不必很早便起,有孝的人家,过年是没人来拜年的,也不必出去拜年。不过,褚韶华仍是起的不晚,早上起来煮饺子。
今年的饺子都是一样的白菜肉馅,待饺子煮出来,端到堂屋。萱姐儿拿着个红包给妈妈,褚韶华笑问,“这是谁给你的?”
萱姐儿奶声奶气的,“二叔!”
“有没有谢谢二叔?”褚韶华问。
“谢谢了。”萱姐儿一定要把红包儿给闺女。
褚韶华素会做人,与闺女道,“让奶奶帮你收着吧。”陈太太果然高兴,萱姐儿是想给妈妈的,不过,妈妈这样说,她又很听妈妈的话,就把红包儿给奶奶收着了。
“谁收都一样。”陈太太笑呵呵的把红包儿收了起来,抱了萱姐儿在怀里道,“今儿个初一,萱姐儿多吃饺子。”
萱姐儿点头,“多吃。奶奶也多吃,妈妈也多吃,二婶也多吃,二叔也多吃。”逗的大家笑起来。萱姐儿说话的时间很早,这个孩子却并不很喜欢说话,难得说这一串儿,还吐字很清楚,褚韶华心里极爱这个女儿,笑道,“太太,还是我抱着萱姐儿喂吧。”
陈太太摆摆手,“不必你,我喂萱姐儿是一样的。”
过年倒也热闹,待过了年,还没出正月,王大力夫妻就给褚韶华送了信儿,说是县里有处不错的铺面儿要出租。王大力道,“先前是做粮油铺的,这几年,生意不好经营,索性关门,铺面儿想出租。那铺子不大,一大间的门面正对县集,里头是个小院儿,四四方方有三间屋子,只是要价不便宜。”
褚韶华问了价钱,王大力说了,褚韶华道,“那今儿个就去瞧瞧铺面儿。”
生意上的事,以往陈太太都是听褚韶华的。如今儿子回来了,陈太太就瞧儿子,陈二顺道,“我跟嫂子一起去吧。”
褚韶华并未反对,而是道,“二弟二弟妹一道跟我去,咱们一起拿主意。”
陈太太在家看孩子。
褚韶华路上就与表哥打听起这粮油店的底细,哪村儿的人,为人秉性如何。王大力道,“人真是个好人,就是脑子有些犟,行事也忒较真儿。做粮油买卖,未免有赊欠,肖东家执拗了些,账目上颇多烦恼,索性关了门吃租子罢。”
褚韶华就知这人性情了,待到了那粮油铺,地段儿铺面儿都不错,就是里头三间屋,既能住人也能放货。褚韶华心下满意,讲价时很是体会了一把肖东家的执拗,不二价的,褚韶华便付了定钱,把这铺面儿定了下来,先租一年。明儿个付全款,写合约。不过,这定下来也颇有运道,因为,当晚就有另一家想定这铺子,而且,来人财大气粗,还是县里捕头,不,现在得叫警察所所长了,是所长家的公子,在外念书回来,想在家乡办纺织厂的,厂子的地界儿已是有了的,还想在县城里弄家铺面做公司,当然,现在“公司”这个词说出来,乡里十之八九的人不晓得这是什么。叫褚韶华说,也就是想除了厂子,再开个铺子的意思。
这位段公子看中这一段,又听闻肖家要租铺子,甭管是租是卖吧,没待段公子开口询问租金,褚韶华已是付了定金。而肖东家为人,极是分明,他既收了租金,哪怕段公子说愿意赔付三倍,他也不愿意毁诺。好在段公子也不愁铺面儿,索性就另换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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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铺面儿定下,褚太太也没说要拿租金的事,褚韶华道,“一年租金也要三十块大洋,我这里有十八块钱,太太,你有没有十二块钱,要是有,现下借我,待铺子挣了钱,我再给您。”然后褚韶华就说了,这租金也都从铺子赚的钱里出,待得净利,再按三个房头分红。
褚太太听说这钱以后还给她,拿的倒也痛快。
如此,将铺子租下。
先找几个族人买些石灰石粉的把屋子刷个大白,搬几样家里家俱过去,也就热热闹闹的开张了。就是裁缝铺取名儿时,现下人给铺子取名,若是姓李,倘是卖布的铺子,就叫李家布铺,倘是姓张,就叫张家布铺。当然,有略讲究的,也会取个恒昌隆之类的吉利名儿。褚韶华是不想用陈家裁缝店这样的名字的,她私心很愿意叫褚家裁缝店,又想着若是用她的性儿,怕是陈太太不悦。褚韶华就用了“大顺裁缝店”的名字。
陈太太一见这店名儿就哭了,拍拍褚韶华的手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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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人看来,这个铺子的风水其实不大好,无他,肖东家在这里开粮油铺开了好几年也没赚到钱,最终关门大吉。所以,这铺子地段儿不错,但风水学上来讲,并不是个兴旺风水。
只是,风水一说在褚韶华这里颇有些不灵验。褚韶华自从入手这处铺面,称得上客似云来。她早就有些名声,只是以往在村里,而且都是王二嫂子或是邵氏布庄那里替她张罗客人,褚韶华只是在家做活。如今真正支起铺子来,自是不同的。
再加上褚韶华会收拾会张罗,她那铺子里也没什么贵重家俱,但不知为什么,叫她那样一收拾打理,就格外的与众不同,较之寻常的乡下裁缝铺完全是两个模样。再有,她性子活络,擅与人来往,手艺也好,许多客人就爱往她这儿来做衣裳。再加上褚韶华与邵家有交情,靠着邵家,还有以往陈东家处下的一些旧日交情,再有王家兄弟互为帮衬,除了县里开铺子应交的一些钱财,也没人来搜刮于她这小铺子。如今,倒是安安稳稳的开了下去。
且刚一开张就有生意上门,生意不大,却是桩好生意。
过来找褚韶华谈生意的是县警察所的公子段公子,段公子听说这新开的裁缝铺的裁缝好手艺,过来瞧瞧。褚韶华与宋苹正在里间做衣裳,陈二顺在外招呼客人,听说是来人的跟班儿介绍是段公子,陈二顺连忙殷勤上前,问,“可是段所长家的公子。”这警察所也是新称呼,其实就是以前的捕快班。
段公子皱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姓段,叫段浩。”
段浩生得黑眉俊眼,高挺的身量,有些彪悍气,却又带了些斯文,穿着簇新的绸衫,坐在跟班儿搬来的椅子里,问,“你家裁缝呢,我有事务要商量。”
陈二顺想说有事与他商量就是,可明显段浩看不大上他。陈二顺只好进去把褚韶华找出来,褚韶华早听得动静,想着陈二顺也不是没有优点,譬如陈二顺颇爱打听,县里这些个有名有姓的,陈二顺都知道一些。只是也不知怎么回事,陈二顺但凡与人来往,颇有些媚上卑下,比他好的,就一脸谄媚的巴结客气,略不如他的,就要摆出个臭架子来,褚韶华很有些瞧他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