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眼皮搭拉着,指间一粒一粒的数过腕上的佛珠,自从丈夫、长子相继过世,陈太太便信了佛。此时却是没有半点佛家的慈悲,眼皮褚韶华脸上一溜,道,“萱儿也大了,不用见天儿的吃鸡蛋,如今家计艰难,这鸡蛋能省就省吧。”

褚韶华道,“大顺哥走前,就不放心这孩子。总不能大顺哥刚闭眼,就不如以前了。”

陈太太想到已逝的长子,心下也是伤感,再想到二子房里至今没动静,就这么一个孙女,不耐烦的挥挥手,也不说话了。

晚上陈二顺回家,一家子吃饭时,褚韶华问,“二弟,是不是柜上生意不比从前了?”

陈二顺道,“嫂子怎么这样说?”

“妈说今天没买菜的钱了,我就给垫上了。要是柜上生意不好,家里俭省些也是无妨的。”褚韶华道。

陈二顺连忙道,“没有的事。”又与他娘说,“娘,你手里没钱用怎么不直接跟我说。”陈二顺望褚韶华一眼,见她把鸡蛋夹成小块给孩子放到碗里,让孩子吃,虽未抬头,却是露出后颈一段雪白细腻的皮肤,只这一眼,陈二顺便觉口舌生干,端起粥碗来喝一口,道,“娘,明儿我拿些钱回来。”

陈太太含糊的不知说了句什么,第二天,陈二顺拿了十块大洋回家给陈太太,也拿了五块给褚韶华,说,“前些天忙大哥的事,我也晕了头。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这是大哥每月的钱,给嫂子和侄女零用,待以后萱儿长大嫁人,家里的东西也有她一份儿。”

褚韶华还没说什么,陈太太立刻直起身子拿了小炕桌上那五块钱,竖着眼睛道,“你大哥在时难免有些花销,如今人不在了,你大嫂在家守寡,也花用不到钱。不用给钱!萱儿以后嫁人是以后嫁人的事,我做亲奶奶的,自是委屈不到她!”

陈二顺脸色十分难看,说他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咱家就是这个规矩!”陈太太瞪着儿子,道,“不然你问问你大嫂,她要这钱不?”又将目光转向褚韶华,一双眼睛既毒又恨,望着褚韶华倒不似看儿媳妇,反像看三辈子的冤家。

褚韶华淡淡道,“我不用钱的,二弟,不用给我。都给太太吧,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分派。”

陈太太面色稍缓,立刻将十五块大洋塞裤腰里收了起来。褚韶华望着陈太太屋里躺柜上请回的那尊白瓷观音,觉着实无意趣,见陈太太没别的事,她便带孩子回屋歇了。

褚韶华回屋收拾着给孩子洗脸洗脚,炕上铺了被褥,屋里少一个人,连不知哪个角落里秋虫的叫声都显的极外真切。闺女搂着妈妈的脖子,软软的叫,“妈妈,妈妈。”

褚韶华应一声,“妈妈在呢。”

家败

第二天, 陈二顺又拿了五块大洋私下给褚韶华,褚韶华没要这钱,褚韶华道,“太太说的在理,我现在也没什么花销。二弟还是给太太吧。”

陈二顺看褚韶华身上一件半旧黑色棉旗袍,灯下更显单薄, 想着大哥突然病逝,他心里也不大好受,还是把钱放到小炕桌儿上, 还有一包奶糖, 说, “这是给萱儿吃的。嫂子放心,以前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就是萱儿,我也当她是亲闺女一般。”

陈二顺还想说什么, 褚韶华一直静默无话, 他站了片刻,也便走了。

自此, 陈二顺时不时的便带些孩子的吃食回家,因侄女在孝中,柜上但有什么素净颜色的料子, 也会拿回来给褚韶华, 让给侄女裁两件衣裳。褚韶华道过谢,心里总要知这个小叔子的情分。只是宋苹见了未免觉着刺眼, 时不时的便要说上一句,“萱儿一个小丫头,可懂什么好赖,孩子只要别冻着就成。倒是妈这里,多少日子没裁新衣裳了,二顺哥你也想着妈些。”这样明明白白的挑拨,褚韶华忍了两遭,宋苹愈发得寸进尺,褚韶华便道,“是啊,二弟你以后别给萱儿拿衣料子了,她衣裳也够穿。有好的给二弟妹存一些,以后给孩子使。”

说着,褚韶华叹口气,“咱爹死的时候,就是没见着孙子。我是个没福的,以后就得看二弟妹了。”一句话便扎的宋苹脸色雪白,颤抖着唇瓣说不出话。

褚韶华真不稀罕理宋苹,觉着这就是个神经病,没几天就自裁缝铺接了些活计回家做,挣些零散钱。陈二顺心里过意不去,倒是陈太太道,“反正平日里也没事,做些活就做些活,还能挣些钱。”又道,“女红针指,这才是妇道人家的本分。那些个穿戴打扮,不是咱家的家风。”问褚韶华挣多少。褚韶华说是论件算钱,陈太太见问不出具体数目,撇撇嘴也便不问了。

倒是魏太太见褚韶华在外揽些针线做活,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回家跟丈夫说起来道,“真是鲜明人没鲜明命,你说萱儿她娘,这样的好强,偏生命这样苦,大顺兄弟才二十几就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这样受苦。”又说陈二顺,“这可不应该,要是大顺兄弟在,陈家这大家大业,大头儿还不该是大顺兄弟的,哪里能叫萱儿她娘在外揽活儿挣钱,他家也不差这几个钱。”

魏东家心里未尝没有觉着陈二顺做事不大地道的想法,只是,魏东家素来分明,他寻思了一回,先与妻子道,“你莫在陈家多嘴这个,这是亲家母自己的事。老话说的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这钱也是,我听二顺说过,还按大顺活着时每月给亲家母花用,想来亲家母是想多挣个花销,毕竟萱儿还小呢。亲家母是个要强的,必然有自己打算,你可别多嘴。”

“我哪里会多这个嘴。”魏太太叹口气,“真是有命无运。”

魏东家想了想,又往陈家去了一趟。魏东家倒不是去多嘴陈家内务的,魏东家是听说陈二顺与个姓韩的在外合伙买了一批呢料,据说是极好的羊绒料子,价钱却是羊呢料的钱。魏东家做生意多年也没见过这等样好事,想着还是提醒陈二顺一声,务必留心。陈二顺听魏东家说起这桩生意,只管笑道,“魏大哥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韩大哥也是我多年交情,过几天这批货就要到了。我先试试水,若是没问题,以后咱们一起做。”

见陈二顺这样说,魏东家道,“我铺子做呢料做的少,二顺你心里有数就好。”再闲话两句,魏东家就起身告辞了。

陈二顺亲自送了出去。

魏东家想着,陈二顺说话是不差的,只是做生意真是差了陈大顺三条街,陈大顺话少,做生意却是极稳妥可靠,起码从来不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韩寿的底细,魏东家是知道一些的,这是财政厅白厅长小夫人的兄长,跟在白厅长身边跑个腿儿罢了。若真有本事的人,如何会做跑腿的差使,正经职差都没一个的。这批货这样便宜,哪怕陈二顺没明说,魏东家也知道大概其的缘故,怕是其中有白厅长的关系。

可翻过来想,若真有这偌大好处,那韩寿寻谁合伙不成,难道跟你陈二顺真有这偌大交情?

所以,魏东家对这桩生意并不看好。想到陈大顺临终前特意交待,若陈二顺心里真有兄长,哪怕为着这是兄长临终前的心愿,也不当与韩寿合作,如今看来,陈二顺是必要做这生意的。

这毕竟是陈家的事,陈二顺眼下是陈家的当家人,魏东家倒是想多劝两句,又想着,陈二顺这新当家人,必然是急着做出些成绩的。可在魏东家看来,能安安稳稳的把这两家铺子的生意接手,接住了,接稳了,这就是极好的当家人了。至于成绩不成绩的,青出于蓝自然好,但,能与青比肩,也是一种本领。

陈二顺这般急功近利,魏东家摇摇头,这不是人能劝的。

灯笼的微光照着眼前并不平稳的道路,头顶星光满天,魏东家一身厚料长袍被初冬的夜风吹的籁籁作响,黑暗里有着秋虫最后的鸣唱,魏东家心下很是为陈老爷可惜,若陈二顺有运,这桩生意是真,魏东家也不看好陈二顺这种与官员关系太过密切的合作。若陈二顺无运,以后陈家如何,当真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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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褚韶华都不明白,当初她祖父过逝不过三月,父兄是如何把祖父挣下的家业赔的一干二净,只能光屁股回乡的。毕竟,祖父过逝时,褚韶华还太小,她在乡下,也不大懂城里的事。

如今,褚韶华算是彻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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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顺是叫掌柜伙计抬回家的,陈太太一见二儿子是躺着回来的,当时就吓得两眼往上一插,厥死了过去。宋苹也是吓的了不得,只会在一畔哆嗦,捏着帕子哭了。褚韶华上前两步,拔下头上银簪,对着陈太太人中就是一下子,直接扎出一溜儿血珠子,陈太太□□一声醒了过来。褚韶华问肖掌柜,“这是怎么了?”

肖掌柜欲言又止,褚韶华说宋苹,“哭有什么用!还不快把二弟抬屋里去!”

宋苹忙慌着打起帘子,掌柜伙计连抬带扶的把陈二顺弄炕上去了,宋苹六神无主的站当屋,褚韶华道,“端水来!”宋苹跑去端水。

褚韶华又要打发伙计去请大夫,陈二顺在炕上摆手,气若游丝,“我没事,不用请大夫。”

宋苹上炕喂丈夫喝水,陈二顺喝口水总算缓了神,让掌柜伙计的先去了。陈太太瘫坐在炕头哭唱,“我苦命的儿,这是怎么了啊!你是哪里不舒坦,咱们赶紧去瞧大夫。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

待掌柜伙计走了,陈二顺才面色惨白的把事说了,他做生意叫人骗了!

陈二顺是与韩寿合伙买羊绒料子,说是从上海过来的,被海关扣押的一批进口呢料,价钱比国内的羊毛呢料还要便宜三成。打一个月前,韩寿就去上海接货了,至今人货不见了踪影,往韩寿家中去寻,也是不见半点消息。

陈太太气的破口大骂,“这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合该横死的畜生!”

眼下,再如何骂有什么用。褚韶华直接问,“二弟,赔了多少钱?”

陈二顺的脸色比墙上的纸都要白,唇角颤了又颤,突然道,“大嫂,你是认识白家小夫人的!你能不能去问问,看小夫人知不知道韩寿的去向!”

褚韶华听这话不禁大为皱眉,陈太太宋苹与陈二顺一道看向她,褚韶华道,“二弟得具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能去打听。不然我这里糊涂着,要如何与人打听?”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无非是拿柜上现钱与韩寿合伙,陈家两处铺子,铺子里还有老底,纵是赔了这一回,不至伤筋动骨。却是没料到,陈二顺为了做这单生意,竟是将两处铺子都抵押了出去。褚韶华心下极是恼怒,忍不住道,“你大哥临去前还与你说,不要与韩寿做生意,你为什么不听!”

陈二顺眼泪滚了下来,抹一把泪,咬牙发狠,“我要知他是这么个畜生,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他!”

褚韶华真想回他一句,现在说这个还有个屁用!

褚韶华心里寻思了一回,道,“两处铺子抵押了两千块大洋,铺子要先赎回来。有铺子,以后才能继续做生意。太太,你那里还有没有钱,先把铺子赎回来。”

陈太太张口结舌,看向儿子,“先前,二顺说做生意本钱不够,我把钱都拿给他了。”

饶是褚韶华也是眼前一黑,万想不到陈二顺把陈太太这里的钱都弄走了。褚韶华扶着小炕桌儿才没摔地上去,她轻声道,“若是如此,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了。”

“嫂子,小夫人那里…”陈二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褚韶华。

“韩寿姓韩,白家姓白,白家如何肯赔出这个钱来!”褚韶华道,“咱家与小夫人本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你把铺子抵押出去,太太这里的钱也都拿了出去,家里可是没有半点钱了!”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也就是把家败了,没几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陈二顺还在外借了一千大洋的高利贷,不还钱,就要剁手剁脚的!陈太太哭着拿出一千大洋来,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必要八千大洋才算清账!收了这一千本金,在陈家威胁一般,那些地痞流氓才算离开!陈太太抱着陈二顺几乎要哭死过去。

家里这样乱糟糟的,褚韶华怕孩子受惊,把孩子交给魏太太帮忙带着。魏太太直叹气,“二顺怎么这样大的胆子啊他,他竟然敢去借高利贷!他不要命了他!”

褚韶华不知道陈二顺是不是觉着命长,她简单连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家里呆了,可又不能不回去。褚韶华道,“萱儿这几天就麻烦嫂子了,一会儿家里清静了,我再接萱儿过去。”

魏太太道,“叫萱儿住我这里吧,你先去料理事去。”

待傍晚魏东家回家,魏太太把陈家的事与魏东家说了,魏东家没住脚就往陈家去了。待魏东家去了才知道,这一千大洋的高利贷是陈二顺在赌场欠下的,陈二顺道,“前几天我就觉着姓韩的怕是不牢靠,铺子都抵出去了,家里的钱也都押在了这单生意上。我听人说,赌场里若有运气…哎,刚开始我运气不错,赢了几千,结果,后来运气就不成了,一时输红了眼…”

“二顺啊,你这是入了人家的套儿啊。赌场里都这样,先叫你赢,再叫你输,待输红了眼,借了他们的钱,不叫你倾家荡产,他们哪里肯罢休。”魏东家道,“要是一两千,我总能帮着凑凑…”七八千大洋,魏东家做生意也就十来年的时间,柜上也没这许多现钱。再说,魏东家不过朋友,也不能为着陈家把自家赔进去。魏东家问陈二顺,“你是借的哪家的钱?”

陈二顺低声说了,魏东家道,“我去打听一二。”又忍不住说陈二顺一句,“你呀,二顺兄弟,一出事你就当跟咱们说的你。”

魏东家叹口气,抬脚走了。

褚韶华出去送魏东家,魏东家同褚韶华道,“我去打听一二,看可有转圜之机。哎,二顺实在糊涂,只是眼下说这话也无益。到底如何,亲家母你心里可得有个数。”

褚韶华真不是个没主意的,她一双眼睛仿佛夜间的两颗银钉,看向魏东家道,“魏大哥,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些放高利贷的底细,我想法子了结这件事。”

魏东家住脚看她,褚韶华轻声道,“韩寿虽是跑了,白家还在。白家别想袖手!”

魏东家点头,“我马上去要听。”

“一切就托付给魏大哥了。”

财政厅

褚韶华第二天到柜上拿了件银底暗花的料子, 回家开始做针线。陈太太已是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陈二顺也在养伤,宋苹既要服侍陈太太,又要伺候丈夫,见褚韶华竟在裁做新衣,难免赌心, 说道,“大嫂现在还有心思做新衣!”

褚韶华看都没看宋苹一眼,冷冷道, “要想你男人没事, 就闭上你的嘴吧!”

宋苹竟被褚韶华那一眼所慑, 禁不住后退一步,轻咬下唇,不敢再说什么。

褚韶华其实没什么心情,却也要按捺心下, 仔仔细细的将衣裳做好, 外头配了件黑色呢料黑色毛领的大衣,换了许久未穿的高跟鞋, 将头发梳整齐,然后,等着约好的小汽车一到, 褚韶华就出门去了。

褚韶华没去别的地方, 直接去了财政厅。

财政厅是一处灰色建筑,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 褚韶华令汽车停在附近,她下了车,没急着上前,而是去附近烟铺买了一盒女包装精美的女式香烟。打开精美的彩绘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式香烟抽了起来。褚韶华一向是极好的记性,却是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就记得是大顺哥走后,夜里心口发痛发闷,就会抽一支大顺哥留下的香烟。后来那大半包香烟抽完,也就没有再抽。今天突然又想抽了,褚韶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慢慢的吸完一整支,方令司机过去门口岗哨门厅那里打听白厅长所在。

司机片刻既返,与褚韶华道,“褚小姐,门厅的听差说没有预约,是见不到白厅长的。”

褚韶华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白厅长。”

司机道,“外头冷,褚小姐要不车上等吧。”

褚韶华摇摇头,“冷才精神。”

褚韶华一向知道自己的相貌优势,她永远不会做出蓬头垢面的乞怜姿态,她定要体体面面的让白厅长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褚韶华这样的美丽,她又不同于眼下的摩登女郎,她的穿戴郑重到近乎庄重,脸色白的如同一块坚硬的寒冰,衬得她眉愈黑,唇愈红,鼻梁秀挺,下巴坚毅。

她就这样等在财政厅门口,财政厅车来人往,难免令人侧目。一时,便有门厅里的听差出来,客客气气的说,“小姐您没有预约,白厅长实在无暇相见,不若小姐择日再来。”

褚韶华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那听差只好道,“外面天寒,若小姐不嫌门厅窄小,请进来喝杯茶。”

褚韶华交待司机一声,就随着听差进去了。褚韶华到了门听,见有电话,便对那听差道,“哪个是白厅长的电话,我亲自打给他。”

听差在财政厅的门厅里当差,也就是个看大门儿的工作,自觉这双眼睛也是历练出来了。褚韶华眉眼出众,打扮入时,却又姿态端庄,听差觉着这必是有身份的人,既是请了褚韶华进来坐,也就不差这一个电话了。待听差告知号码,褚韶华打到白厅长那里,是白厅长秘书接的,褚韶华只一句话,“告诉白厅长,我是褚韶华,在门厅这里,要见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另一位听差连忙请褚韶华坐了,拿出干净茶碗,另取了好茶沏了来给她吃。褚韶华屈指敲了敲旁边桌案,以示谢意,并未端茶来吃。倒是见手边一叠被人翻阅过的报纸,褚韶华随手拿起来看了看。自从大顺哥走后,家里报纸未再定了,褚韶华自然也许久不看了。不一时,就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出来,到门厅问,“哪位是褚小姐?”

褚韶华对那年轻人微微颌首,那人看褚韶华一眼,问,“小姐找我们厅长有什么事吗?”

“有要紧事。”褚韶华道。

那年轻人想了想,看褚韶华是个体面人模样,不像是过来哭闹什么的。年轻人道,“厅长现在正忙,小姐若有要紧事,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定为小姐传达。”

褚韶华冷淡道,“你不成,我要亲自同厅长谈。”

年轻人笑笑,“恕在下直言。厅长实在公务烦忙,今日怕没时间相见。”

褚韶华拿起刚刚翻过的报纸,问听差,“有笔吗?”

听差连忙递上来,褚韶华在报纸上黎大总统的头像旁写了一行字,然后将报纸合上,递给年轻人,道,“让白厅长看一看,如果他不见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有些疑惑的接了报纸,对褚韶华微微颌首,方则走了。

待这人再出来时,恭敬客气了许多。

请褚韶华去见白厅长。

白厅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清一色的西式装潢,见到褚韶华进来,白厅长微微一怔,继而客气笑道,“褚小姐请坐。”又问褚韶华是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道,“一杯红茶。”

秘书端来两杯茶,白厅长那杯也是红茶,白厅长道,“总觉着褚小姐眼熟,却是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实在是失礼了。”

褚韶华道,“不奇怪。我们的确见过,两年前潘先生嫁女,我是新郎家的朋友,负责招待来宾。记得当时白厅长携太太过来相贺,您或不大记得我,我却是记得您。我姓褚,褚韶华。”

白厅长恍然,不禁笑道,“到底是大几岁,记性不比褚小姐好。”

“我籍籍无名,白厅长位高权重,我记得您不稀奇,您不记得我,也不稀奇。”

“莫要这般说,我看褚小姐非凡俗之辈。”面对美丽的女士,白厅长总愿意多展现一些风度,白厅长道,“不知褚小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褚韶华并不急着说陈二顺的事,她端起面前骨瓷茶杯轻轻的呷了口茶,方道,“今年六月,在报纸上看到袁大总统过身的消息,如今是黎大总统当政,以前我曾有幸拜读过厅长那篇《论现今新税制改革》,严谨细致,极有东洋之风。以往,在潘先生府上,也曾听潘先生赞叹您在经济上的造诣。”

“褚小姐过奖了。”

“记得《牡丹亭》里有一句唱词是这样说,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清帝逊位,袁大总统想要登基做皇帝,被时人骂的体无完肤,如今皇帝的事自是没人提的。可我想,这老理是不变的。白厅长年轻有为,政治上的事我不大懂,可我想着,以前我家里做生意,公公在时用的是自己倚重的人,后来,我丈夫当家,他更喜欢用他倚重的人。不过,我观察着,有一位掌柜,我公公在时喜欢用他,我丈夫当家时也喜欢用他。这位掌柜没别的好处,就是在我家柜上管多年生意,从来没有出过错。”褚韶华端起沏茶的那只雪白骨瓷茶杯,对白厅长道,“就如这只杯子,雪白的没有半点污渍。”

白厅长听这话有几分意思,换个坐姿,看向褚韶华,“褚小姐有事不妨直说。”

褚韶华自手包里拿出一份合约递给白厅长,白厅长看过,见是韩寿签的与人合伙做生意的合约,上面每人占股一半,每人出一万现大洋。褚韶华道,“厅长应该很久没见过韩寿了吧?”

白厅长皱眉,“他做事不妥,已不在我身边做事了。”

褚韶华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厅长看我现在虽还笑的出来,实不瞒厅长,我丈夫两个月前刚刚过逝,他去后,家里生意就是小叔子当家,签下这份合约的陈二顺,就是我家里小叔子。小叔子为了凑这一万大洋,把家里的现银,柜上的现银,我们太太多年的积蓄,还有两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现在知道,我家小叔上当了,受骗了。倾家荡产。”

白厅长面上满是不忍与痛恨,连忙道,“我真的很遗憾,陈少奶奶,如果我见到韩寿,不论如何,我定让他给你家一个交待。”

“我相信厅长的善意。”褚韶华将这份合约收回,折叠,继而放回手包里面,继续与白厅长道,“倾家荡产还不是全部,我家小叔为了补上柜里的亏空,误入别人圈套,到堵场赌钱,欠下高利贷。前天高利贷刚刚上过门恐吓,我家太太去岁丧夫,今年丧子,唯有一子,还惹下这样的祸事,急疾交加,已是病倒。”

褚韶华没有半点指责的意味,只是这样平静的把事告诉白厅长,白厅长脸上就有几分辣辣的,再三道,“陈少奶奶,我实在对不住。”

“厅长没有对不住我。厅长要小心的是您自己呀。”褚韶华冷静的说,“如厅长这样的人,年轻而居高位,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眼红您哪。杜甫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韩寿不过是个小人,哪怕我陈家今日倾家败业,是我们自己做生意道行不够,我怪谁怨谁都不会怪到厅长您这里。可韩寿是谁?他虽已不在厅长您身边,可他是小夫人的兄长,您的大舅兄。”见白厅长要说话,褚韶华将手一摆,制止住白厅长将要出口的话,“厅长别急着否认,我知道,在您家的规矩,妾的亲戚算不得您家的正经亲戚。”

“可厅长这话,与我这样讲理的人说,我能接受。与那些恨不能在您白璧无暇的人生中找到一丝暇疵的人来说,他们能接受这种说法吗?”褚韶华道,“韩寿此举,非但坑了我家,也连累了您。”

褚韶华道,“不怕告诉厅长,我家小叔借的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滚到八千大洋了,上次那些人过来,太太把箱子底都翻出来,也只凑了一千块。这月十五他们再来,我家里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

褚韶华道,“以前家业尚可时,说到生死,还真是有些怕。自从我丈夫过逝,我倒是看开了。只是我这个人,就是死也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并不是要连累厅长您,可我眼下没了活路,我已经写好事情的原由,准备诉诸法律。我知道,如这样的骗局,北京城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起,我就是诉诸法律,等捉拿韩寿归案也不知何年何月。如今这世道,有权势可借用权势,无权势可借用声势。白厅长,对不住,我想要解决我家里的事,必得用一场大声势引发时局的关注。这件事,能引发时局关注,是因为韩寿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您家小夫人的兄长。如今,我得借用一下他这个身份了。”

白厅长陡然色变,连忙道,“少奶奶莫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想了很久,觉着这法子可行。”

白厅长叹口气,“陈少奶奶,你无非是想解决韩寿的事,何需闹到不可收拾。”

褚韶华静静的说,“韩寿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与我不相干。我要的是一条活路。”

白厅长思量片刻,“如果我知道韩寿在哪儿,我必现在就把他交给少奶奶的。”

褚韶华望向白厅长,白厅长看一眼褚韶华放合约的手包,“你看这样成不成,高利贷的事,我先给你们想一想法子。”

褚韶华十分干脆,“只要您将高利贷的欠条交还给我,这份合约,我双手奉上,自此再不擅扰厅长您的清静。”

白厅长是受过教育的人,虽则现在十分想拿到韩寿与人签的合约,到底做不出辱没身份之事。最终,他道,“我相信少奶奶的承诺。”

褚韶华正色道,“厅长您是有身份的人,我也是个要尊严要体面的人,我们都不是无赖。所以,我们的话,是有信义的。”然后,她又从手包里拿出魏东家调查的那些高利贷人的身份,褚韶华已誊抄在纸上,轻轻的推放到白厅长面前。

白厅长接了,看一眼不禁道,“少奶奶有备而来呀。”

褚韶华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实属被逼无奈。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小小女子计较罢。”

如果面前是位彪形大汉来与白厅长谈条件,白厅长即便勉强应了,心中怕也要颇多不悦。如今褚韶华生得这般美貌端庄,即便是用威胁的手段使白厅长答应下来。白厅长看她这等样的相貌,这等样的手段,叹口气,“韩寿的事我委实抱歉,若我再能见到他,定叫他给您家一个说法。”想到褚韶华刚刚说家中已是银钱全无,白厅长竟自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写了一张支票递给褚韶华,温声道,“这点钱,少奶奶先拿去买些米面,高利贷的事,我来解决。”

褚韶华接过支票,见是一百大洋的支票,轻声道,“厅长仁义,我就不与您说谢了。”将支票收入手包之内,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