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是知道褚韶华气性的,也没说什么。按理,不当挑亲家的理,亲家家境不如以往,包银便包银吧,这不是为了体面么。陈老爷不大高兴的原因和褚韶华有些相像,褚家家境不比从前,可说来,纵陈老爷不知数目,但大媳妇这样能干,儿子素来不小器,又很肯体贴媳妇,每年去褚家,定也少不了补贴些个的。其实,陈老爷看中的不是长命锁,要是论长命锁,金的、银的、铜的、铁的,有什么关系?陈老爷主要是看中这份儿体面,这份儿心!

不说别个,王大力时常带着粮队往返北京,每次得空往家里去,褚韶华每次都会给表哥做些路上吃食叫王大力带着的。王大力为人实诚,因是光屁股分家出来的,如今虽在邵家做事,又要盖房,家里去年生了老三,花销的地方也多,褚韶华生了闺女后,王大力就是送的铜镯铜锁,还有给孩子做衣裳的三尺红花布,一篮子鸡蛋。陈家自陈老爷到陈太太,都没嫌王大力没给银的,给的是铜的。反是连陈太太都说,褚韶华这位表哥倒是个实诚人。

所以,长命锁的事,陈老爷也挺灰心的,觉着亲家实在少了些人性。

如此,褚韶华年初二就没回家,正好年初二也是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待陈太太娘家侄儿、外甥的过来拜年,褚韶华就帮着烧饭招待,倒是省了陈太太不少事。

陈大顺知道妻子对娘家冷了心,他是个心疼媳妇的,晚上就同媳妇说,“初五那天,邵东家摆酒,我跟爹说,你也一道过去。”

褚韶华倒是挺喜欢出门,只是她道,“那是你们男人们吃酒,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倒笨了,去年小邵东家没回老家,今年还能不回来?我打听过了,小邵东家一家子都回老家了,潘小姐母女也跟着回来了,你过去说说话呗。你忘了,咱们萱儿出生后,潘太太还给了小金锁小金镯,小邵东家的闺女,咱们还没见过,头一回见,东西也得备着些。”陈大顺道。

“这还用你说,我早料着这个哪。当初听说潘小姐生孩子的事,我就打了一幅银锁银镯的托了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给捎去。那银锁银镯,我还放到潭柘寺供了四十九天。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咱们两家家境本不同,原也不该太讲究哪个礼大哪个礼小,可我这个人,多给人家些倒罢了。自从收了潘太太的小金镯小金锁,我心里总是记着这事,想着什么时候见着人家孩子可得给些见面礼才好。”一有事做,褚韶华就来了精神,同丈夫商量道,“你不是有一回在个老太监手里收了对红宝石的小坠子么,这是宫里的东西,他是偷着卖的,当时你收的价儿也便宜。那宝石虽不大,成色却是不错。而且,那坠子不大,估计以前在宫里也是小孩子戴的小首饰,我原想改来戴,可想想,没戴的去处,叫咱们太太瞧见,怕要问这东西哪儿来的。我一直收着,往银楼问过,银楼说宝石也就是中等,要说值钱就是嵌宝石的那点儿金子最值钱。原我瞧着金子旧了,想炸了炸,可上头还有几个小字,我仔细瞧了,字有些模糊。字看得清一个敕字。”

说着,褚韶华开了箱,取出那对坠子给丈夫看。如今晚上,褚韶华把油灯念亮,陈大顺才勉强顺着妻子所指看清了那个模模糊糊的“敕”字。陈大顺有些不解,“这字怎么了?我瞧着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这点嵌宝的金子也有些旧了。”觉着这小首饰也不大体面。

褚韶华把坠子再收回小盒里,说他,“平日里叫你多念念书,你总是敷衍犯懒,书上说,只有宫里内务府奉皇命造的首饰,才会刻上内务府的标记,这个‘敕’字,就说明这是皇宫的东西。倘当时炸了,万一把这字炸没了,就成寻常物了!”

“这坠子大概太小,时间久了,后面的字亦模糊不清。我看书上说,倘有大的器物,非但有‘内务府敕造’几个字,还要连奉皇帝之命哪年哪月造的,都要錾上的。”褚韶华把东西重放回箱里上了锁,与丈夫道,“世上红宝石的坠子多了,咱们这个,珍贵就珍贵在是宫里出来的,以前皇家用过的。你想啊,既有内务府的标记,总不可能是宫女奴才用的,说不得以前是哪位公主格格小时候的东西哪。正好给潘家闺女,多体面。”

陈大顺听媳妇这一通的解释方道,“唉哟,要不是你说,我都只当是寻常的红宝首饰了。”

褚韶华道,“搁银楼他们也只当寻常旧首饰,不然,若是银楼给的价儿好,我早折现了。”说的陈大顺也是一乐。

其实,褚韶华这话也不全然如此,她原是想着,这样的小首饰,她纵戴不得,也是想以后留给闺女大些戴的,眼下却是要去邵家走动。且大年下的,给金银锞子估计邵家也只作寻常,又是年下这样的时节,想来那孩子也没少收到金银锞子。因为,虽说如今大家都改用大洋,可金银锞子这样的东西,大家也依旧觉着十分吉祥的。

褚韶华送礼,向来要独树一格叫人印象深刻的,她也是突然想到这件有来历的物什,遂拿了出来。如今想想,倒是越想越合适。

夫妻俩商量好送给邵家的东西,陈老爷也挺愿意叫大儿媳跟着去,其实,正经来说是陈太太一起去比较好,陈太太与邵太太是一辈人,辈份相当。褚韶华则是与潘小姐能一处说说话,只是陈太太无甚交际本领,也就是在家窝着的料。陈老爷也不敢指望她,就只说让褚韶华跟着一起去。

陈老爷提前让陈太太准备了给邵小姐的红包,这是小邵东家的长女,邵家的长孙女,大年过的过去,自然少不了这一道的。这红包,陈老爷就交给大儿子,“到时让你媳妇给邵东家的小孙女。”

陈大顺很是实诚,同他爹道,“给孩子的东西,我媳妇已是备着了。说来,当初知道小邵东家生了长女,我媳妇就准备了一套银锁银镯,托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带了去。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套金的,我媳妇心里一直觉着,潘家的礼太重了,总想再给那孩子置些什么。她去年淘换了好些时候,淘换了副适合小闺女戴的坠子,我瞧了,送给邵家闺女倒也合适。”

陈老爷拈须颌首,“你媳妇这样就很好,这人家来往,素讲究个礼尚往来。这红包也叫你媳妇拿着,倘是遇着别个孩子要打点的,也别没个准备。”其实就是把钱给褚韶华,毕竟,坠子什么也是花钱买的。

陈大顺此方代媳妇收了这红包。

褚韶华从丈夫手里接过公公给的这红包,打开来,足有六块大洋。钱自然不少,褚韶华看重的却并不是钱,而是公公做事的这份儿周全,当真令人敬服。

哪怕平时陈老爷偶有一些行事,褚韶华并非全然赞同,褚韶华觉着,公公到底是旧派人,故,难免落后于如今的潮流,但,这并不影响褚韶华对陈老爷的尊敬。公公这样的旧派人身上,一样有许多值得人学习的地方。

由公公为人,再想想自己父母,饶是以褚韶华之才干,也唯有一声长叹了。

年下

待到去邵家吃酒那一日, 褚韶华早早的换好衣裳。如今过年,都时兴穿红,褚韶华也不能免俗,可为了不被淹没在一群红衣大袄的媳妇里,褚韶华还是做了极精心的打扮的。她里面是一件樱桃红的夹棉旗袍,外头则是一件新式的烟紫色的呢料大衣, 脚下是一双不相宜的自己做的绣花棉鞋,随身却又带着北京自己铺子里卖的外头缀着貂毛的最流行的女式皮鞋,褚韶华过日子精细, 她是打算到邵家再换了皮鞋的。不然, 农村这种坑洼不平的土路, 褚韶华舍不得穿自己的皮鞋。

陈老爷很满意褚韶华的体面,认为以后自己的小家族想更进一步,他家老婆子这种窝里老是跟不上时代的,还得大儿媳这种既会打扮又能交际的才成。

这一二年, 陈太太倒也习惯了褚韶华爱打扮的事, 知道褚韶华天生的大臭美。当然,这种情绪里有多少是羡慕多少是嫉妒, 怕陈太太都不愿多思的。陈太太只管端着婆婆的架式叮嘱了褚韶华一些外出做客的规矩,什么到别人家去要有眼力,人家什么活, 要搭把手帮忙什么的老生常谈的那一套, 褚韶华只管坐着听婆婆念叨。直待公公抽完一袋子旱烟,轻咳一声, “行了,得趁着天早过去,我还有许多话想请教邵东家,这就走吧。”

陈太太意犹未尽的闭嘴,陈老爷就带着二儿子和陈大顺褚韶华夫妻赶着大车往县里去了。

正月天寒,好在太阳不错,拨开前几日有些灰蒙蒙的天,露出一种冻蓝的颜色。土路两畔的榆杨皆已掉光了叶子,唯剩空荡荡的枝桠,偶有风吹过,细枝抖落昨晚一夜染上的青霜,放眼望去的大片苍青的麦田覆着黄色的土地,阳光下闪着霜色银光。呼吸间仿佛都沁着冬天的细碎冰渣,褚韶华精神却是极好,她给大顺哥将脖子里的扎实的毛领子外又围了一条呢料围脖儿,包袱里还有两条藏青的,一条递给陈老爷,一条给了陈二顺。褚韶华道,“爹,二弟,你们都试试这呢料围巾。上回那件呢料爹你给我后,还剩了些,我瞧着料子还齐整,就裁了三条围巾。原是早裁出来了,就是这锁边儿,我一直没空,后来找了处新式的裁缝铺让他们用机器帮着锁的。爹,现在的呢料,国外的呢料一般面料行都没有,就是有,也是中低档的。可就是中低档的也不便宜,国产的略便宜些,可相较于其他的料子,也是贵的。爹,我想着,这呢料,咱们除了卖成衣的大块料子,明年也裁些这样的围巾去卖。有些个买不起大块裁衣裳的客人,买条呢料围巾,也体面。就是这生意不大,可我想着,小件东西收拾的精致些,利也不小。”

陈老爷穿着貂鼠的大皮袄,双手插在貂鼠的手笼里,脖子里除了狐狸毛的大毛领子,还系着褚韶华刚刚拿出的呢料围巾围住嘴搪风,呵呵笑着,“成,明年你记着这事儿,咱们做些试试。要是生意好,给你个大红包。”

褚韶华笑弯了眼,嘴甜甜的,“咱自家的生意,给不给红包,但凡我想到的就跟爹你说。成不成的,是我的心。”

陈二顺赶着大车的都忍不住回头说一句,“嫂子,你怎么这么多的点子啊。”

褚韶华笑,“我们妇道人家,平日里也就是忙活着一家子吃喝穿戴的事。咱家又是做面料行的,我看见什么新式的衣料,新式的衣裳,就爱琢磨。”

陈二顺道,“嫂子你是天生的灵透。”

说来,这围巾也是北京城的新鲜景儿,北京人以前并不流行系围巾,这东西原是打洋人那里传过来的。像北京人冬天都是往衣裳上弄个皮毛大领,或是直接就弄整张的裘皮做活领子,不论穿什么衣裳,往脖子里一围一扣,便暖和的紧。如褚韶华拿出来的长围巾,是洋人的样式。现在什么东西都是跟着洋人学,这围巾也便流行起来。

一家子说着话,待到了邵家的时辰也还早,邵家最得用的李管事已是在门口等着了,李管事与陈家是极熟的,这几年到北京做粮食生意,可是没少来往。老远见着是陈家人赶着大车来了,李管事远远的迎了过去,抱拳打招呼拜年。大家好一番热络,李管事见褚韶华一道过来了,还说,“我们少奶奶年前就念叨了好几遭大少奶奶,就盼着您过来说话儿。”

褚韶华笑,“我也一直想着阿玉姐。”

李管事请陈家一家了进去,心下很是佩服陈家行事,陈老爷陈大爷都是热心又实诚,男人之间生意往来自不消说。这位陈大奶奶亦是个一等一的机伶人,男主外女主内,陈大奶奶则是与女眷交际的一把好手。真不怪陈家这一二年生意愈发兴旺了。

邵家是县里有名的大户,他家的宅子自是极讲究的,一水儿的里外青砖大瓦房,门外的一段路为了便宜行走,也铺就了青砖,待进了邵家的院子,更是一色的方砖漫地的甬道,两畔留有花池水缸之物,如今更是换了县里头一份儿的崭新透亮的玻璃窗。来往的丫环下人都穿一色的土红棉衣,各个都带着新年的喜庆。早有门房跑进去通传,邵东家已是带着儿子迎出垂花门,老远便抱拳笑道,“陈老弟啊,你可是来啦,今儿有上等的老汾酒!”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拉住陈老爷要还礼的手腕,亲亲热热的一处往屋里走去。

小邵东家笑嘻嘻地同陈家人打招呼,待到了正堂,晚辈们都各给长辈拜了年。邵东家把陈家兄弟都赞了一回,见到褚韶华也很高兴,笑道,“芳姐儿她娘早就念叨侄媳妇,要不是天儿太冷,她都要带芳姐儿去找侄媳妇说话了。”

褚韶华笑,“我心里也一直记挂着。邵伯伯,给您拜年请了安,我这就去后头给伯母请安去,也瞧瞧嫂子侄女,伯伯、伯母每年都能见着,就是我们姐儿俩,足两年未见了。”

邵东家一笑,让丫环带褚韶华去了内宅。

陈家人过来得早,如今邵太太屋里连族亲的太太奶奶们都还没过来,就是婆媳二人带着小闺女玩儿。婆媳俩隔穿就见褚韶华来了,邵太太潘玉都很是高兴,潘玉忙拉她坐到炕上来暖和着,潘玉道,“咱们老家的冬天太冷了,到炕上暖一暖。”

褚韶华见潘玉一身厚实的红底碎花的棉旗袍,脚下穿的是北方乡下最常穿的大棉鞋,要不是她如今留的是齐耳短发,耳上垂的钻石坠子,褚韶华都得以为见了个正经的北方小媳妇。褚韶华一见就笑了,道,“嫂子这是入乡随俗。”

潘玉是极开郎的性子,笑道,“先前听阿初说咱们老家冷的很,我还不信,想着在北京我也过过冬的,就是出门有些冷。回来才知道家里并没有装水汀(民国时暖气的称呼)。虽然有炕也是极暖和的,我还是有些受不住,这是妈妈让丫环给我做的,我亲自挑的衣料子。我看一家子的嫂子妹妹们都这样穿。阿芳也做了一身儿。”

阿芳就是潘小姐与小邵东家的长女,这会儿也是一身孕红底碎花的小棉旗袍,穿着鞋在大炕上跑来跑去的玩儿。褚韶华头一回见邵芳,不禁道,“可真是个漂亮闺女,生得真好。”褚韶华把孩子揽到跟前儿细瞧了一回,愈发喜欢,那孩子也喜欢褚韶华,很乖巧的让褚韶华抱在怀里,很是稀罕了一回,褚韶华直说,“阿芳也就刚刚一周,就跑的这么结实了!唉哟,我见有的孩子一周还不会走哪。”

潘小姐笑道,“都这么说。我小时候是一周才学的迈步,妈妈说阿初十个月就会走了,阿芳约摸是像爸爸。”

邵太太笑,“就是像她爹,没差的。她爹小时候,刚会迈步就想跑,不知摔了多少跤。芳姐儿腿多快呀。”

褚韶华自包里拿了个大红包给孩子,小姑娘已经会严肃着小脸儿,一本正经的说,“谢谢姨姨。”拿了红包跑过去压在炕上的被摞儿底下。

褚韶华见那下头压着七八个红包,潘小姐笑道,“还不让人给她收着,非压被子下。”

褚韶华听的直乐,又将准备好的小坠子拿了出来给潘小姐邵太太看,褚韶华笑,“这是大顺哥偶然得的,宫里的东西。我瞧着还有内务府的标记,又是这样的小首饰,正适合小女孩儿拿着玩儿。头一回见芳姐儿,我这个做姨姨的总得有个见面礼,给芳姐儿拿着玩儿吧,倒是有些个历史的东西。”

邵太太忙道,“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做甚,给萱儿留着戴。”

褚韶华笑,“她还有哪。伯母嫂子就别跟我客气了。”

因两家关系极好,婆媳俩也就没再推辞。潘玉收了褚韶华送给邵芳的红宝坠子,又赏鉴了一回这坠子上錾的内务府的标记,令丫环拿出准备好的给褚韶华闺女的金锁手脚镯,褚韶华直说,“这太贵重了,潘伯母已经给过我们闺女了。”

潘玉笑,“我妈是我妈,我是我,这能一样的。”

褚韶华原是想着潘太太给的金子打的金锁手脚镯未免太贵重,这才想着趁过年给邵家孩子些贵重的见面礼,不想潘小姐这样的客气。褚韶华也只有收了的,大家说起话来,说一回孩子。邵太太便顺嘴儿打听了一句,“侄媳妇,这宫里的东西不都该是皇帝老爷的吗?你们怎么买了来的。”

褚韶华声音放低了些,道,“原我也不晓得,听说有不少太监经常把宫里的东西拿出来倒卖换银子。这对坠子,就是大顺哥偶然得的。哎,要怎么说呢。我看《史记》,里头有一句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说的是天下,如今宫里,皇帝已经不管事了。这宫里的东西,说是皇帝的也是皇帝,可正经说来,若皇帝有德,谁敢把这东西弄出来呢?还是皇帝无德,无福保管这些东西,既到了咱们这里,可见是咱们的缘分。”

邵太太还是头一回听人把“贼赃”说的这般文雅的,其实,潘玉是不在乎什么贼赃不贼赃的,潘玉是在国外留过学的,自有见识。潘玉道,“要不是满人误国,咱们国家说不得也不至如今丧权辱国的颓势。皇宫的东西,都是自百姓那里搜刮来的。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我国百姓在满人面前还在自称奴才。如今皇帝逊位,宫中物件流失,也是皇帝无能。”

潘玉同邵太太道,“妈妈,像韶华这样有见识的人,得了这样的东西,知道这东西珍贵在哪里。我听说还有许多宫人往外倒腾些宫里的金银物什,都只按份量作价给银楼。何其可惜,宫里的东西,这上面錾着的一个‘敕’字,才是最有价值的地方。”

褚韶华笑,“原我也不懂,后来看了些书方晓得的。”

潘玉端起手边儿的红枣桂圆茶吃了一口,笑道,“我妈给我写信时还说你这几年不间断的阅读,如今越发有学问了。”

“嫂子这是在打趣我。我就是闲来无事翻几页书看看,其实,北京城里也有图书馆可以借书,我还去过一回。图书馆里的书是极多的,我一进去就有些头晕,想看书又没个次序,后来索性还是找潘伯母去借,这样书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可以请教潘伯母。”褚韶华说着,又聊起了上海,她是那种天生对新奇的事物、新奇地方充满兴趣的人。

潘玉很开心的与褚韶华聊天,就是潘玉本身也觉着和褚韶华交往是极为舒服的一位事,而且,俩人很有缘份,譬如,两人第一胎都生了女儿。潘玉是新式女性,自然不可能重男轻女,哪怕婆家就丈夫一个独子,潘玉也很看重长女。褚韶华更不必提,为着闺女都能跟魏太太母女俩吵架的性子。而且,褚韶华这两年没断了读书看报,对于社会上一些新鲜事,她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与潘玉颇能说得来。

其实,潘玉称得上适应性极强的人了,她这样的豪门小姐,到婆家这种北方的小县城过年,也尽量在适应。但是,人都是有喜恶的,相较于婆家族中这些无甚见识的族亲女眷,褚韶华都称得上潘玉的知音了。

一时,待过来的人多了。

果然也有许多大人带着孩子过来,褚韶华见了,都会给个小红包。里头并没有多少钱,一个里面放了一角,这也是褚韶华与丈夫商量过的,这并不是抠。而是老家人自来的讲究,有句话说,礼大断交情。就是说平日间随礼往来,并不讲究大礼,不然,若是遇到些家境寻常的人家,要还礼就殊为不易了。

褚韶华在邵太太这里也认识了不少邵氏族中的太太奶奶们,其他乡里仕绅商家也有受邵东家所邀过来吃酒的,但是,带女眷来的就陈家一家。其他人还是老一派的妇人少出门的讲究,不肯再着家中女眷过来应酬说话。

褚韶华在婆家时,因她时常与周太太、潘太太这样的进步女性来往,再加上褚韶华性情偏于强势,偶也有觉着公公偏于保守的感觉,如今看来,陈家放在县里却还算得上进步人家。

中午褚韶华就与邵太太、潘玉还有几家邵氏族中女眷一起说话谈笑,待到下午男人们告辞,褚韶华也便辞了邵太太潘玉婆媳,回家去了。

男人们吃酒吃的不少,陈老爷只管裹的严严实实的坐在车上,陈大顺陈二顺轮流赶车,看这兄弟俩浑身的酒气,褚韶华都担心他俩把车赶到沟里去。褚韶华让俩人与陈老爷一起在车上歇着,褚韶华赶着大车回去了。

陈太太这回是一个字都没抱怨褚韶华,第二天把父子三人都念叨了一通,着重表扬了褚韶华,“要不是大顺媳妇,我看你们还不得醉死在外头。”

陈老爷轻咳一声,在炕沿儿上敲两下敲袋锅子,“行了,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没的不吉利。”

“我说的这个事儿。出去吃酒也不能不要命!”陈太太又说了俩儿子一回,因这就要回北京,陈太太得收拾东西,事务太多,也就没再多说。

倒是陈大顺私下同褚韶华道,“你可真行,还能赶大车。”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叫牲口如何走如何停如何拐弯罢了,咱家的骡子再稳当不过。”褚韶华这样的胆量,也没谁了。

倒是听闻了褚韶华又从潘小姐那里得了一套金锁的事,陈太太颇是高兴,还叫褚韶华把邵小姐给的金锁拿到她屋里瞧了一回,直说,“小邵奶奶真不愧大户出身,这出手可真大方。”想着褚韶华当真是极能交际的,就生了个丫头,这都得第二套金锁了。

褚韶华笑望着婆婆那比金锁还要金灿灿的双眼,似不经意般道,“我想着潘伯母已是给过咱们萱儿了的,也没想到潘姐姐又给了一套。我想着,以后有机会也得送芳姐儿些东西,这人情来往,向来是得有来有往的才好。”

陈太太一听褚韶华这话,便将想代褚韶华收着金锁的心收了,无他,褚韶华既说要还礼,若是她收着这金锁,怕以后“还礼”的“礼”,褚韶华就要找她来要了。她可没东西给褚韶华,还是让褚韶华自己收着去吧。

算计

待家里将去北京的东西收拾好, 一家子就准备往北京去了。临去北京前,褚家人倒是过来了一趟,说是来看闺女外孙女和亲家的。陈老爷自是令家里置酒款待,褚韶华委实没有娘家人过来的喜悦,老话说的好,无事不登三宝殿, 娘家人何时这么在意过她,何况,没听说两手空空过来看闺女的。褚韶华一看这一家子的神色, 就知必是有事的。

果不其然, 褚太太王燕儿私下同褚韶华在屋里说私房话时就诉起苦来, 说家里艰难,话里话外想褚韶中跟着去北京寻个差使,也能补贴家里。褚韶华平日里若得机会,连别人都能周全的性子, 要是娘家能提起来, 她早帮衬了。不说娘家做的事叫人心寒,就是娘家这些人, 但凡哪个有些人心,也不能除了她娘外,个个吃的饱满圆润, 就瞧他们的相貌, 可不像为家计艰难发愁的。家里但凡有了,立刻吃了, 不做其他算计,这样的人家要不艰难,真就没天理了!

没有哪家想发家是容易的,尤其褚家这已是败落的,平时不做精打细算,有了便吃吃喝喝,眼下竟还要叫她帮着给大哥谋差使。谁家要这样好吃懒做的懒汉做差!

褚韶华忍气刚要说话,家里又有客来,来的是王大力夫妻,还有王大力的弟弟王二力。

王表嫂去年就来过的,这位表嫂是个实诚人,但凡过来,就没有空过手。就是王大力到北京也是,并不是要给褚韶华带多么贵重的东西,有时花生熟了给她带一口袋花生,玉米下来弄些新玉米过去,东西里就透着实诚。褚韶华也从不会空了他们,王大力在北京来啊走的,只要褚韶华知道,路上的干粮,一些常用的药膏,或是给孩子给表嫂的东西,都会叫王大力捎带身上。

故而,这一年来,两家来往的极好。

就是陈太太也常说王大力夫妻都是实诚人,如今王大力夫妻过来,王表嫂也足带了一篮子的东西,王表嫂笑,“原想早些过来,年前年后就没个闲的时候,瞎忙。给叔叔婶子拜个晚年。”行过礼,王表嫂把东西给了陈太太,笑道,“这是自己家里的鸡下的蛋,里头还有两块腊肉,是我们当家的出门跟个南方人学的做法儿,我们年下吃了两回,觉着味儿不错。年前给二姨二姨夫送了些,如今拿过来,叔叔婶婶也尝尝咱家的手艺。这块红花细棉布是二弟二弟妹备的,当初华儿生孩子,我们都在老家,二弟妹原想一起过来,家里孩子们也得没人看,明年我在家看孩子,再换了她来。”

陈太太真觉王表嫂比她那亲家母还要知体面,人家过来还知道带些东西,看亲家一家子,说是来看闺女看亲家的,结果,啥都不带,一家五六口子,空着手就来了。叫人哪只眼瞧得上!

既有王表嫂几人过来,褚韶华索性也没继续在自己屋里同娘、嫂子的说什么私房话,原也没什么“私房话”好说的。褚韶华就带着她娘、她嫂子往正房一道说起话来。

原本,褚母只是私下同闺女提给儿子寻差使的事,如今都在陈太太的正屋说话,褚母就不好再提了。褚父无此挂碍,褚父直接说了。他叹口气,气色极好的脸上故做难色,便说起家中艰难来,“田地里出产能有几个?也赚不来大钱。我如今上了年纪,身上不大成了,倘我身上俐落,我到北京略寻个差使,也比窝在老家强。我想着,宝儿还小,以后花用的地方也多,总不能一家子都窝乡下。亲家,你若是瞧着韶中还成,让他跟着你!工钱给不给都成,叫他出去寻个生计,也好养活老婆孩子!”

陈老爷其实也瞧出褚家上门必定有事,原还以为是来打秋风借钱的,当然,说“借”是为了大媳妇的体面,就是来要钱的,陈老爷瞧着褚韶华的面子,也会丁斟酌着给几个。

不料,褚家竟是想让他帮着给褚韶中在北京寻个差使。

这真是把陈老爷难住了。

倒不是寻差使的事难,依陈老爷在北京城这些年的打拼,给人安排个事务,并不难。

难就难在,给褚韶中安排差使。

陈老爷瞧着褚韶中这一身竹青长棉袍,脚下踩的是千层底的棉鞋,就是在农村,这也是难得的干净体面。更难得的是,褚家这回乡多少年了,褚韶中依旧是这一派的少爷打扮,更难得的是,褚家除了褚母愈发干瘦,如褚韶中,较之去岁倒是更见福态了。

褚家人都是天生的好相貌,晒不黑的白皮肤,可亲娘都熬成这样了,家计艰难若斯,褚韶中还能把自己过胖,陈老爷哪里敢给这样的人安排差使!

陈老爷一时倒叫褚父的话为难住了,褚韶华接过她爹的话,“眼下没听大顺哥说柜上缺人,倘是缺人,肯定得先说咱们自己人。爹说,是不是?”

接着,不待褚父说话,褚韶华道,“何况,这在外头讨生计的,就没有一样轻省活计。大力哥最知道,风吹雨打的,我就担心我哥捱不了这种辛苦。不然,我家柜上虽不差人,北京城里挣生计的活不是没有。现成的就有一件,可我大哥真不一定干得了。”

褚父道,“是什么活计?”

褚韶华道,“北京城这么些绸缎庄,布料坊,哪家都有裁下的布头。不说别的,北京城里的料子花样,总比咱们乡下要多的。要是肯吃苦,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去趸了来,趸回乡到县里乡里的集上去卖。虽是小生意,也比种地强。”

褚父还没说什么,褚韶中先道,“那都是货郎的营生,我哪里做得。”

褚韶华笑笑,“所以说嘛,大哥你做不了。”端起茶呷一口,“大哥看这样好不好,待回了北京,我给大哥留心,倘有什么又轻闲又能挣钱的差使,我再跟大哥说,如何?”

褚韶中没意见。

褚父也没意见。

这父子俩但有半分能为,也不能当初褚老爷子一闭眼,他们便将家业败了个干净。

褚母素无主意,一向是听丈夫听儿子的,见闺女会给儿子留意差使,丈夫儿子都没意见,她自然也没意见。独王燕儿有些急,想着这不是叫褚韶华空口白牙打发回去了,她瞪着两只眼,瞅向褚韶华,道,“眼下可怎么着,妹妹,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

饶陈太太活了这把年纪,也得说头一回见到这般舍了脸面来打秋风的。陈太太刚要说,你家揭不揭得开锅,跟我家有什么关系!褚韶华已是挑眉笑了,“嫂子可真会说笑,刚表嫂还说年下给家里送过腊肉。倘别人说他家里不好过,我信。嫂子说,我是不信的。去年我去北京的时候,嫂子的脸还没这么圆哪。年前回娘家,我瞧着嫂子就高兴,只看嫂子的气色,就知咱们家里日子殷实。”

褚韶华望向父兄,面露欣慰,“爹和大哥气色也好,衣裳也干净,体面。我在外头,就是记挂家里,如今见家里人都好,身体好,日子好,我也就没什么挂心的了。”

说着,褚韶华含笑嗔怪王燕儿一句,“嫂子就莫要再说笑了,不然叫人当了真,还得说咱爹这一家之主,带着一大家子往亲家家里哭穷。这要叫人听着,得怎么说咱们褚家哪。爷爷去了才几年?嫂子,咱家在村里可是体面人家,咱爹、我哥,都是体面人。”

褚韶华这样一套话恭维下去,非但把王燕儿的话噎了回去,就是褚父心里的想趁势刮些地皮回去的心,也叫褚韶华恭维没了。褚父还板着脸说了王燕儿一句,“是啊,老大家的,这叫什么话,咱家哪天饿着你了。”

王燕儿叫公公兼姨丈一句话险没噎死,心下说,这跟在家时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陈老爷暗赞褚韶华机灵,端起茶盏,体贴的问了褚父一句,“要是家里有难处,亲家只管开口啊,咱家不是外处,可别外道。”

陈太太一听这话又要急,想着死老头子这是傻了不成?

褚父却是道,“亲家哪里的话,我家里有的是钱!”

陈老爷笑眯眯的奉承着褚父,“是啊,咱们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亲家是一等一的殷实人家。”

王大力王表嫂都没好意思说话。

王大力这总是往北京运粮的人都听他媳妇说过,说二姨家这一年可是卖了好几亩的田地。哎,表弟想去北京寻个生计是对的,只是既是寻生计,何苦这般挑肥捡瘦。二姨夫也是,眼下家里都这样了,还充什么大户。只要好好种地,就是穷些,也不丢人。

褚韶华说会儿话就去厨下和宋苹忙活午饭的事了,王表嫂过去帮着搭把手。中午饭菜自然丰盛,待吃过饭,褚家人还要留下跟褚韶华多说说话,王家三人就先告辞了。褚韶华向来讲究,一样给王表嫂准备了回礼,因王二力也过来了,褚韶华就多备了一份,将人送出去时,褚韶华还说哪,“原想跟表嫂多说说话,如今这闹哄哄的,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二力哥也是头一回来,都没得说话的空闲。”

王二力搔下年下新刮的青色头皮,说,“大哥大嫂这也才两年功夫,就自己起了院子,过自己的日子。我瞅着心里馋的慌,跟我媳妇商量着,也搬了出来,分家另过。华妹,咱们不是外人,原我今年春先给人做长工,要是邵家再招苦力,我就去跟着卖苦力去。刚我听华妹你说在北京趸布头的事,这个我也不大懂,不过,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华妹,这事若是可行,趸了东西走街串巷的零卖,我倒是不发怵。”

褚韶华道,“自是成的。要是二力哥你想试试,年后跟大力哥他们一道往北京去,到时我带你去瞧瞧。就是我家铺子,也有积年的零散布头,哪个月都有货郎过去打听,多是趸给货郎。你要是愿意做这个,我倒是能帮你引荐几家绸缎庄的掌柜。”

“诶!成!”王二力很是欢喜,心下很感激褚韶华,嘴里偏生不知要怎么说,最后憋出一句,“那啥,谢了啊,华妹。”

“都不是外人,说这客套话做什么。”褚韶华笑,“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都是当打之年,不说大富大贵,也要各有出路营生才好。”

王二力能主动带着媳妇分家出来单过,就是想过出个人样儿的,不然,他家现在,要分家的都是光屁股出门,家里啥都不分给的。王二力若想省事过日子,就不会分家。既是分了家,那必是做好用心过活的准备的。

褚韶华与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王大力套好骡子车,笑道,“外头天凉,华妹你回吧,等过了年往北京运粮,我就带着老二过去。”

褚韶华极爽快的应了,看车上挡风的被褥还算厚实,想着王家村离得远,就是骡子车怕也要走到天黑,遂回厨下拿了半瓶子白酒叫表嫂带着,褚韶华道,“这大冬天的,要是一会儿天晚风凉,就喝两口白酒搪一搪。”

说一回话,王家人便告辞了。不过,只看去年王表嫂还是走着过来,今年就能借了骡子车一家子过来,就知她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

王家人走后,褚韶华陈大顺夫妻听着褚家一家子说些家常里短的事,尤其王家的事,褚父说来都有几分不满,还与闺女、女婿道,“这个大力是越发不成样子了,他是长子,竟自家里搬了出来。如今王家村儿里里外外,哪个不说他不孝。如今倒好,又把二力引着搬出去。你大姨、大姨夫年下到咱家去,可是没少哭骂这事。”

褚韶华不以为然,“这可怎么了。大力哥去年新起了宅子,我听说是五间外头贴青砖的大新房,我虽没见,也知是极体面的。现在村里的小子们,不是跟着爹娘一起住,就是叫爹娘给盖房娶媳妇的。大力哥自己起新房,谁见了不说有本事。大姨、大姨夫也是奇怪,见到儿子有本事能干怎么倒不高兴,反是哭起来了。”

褚母叹气,“华儿,你姨夫腿不好,要是大力有钱,也该先拿出来给你姨夫看腿才是。”

褚韶华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大姨也没有把吃饭的钱拿出来给大姨夫看腿啊,他们要真有这种囊性,我大姨夫的腿早好了。”

王燕儿忙说,“我家里为着我爹的腿,可是半点银子都没了。”

“那就没法子了。我跟大姨、大姨夫早不来往的,大姨家的事,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多说。”褚韶华心下冷笑,仗着腿不好就要孩子把挣的钱都交到家里,这当然很符合传统孝悌,可不知为何,褚韶华听着就是不顺耳。不要说大姨夫的腿病是真还是假,哪怕是真的,褚韶华也不觉着这种事有什么理所当然的!

做父母的也没有这样为孩子付出过,凭什么要孩子这样把骨头砸碎了去为父母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