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听说上海比北京好的多,上海有海港,有钱人多。现在皇帝还有什么用啊,都不管事儿了。我听说颐和园明年就对百姓开放了。”
“那不是皇帝老爷的园子么?咱也能进去瞧。”
“开放就能了。社稷坛那里不就在修公园么,社稷坛以前也是皇帝祭祀的地方哪,现在不也不管了么。”
褚韶华突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王侯将相、江山更迭,不想倒叫咱们赶上了。皇帝连社稷坛的事儿都管不了了,江山易主估计也快了。”
陈大顺听褚韶华这话,深觉大有见识,不禁道,“我看大舅兄不似念过多少书的,你倒是书念的不少,是在村儿里念的么?”
“就是跟我们村儿的老秀才念的,一个月要三十斤小米,那会儿有我爷爷在北京做买卖,家里还成,这点儿束修还交得起。”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也教丫头家?咱们村儿也有教认字的私塾,可是不收女学生的。”
“他原也不收。原本并不是我上学,是我哥小时候,家里叫他去念。你不知道他念书那个笨,去一天,回来一问,教的什么,啥也不知道。念的什么,都忘了。我当教什么高深学问哪,就过去悄悄听了听,原来就是认几个字,数几个数。”褚韶华道,“我都说他,你干脆回家算了。每天去一天,啥都学不会,还不如叫我去学。我还能多学一些,回来再教他,那还不一样,还能多学一个人。就这样,便都是我穿了小子的衣裳去念书。”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瞧不出来?”
“他又不瞎,自是能看出来。我又叫家里每月多给他五斤小米,他便视而不见当自己半瞎了。”
褚韶华说的,陈大顺都听笑了。陈大顺三两口把炖梨吃完,“别说,你这脑袋瓜,自小就好使。”说着还去摸媳妇的头,叫媳妇一巴掌打掉手,再娇嗔嗔的瞪上一眼,陈大顺就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不舒坦的。
“这也不过是些小把戏。”褚韶华唇角微挑,她原就是唇瓣稍薄,这样唇角绽然,更如刀锋一般多了些锐利,“倒是认字是极有用处的,我虽念书有限,可自从我认了字,我爷爷自北京托人捎回家的信,都是我帮着念,我帮着回。如今还能看看报纸,不然,报纸也是读不懂的。”
“我听说北京有大学堂,那最好的大学堂,也不比小邵东家读的外国大堂差,只是贵些,一年要二三百银子。要是以后咱们孩子有出息,就是二三百银子,我也供。”褚韶华笑着收拾了碗筷,感慨道,“咱们没赶上念书的好时候。以后咱们的孩子,可不叫他回乡下跟着私塾的老秀才念书,如今都是新式学堂了。前院儿魏家兄弟念的学堂,国文、数学、洋文、音乐、修身、历史、理科、地理、实业、国民知识、世界知识,分这么多学科。”
陈大顺随口问,“阿时念书如何?”
“哪里跟得上呢。阿时倒是不笨,可他以前就在老家只学认几个字罢了,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郎,一般都上四年级了,四年级的功课跟不上,就从二年级学起。降两级后还成。”
陈大顺一合计,正儿八经的同媳妇说,“成,以后就按你说的,让孩子上洋学堂。这样,咱们先把孩子造出来吧。”
褚韶华叫他逗的咯咯笑。
她声音清脆,笑起来格外响亮,传到老屋儿那里,陈太太忍不住皱眉嘟囔,“也不知道又唧咕什么哪,大顺儿是吃完饭就猫自己屋不出来,那一个更是成天没个老实时候。这要搁二十年前,哪家媳妇敢这样笑?”
“你也知道不是二十年前了啊。”陈老爷忍不住噎这婆娘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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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韶华夫妻自有说不尽的悄悄话私房语,新结发的小邵东家则在瞧着妻子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礼,他自己大爷一般的倚在床榻间啃着个汁水四溢的北疆香梨。潘玉看他唏哩呼噜跟头猪似的就知道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问他,“你到底有个算计没有?”
“到上海再说呗,在北京想的再好也没用,唉呀,我说你就歇一歇吧,别累着。”
“你不管,我再不收,要怎么时候才能收拾好行礼。”潘玉简直气个半死,明明没成亲的时候说的天好地好,有志向有理想的有胸怀的三有青年,结果这一成亲,立码成一惫懒货。要不是这家伙文凭货真价实,潘玉都怀疑是不是被骗亲了。
“我是说,别累着肚子里的孩子。”
这话正巧叫过来的潘太太听到,潘太太大惊,忙拉了闺女问,“阿玉,你有了?”
潘玉羞的脸都红了,“娘,你听他胡说。”
“哪里就是胡说了。”见岳母过来,小邵东家忙起身,请岳母坐下。小邵东家很自然的说,“成亲都好两个月了,我一向效率高,说不定就有了。”
潘玉嗔怪,“行了,有用的不会说,光说这些没用的。”
“哪里是没用,要是你有了,我就得奋起了。”丫环端上茶来,小邵东家接过递给岳母,也拉妻子坐下,与岳母告状,“我都让她歇一歇,就是不听,收拾起来没个完。有什么可收拾的,带两件衣裳就成了。”
潘玉气的拍掉他的手,“什么都不收拾,去了穿什么用什么?”
小邵东家道,“现在到上海的运费可不便宜,你的那些个瓶子罐子的,打包好再运上车,还不得走一车皮啊。还不如到上海另置新的哪。”
“我这宋朝的碗,明朝的瓶,能另置新的?”
小邵东家惭愧,“都古董啊。没看出来。”又说媳妇,“古董咱可不托运啊,咱得随身带着,这可值老钱了。”
潘太太让闺女女婿坐身边儿,问女婿,“阿初,今儿个想吃什么,我去厨下给你做。”自从女婿女儿住家来,潘太太烧饭上特有劲头,尤其女婿,不论她做什么,都特捧场。果然,小邵东家不假思索便说,“妈,烧前儿烧的红烧肉吧,咱家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软软糯糯还带了一点甜,都不用咬,吸一口就吸到嘴里了,五花肉里肥肉夹着瘦肉,唉哟,那滋味儿,真是绝了。”
潘太太瞧着邵女婿的眼神儿,简直是从宠爱直接升华到了宠溺,连连点头,“好,好,咱们就吃红烧肉。”
“我可不吃那个,肥的要命。”潘玉最不爱吃肥肉。
邵女婿还没说什么,潘太太先跟闺女说了,“这不是给你做的,给阿初做的。”潘玉听这话直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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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太太对邵女婿甭提多满意,私下跟丈夫说,“阿初性子就是好,咱们阿玉爱发个小脾气,他也都能包涵。”
潘先生对着床头灯给手表上弦,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去上海?”
“快了,阿玉在收拾行礼了。”
“行礼都收拾俩月了。”原可是说一成亲就去上海创业的。
“先前不是说天儿热么。”
“这会儿不是已经立秋了,赶紧叫他们去上海,成天在家里磨磨唧唧的吃白饭。”
“这叫什么话,自家闺女、女婿,怎么能说吃白饭。”
潘先生是早把邵女婿看穿的,潘先生道,“赶紧让他们去上海做事业,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怎地这么懒。人家别个留学生,回国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国、立做出一番事业的,也不知咱家这个是怎么回事,就爱赖家里头混吃混喝。”要不是潘先生有儿子,就邵女婿这种,潘先生认为,就是让邵女婿做上门女婿,估计邵女婿也是肯的。
“女婿不是这样人,可知道心疼咱们阿玉了,总是劝阿玉歇着哪。倒是阿玉,爱发个小脾气。”潘太太绝对是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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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小夫妻俩还没起程,潘小姐就被查出身孕来。说来都是小邵东家爱吃红烧肉惹的祸,别看小邵东家生得细致白瘦的精致样貌,特爱吃肉,尤其是红烧肉,偏又遇上个疼女婿的丈母娘,潘太太隔三差五的给邵女婿做红烧肉吃。结果,有一天,潘玉只闻到了这么一股子烧肉味儿,立刻胃水上反,哇的就吐了,小邵东家当即便诊断为:有了!
待潘太太果真叫了大夫上门儿,一诊,果然是有了。
大夫得一大红包,千万恭喜离去。小邵东家已经在妻子身边儿表起功来,“我帮你算着日子哪,上回就叫你小心着些别累着,你还害羞不承认,可不就是中了。定是咱们大喜那天中的。”
潘玉也是正经受过大学教育的留学生,成亲后自己也是留心的,却是同丈夫道,“你没听老人说过么,前三个月不能说破。”
“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再说,咱们又不对外说去,就叫岳父岳母知道就行了。”小邵东家禁不住牵起妻子的手,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潘玉好笑,“我就是闻不了肉味儿,你可别吃红烧肉了。”
“不吃肉了,从此我改吃鱼。”小邵东家掐指一算,“你这该怀的是个闺女。”
“为什么是闺女?”
“怀闺女的一般吃不了大荤。”小邵东家严肃面容,一本正经,“我得赶紧给闺女想个好名儿。”
潘太太听这小两口说话就有说不出的好笑,私下很是表扬一回邵女婿。潘东家对邵女婿也没什么意见,就是有一事,潘东家道,“阿玉有了身孕,去上海的事怎么办?”
潘太太一时也犯难了,皱眉道,“怀着身孕坐火车可不安全,阿玉这又是头一胎,要不,待孩子生了再叫他们去上海。”
潘东家想了想,却是没替孩子们做主,很民主的道,“问一问他们小两口的意思再说。”
潘东家原想着邵女婿有些惫懒,如今闺女又有了身孕,说不得是愿意在北京陪闺女待产的。结果,人家小两口商量后,反是小邵东家先去上海,待上海那里宅子啥的都安排好,闺女这胎相也稳固了,小邵东家再过来接闺女,到时不走火车线路,先坐汽车到天津,自天津乘船到上海,稳当。
自潘玉有了身孕,小邵东家一扫先前懒散,神采弈弈起来。他去上海就带了一箱贴身的衣裳,以及一张大额支票与一些散碎银子。小邵东家离京去上海前,陈大顺褚韶华都有过去相送。潘玉自然也要去送自己丈夫,潘太太不放心闺女,也跟着一起去了。褚韶华夫妻对小邵东家,无非就是些一路顺风的送别话。倒是小邵东家待潘小姐温柔体贴,又有潘太太疼了女婿疼闺女,担心闺女初有身孕容易劳累,还有小邵东家临走前对妻子的殷殷的叮咛嘱咐…让褚韶华不觉失了神。
褚韶华一向认为自己嫁了大顺哥已是福气,在婆家纵是有个蠢婆婆却也不碍什么,如今,瞧着小邵东家与潘小姐,方知世间女子还能有如潘小姐这样的一种活法儿。
别的女人,如褚韶华没裹脚是当时裹脚时她险没疼疯了,祖父心疼她,才没令她裹脚。可潘小姐,是因为其父母见识,潘东家潘太太意识到新时代的到来,遂不再让闺女裹脚。
如褚韶华,当初能识字念几本书,皆因其非比寻常的聪明机敏所至。可潘小姐,自幼便能去私立洋学堂接受女孩子最好的教育。
如褚韶华,为了保住自己与大顺哥的婚约,在嫁人前不知多少次的深夜辗转不能眠,方能险而又险的嫁给大顺哥。可潘小姐,不费吹灰就能嫁给小邵东家这样的人物。
如褚韶华,嫁人后纵是遇到陈太太这样的蠢婆婆,除了不与其计较,当这是个死人不存在外,她还得忍受陈太太那些智商之外的挑剔刻薄。可潘小姐,公婆离得远不说,便是离得近了,那样明理的公婆又怎会来挑剔潘小姐这样的媳妇。何况,潘小姐并不与公婆一起住,住在自己的娘家,又有这样对她千疼万宠的母亲,怎会受半点委屈。
一向自认不比人差,一向自信的褚韶华,却是第一次嫉妒什么人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送走小邵东家,褚韶华第一次升起一定要挣大钱发大财的想法,她不是为了自己广厦华服,家财千万,她自己这辈子是没潘小姐这样千娇百宠的命运的。可褚韶华相信,只要她与大顺哥好生过日子,纵她没有潘小姐这般千娇百宠的命运,他们的女儿兴许能享受上呢。
褚韶华从来不认为福运天生,潘小姐有这样的福,有这样的命,是因为潘小姐有潘先生这样的爹,有潘太太这样的娘。她褚韶华没有这样的好爹好娘,可是,终有一日,她与大顺哥会成为潘先生潘太太这样的人物。到时,他们的女儿,会享潘小姐这样的福气,会有潘小姐这样的命运!
褚韶华的计划
褚韶华是一个目的性非常强的性格, 以前觉着自己日子过的不错,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突然之间,当她意识到她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时,不可避免的,褚韶华就对这个新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她向来不乏行动力。
褚韶华很久以前就知道金钱的重要性, 她聪明机敏,不过,并没有多少野心。在许多人看来, 褚韶华嫁到陈家, 夫妻和睦, 在夫家也能说得上话,没叫婆婆欺负过,这就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日子了。褚韶华也很知足,很满意, 可是, 这种知足常乐的心态突然间被嫉妒戳破,褚韶华是无法欺骗自己的, 她可以过现在的生活,她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但是, 她的儿女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
褚韶华开始对鞋子的生意愈发的精心, 从最开始的从别家拿货赚差价,到褚韶华亲自找了一个鞋匠, 凡客人看中的样式,可以定做。只此一项鞋子生意,陈大顺所在铺子生意就增加了两成。甭小看这两看利润,如今天下不太平,南方革命党没个消停的时候,只见物价一日贵比一日,商家的生意却是越发的不景气。在这种情况下,陈家铺子生意有增无减,不说别的,同行就羡慕的不行。
魏东家不止一次夸过陈大顺有妻运,娶了个能干的媳妇,里里外外的帮多少忙啊。褚韶华却是不大满足,只是,她这不大满足还不好说出口,连大顺哥都不好说的。
就是褚韶华自己,每每想到自己升起的这个念头也会暗暗的鄙视自己个儿,那就是,褚韶华觉着,自己忙这许久操持卖鞋的事,如今也看到利润了,别个不说,辛苦钱总得给她几个吧。
结果,没人提这事儿。
褚韶华当然更不好提,毕竟,还没分家,什么都是公中的。她这个时候提钱,也显得不好,何况,她做儿媳妇的,儿子还没说半句哪,儿媳妇就想要工钱,不说公公陈老爷愿不愿意,婆婆陈太太就得先疯了不可!
所以,这事儿既没人提,褚韶华也不是能提的。
褚韶华虽知道家里的铺子早晚也是自家的,毕竟大顺哥是长子,这年头分家,长子都是得大头的,褚韶华这也不是给别人干活,以后都是她和大顺哥的家业。
只是,褚韶华这样的性子,哪怕以后这铺子生意是她的,这就仿佛你跟太子说,以后江山都是你的,太子就能满足吗?
褚韶华把鞋的生意销路打开,不论公公还是大顺哥都是生意上的熟手,由他们接管鞋子生意,也就不消褚韶华太过操心了。褚韶华给自己寻的第二份营生是:陪太太奶奶们买衣裳。
…
这营生说起来,也没个具体名字,在褚韶华之前,估计也没人做过这事。而这生意开始的褚韶华都没意识到这是一项生意之时,褚韶华与后邻周太太交好。
周太太就爱收拾打扮,初时褚韶华也没衣裳料子折腾,后来,陈大顺想了个让媳妇裁新衣当活招牌的主意,主要是媳妇眼光好,凡褚韶华挑的料子,都十分好卖。褚韶华开始换着花样裁衣裳时,跟周太太越发有共同语言,就是从周太太这里,不知给家里带来多少生意。
褚韶华的衣裳料子都是自家铺子的活招牌,周太太则不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周太太说,“明儿你跟我一起去挑几样料子。”
褚韶华就与周太太去了,从此,她就常同周太太一道出门。
衣裳、首饰、鞋子、配件…
跟着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们,褚韶华着实见识不少。而且,褚韶华当真有个本事,别人如何大买特买,大置特置,褚韶华是啥都不买的,她就跟着提些意见,出出主意,帮着提提东西啥的。
说来,这也算褚韶华的一大好处,别看她性情刚烈,但做事时颇是能屈能伸,很能做小伏低,毕竟有其利益所在嘛。褚韶华跟着这些太太奶奶们出门,依陈太太的性子,哪里可能视而不见。可事实上,陈太太还挺支持,因为褚韶华每次回家都会貌似不经义的同陈太太说起,“今儿我陪张太太去咱们柜上挑了四块料子。”
陈太太向来重实惠,既然褚韶华出门对铺子生意有好处,她再向儿子丈夫确认褚韶华说的是实话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除此之外,褚韶华对于人情往来更加用心。她精心的给每个设立了档案,虽则现下褚韶华还不大知道档案是什么,但她已经这样做了。她会记下每个认识人的名字,她们的生辰日期,各自的一些特别爱好,每个人的一些小习惯等等。在褚韶华知道的,她怕自己忘了,都会做各自记录。然后,适时又不打扰别人的与人来往。
还有潘家那里,褚韶华也时常过去,其实,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潘家这样的条件摆着,一看就是什么都不缺的。邵东家夫妇在老家知道儿媳妇怀孕的消息,还托家里掌柜带了两车的东西来,虽是乡下物什,也都是公婆的心意,是给儿媳妇安胎用的。邵太太很想过来北京看望儿媳妇,还是叫丈夫劝住了。
邵东家说的,“亲家那里什么都不缺,儿媳妇又是住在娘家,谁能委屈她呢。倒是咱们一去,公婆和儿媳妇毕竟是隔了一层的,咱们过去,亲家必要张罗接待,到时反是给亲家添事,倒不如多给儿媳妇送些补养品。咱们这里虽是乡下,东西或不及城里的鲜亮,可城里的吃食,又有哪一样不是乡下产了再送到城里售卖的呢。”
尽管特别记挂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邵太太还是叫丈夫给劝住了,又转头忙活起给儿媳妇安胎补身子的营养品来。
褚韶华则是每月去个一两次,一则去看望潘小姐,二则她也会给邵太太写信,邮局很方便,潘小姐是个什么情况,她都会跟潘太太说一说。这事儿,褚韶华也没瞒着潘家,她会在不经意间提个一句半句的,“邵家伯母很记挂嫂子,来信常跟我说,我回信时也会写上几句嫂子的情况。嫂子想必也没少给邵伯母写信,邵伯母就担心你总是记挂着他们老两口,报喜不报忧的。”
潘玉回头思量褚韶华这话,与母亲道,“妈,你说韶华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多给公婆写信啊。”
潘太太道,“可不是嘛,这些天光忙你这怀身子的事了,虽说已经写信给亲家知道。可亲家毕竟就女婿一个孩子,未免更看重孙辈。你眼下也不忙,不妨每月写一封信给亲家寄过去,也省得叫亲家挂心。”
潘玉应了,凝神想了想,笑道,“韶华这人,说话从来不直接说,总是这么拐弯抹脚的给人提个醒。”
潘太太笑,“要是直接说,你面子上哪里过得去。她心肠不错,每个月都会过来说话,人且细心,跟亲家关系也好。你以后少不了跟亲家那边儿的亲戚打交道的,有韶华这样孩子做朋友,能省多少事去。”
是故,褚韶华向往潘家这样的生活,潘家对褚韶华的定位也在“可以做女儿的朋友”的位置上。潘玉为人亦十分聪明,如此,待她身孕过了三个月,褚韶华还没到潘过去,潘玉倒是过去做客了。褚韶华心下松口气,她虽是个脸皮厚的,潘家也不是势利人家,可如果潘家完全没有多来往的意思,她也不好意思总是厚着脸皮上门的。好在,她对于潘家也不是一点儿价值都有了。
褚韶华对于自己如今进入另一个更高等世界的计划就是:在成为不了他们之时,先接近他们,了解他们,学习他们。
独立意志
对于潘玉的到访, 褚韶华受宠若惊的同时当然是热烈欢迎,陈太太也很喜欢潘玉,尤其嫉妒怎么人家小邵东家刚成亲,媳妇就怀孕了。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秘方,还是说人家大户小姐就是这样能干,哪像家里这俩儿媳妇, 都成亲大半年了,一个两个的都没动静。
陈太太难免嘀咕,只是到底宋苹是自己亲侄女, 褚韶华又不是那种逆来顺瘦的儿媳妇, 于是, 陈太太也只是偶尔嘀咕个一两句罢了。宋苹是有些着急的,褚韶华却是懒得理陈太太,她也想立刻给大顺哥生个儿子出来哪,可这不是没有嘛。既然孩子一时半会儿的没有, 褚韶华还是比较着急发展自己陪那些太太奶奶们买衣裳置行头的生意, 以及在潘玉去上海前,最好能多来往着些。
说到这事, 褚韶华开始挺不理解的,潘玉有了身孕,公婆在老家, 父母都在北京, 她却是与丈夫小邵东家商量好待胎位稳定,小邵东家就来接她自天津坐船到上海去的。褚韶华是个好问的, 她道,“嫂子,我想跟你请教个问题?”
潘玉与褚韶华相处不错,笑道,“什么事,你尽管说。”
褚韶华想了想,方开口,“我看报纸上有许多新女性写文章,倡导新文化,也有许多有见识的先生,也是这样说。我心里,对新文化也很向往。不瞒嫂子,去年我跟大顺哥成亲后就是年了,过了年,大顺哥和公公来北京做生意,我就被婆婆留在老家。家里人都觉着这事儿挺正常的,可我跟嫂子认识这些日子,也跟您学习了不少见识。嫂子,是不是新文化说,夫妻过日子,还是要夫妻在一处的。”
潘玉还以为褚韶华有事,不想却是这个问题。潘玉道,“在我们国家,譬如一个男人娶了个媳妇,旧传统是提倡女性上敬公婆,相夫教子的。不过在欧美国家,他们都是小家庭制度,不似我们国家是一大家子住在一处,他们国家很提倡男子结婚后就与妻子独自居住,不再和父母同住,所以,欧美国家,公婆不会把儿媳拘到跟前服侍长辈。夫妻就是指丈夫与妻子两个人,两个人负担自己的小家庭,纵以后有了孩子,也只要管孩子就够了。父母这里的赡养问题,父母自己会解决,无需儿女操心,儿女也没有一定要为父母养老的义务。”
褚韶华这辈子头一遭听此开天辟地之语,对于褚韶华,潘玉这一席话,便有开天地之功。褚韶华不可置信,“这也行?”儿子还能不给父母养老?还能不跟公婆住在一处,可以夫妻俩单独过自己小日子?这莫不是天堂?
“自然是行的,西方人一般都是如此。”潘玉道,“要是传统女人,有了身孕便是不留在娘家待产,也不该到丈夫身边给丈夫添麻烦啊。这些都是老辈人的想法了,我与阿初都是留过学的,婚前我们就沟通过,我并不是坚持一定要小家庭制度的人。毕竟公婆就他一个独子,但是在一些观念上,我也不能依从传统女人三从四德那一套的。我怀的是两个人的孩子,又不是我一人的孩子,只要身体没问题,我自然是要过去的。”
潘玉对着丈夫邵初时总会有些大小姐性子,可是与褚韶华来往,则是温和的紧。尤其如今她有了身孕,眉宇间更添一层母性柔美,潘玉的声音却是带着寻常女性没有的坚定,她道,“在我看来,一男一女要做夫妻,就是为了这辈子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生活。这世上,除了夫妻,谁也做不了谁的伴。父母总会比我们先老,儿女长大后也会离开家门,各自有各自的人生。最终能执手携老的,便是夫妻。做为妻子,我想跟我的丈夫在一起,自然就能在一起。”
褚韶华一时听的入了神,小声道,“嫂子你眼光好,命也好。你是新式人,要是在我们这样的旧家庭里,可是不成的。”
潘玉摇头浅笑。
褚韶华问,“莫不是我说的不对?”
潘玉拈粒甜葡萄放嘴里,“你家虽是旧家庭,我看你却并不是旧式人,韶华你爱学些新东西,倘不是对新文化有所关心,哪里会来问我这些话?”
褚韶华叹口气,“关心也没用,我家的状况,嫂子你也去过。”
说着,褚韶华给潘玉剥了粒葡萄,递给她,一面道,“这话也是咱们姐妹私下的悄悄话,就是大顺哥我也不说的。不怕嫂子笑话,要是我跟大顺哥也能单独过小家庭的日子,我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潘玉这样的留学生,能与褚韶华交好,一方面是潘太太说的,褚韶华心性机伶,与之交好有利闺女与婆家那边的人打交道。二则便是,褚韶华并非无趣妇人,潘玉觉着尚可交流。褚韶华这话,潘玉是认同的,潘玉道,“我国父母是不会轻易放弃做父母的权威的。”
褚韶华深以为然,谁不想当家做主哪。
褚韶华很认真的请教潘玉,“嫂子,你看我这辈子前头小二十年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来的,我虽身在旧家庭,也知道我家里是变不成嫂子您家这样的新家庭新风气的,可我心里特别想了解一下国外小家庭制度的事。嫂子,你念过许多书,能不能指点我一二,我也长些见识。”
潘玉借了褚韶华一本写欧美人文的书给她看,褚韶华再三谢过方告辞而去。
潘玉跟家里母亲说起这事,潘太太就说了,“你也是冒失,你借给韶华书是好意,我只担心她看了你那书,反是心里更添烦恼。”潘太太这担心无非就是觉着褚韶华看了那书,知道世间还有另一种普遍存在的更轻松更舒适的生活,两相对比,岂不更觉眼下日子不能顺心遂意。
潘玉搛了两只白灼虾慢慢剥了壳,道,“我看韶华心性聪明,她又生得这样的相貌,泯然众人就太可惜了。但凡想活出个人样儿的,没有不经难事的。这也不算什么烦恼,难道人蒙蒙昧昧的生活一辈子就没烦恼了?要是那样,我情愿痛快清醒的活着呢。”
“偏你理论多。”潘太太也只是一说罢了。
潘玉这书,却当真为褚韶华打开了一扇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有一种名叫自由与理想的东西,只这两样,已十分了不得,还有一样,褚韶华却认为比自由与理想更重要,那样东西的名字叫做――
独立意志。
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所影响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独立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