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多年前,洛阳深秋时节,少年白蛇开道,御蛇而来,对小姑娘伸出手,同她说:“从今日起,你叫灵魑,为我弟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1】

  她跳下万蛊池之前,阿莱问她:“你可后悔遇到他?”
她静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里一片清明。许久之后,她弯起嘴角一笑:“遇到他,再幸运
不过了。”
而后她便踏上台阶,翻身跃下。

  她想,哪怕爱得再辛苦,恨得再绝望,她这一生,也是幸运至极了。
因为她那么深爱过一个人。
哪怕,他从来没爱过她。


【2】

  灵魑遇见月赤的时候,正是洛阳深秋。那一日,铁骑踏入洛阳,她的父亲兄长皆埋骨于洛阳
城外,母亲自刎于苏家祠堂,苏氏百年名门,与国同亡。

  于是年仅十岁的她拿起了母亲自刎的长剑,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走上了洛阳大街,
然后,她遇见了月赤。

  白蛇开道,五毒俱出,硝烟弥漫,刀光剑影之间,他御巨蟒而来,站在蛇头问了她一句:“
你怎么不跑?”

  她扬起脸来看他,坚定的握着与她体形相比过于巨大的长剑,清澈的眼里毫无惧意,朗声而
答:“苏白身为苏家子弟,即使年幼,亦当保护天祁江山,宁为国而死,不苟且而生。”

  说着,还使劲儿瞪着对方,似乎在宣告什么。十六岁的少年蛊师大笑起来,一双眼如月牙般
弯起,道:“好天真的孩子,跟我走吧。”

  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已是命令。
苏白呆呆看着他,对方却一把提起她的衣服,将她扔上巨蟒宽大的背部,又说了句:“从今
日起,你叫灵魑,为我弟子。”
从此,她便成为灵魑,跟着他过丛山峻岭,来到南诏。

  月赤是南诏蛊王,在南诏,最有权威的人不是国王,而是被南诏人认为近乎于神的蛊王。蛊
王的弟子,在南诏便就是公主的存在。

  然而灵魑不但没过上公主的生活,反而过得比宫女还悲惨。初来南诏,她就水土不服,月赤
认为这不是什么大病,便将她扔在一边,让她自生自灭。

  没有药,没有人照顾,如果不是每天定时有人送些饭菜过来,她大概早就饿死在这里。

  然而原先娇贵的身子和恶劣的环境让她的病越发恶劣起来,于是她开始连夜的发高烧,第十
天的时候,便已是再清醒不过来。

  她一直在做梦,梦里是四月牡丹盛开的洛阳,车水马龙,繁华似锦。苏家全家一同去看牡丹
花会,父亲抱着她,哥哥们捏着她的脸,母亲在一旁嬉笑。

  然而转眼就是洛阳城破那日,母亲和她说:“你父亲兄长都去了,我也去了。你的生死,你
自己选择吧。”

  说罢,就拿剑刎了脖子。
她在梦里大哭起来,她想,她只剩一个人了,从此,她苏白再无父母兄长,孑然一身。

  然而朦胧间,却是谁轻拍着她的背,同她道:“不会,你还有师父。灵魑还有师父。”
“师父会让你成为这世上的强者,保护要保护的人,再不会失去。”

她心道这不过是梦中生出的杂念,然而等她睁开眼时,却是果然看见了月赤躺在她旁边,睡
容平静,安定人心。

  温暖从他怀里传来,于是她朦朦胧胧的想,她不是苏白了。
苏白已经什么都没有,但灵魑还有师父。所以她不要当苏白,她要当灵魑。


【3】

于是她成了灵魑,跟着月赤学习蛊术。
月赤有很多弟子,但没有耐心,所以他的弟子他都只教一年,一年后,只选一个人当他的弟子。

  灵魑不是他弟子里最聪慧的一个,也不是她弟子里最优秀的一个,却是最努力的一个。

  她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她还在点灯看书;当别人都醒来时,她早已入山捉虫。

  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观察着他的习惯。
他不喜欢别人说“因为……所以……”,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所以每一次去见他,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然后赤足踏入他的宫殿。
一年的兢兢业业,最后,她终于成为最让他满意的一个。

  他说:“灵魑,你资质并非最好,但你用心。这世上,怕的只是用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师父。银杏叶此时正是茂绿时节,他坐在那百年大树的树干上,漫不经心的问:“但你并非醉心蛊术,如此用心,是为什么?”

  她说:“我想成为强者,保护我要保护的,得到我要得到的,再不要一人。”
月赤微微一愣,垂眼看着她清秀的脸,终是叹息了一声。

而后她成他唯一的弟子,偌大的蛊王殿,却只住着他们两人。她每天早上都早早起来,然后做好早饭,温好热水等他醒来。接着他们两人便一起吃早饭。

  他吃东西不挑剔,有时候她大着胆子问好不好吃,他都会点头说:“不错,比我做得好。”
每天吃完饭,他都指点她蛊术,然后带她进入深山,抓捕各种毒蛇毒虫,接着扔入蛊王殿后院的万蛊池。

  月赤说,这种蛊叫绝杀,是所有蛊中最强的一种。每一个蛊师的梦想,就是练出一只绝杀,并将从此与绝杀生死相随。
然后他说:“等你再长大点,我也教你,你也会有一只绝杀。”

  说这话时,他是笑着的,眼睛弯起来,便就像月牙一样。妖艳繁杂的花纹纹在他的脸上,却破不了那瞬间他的纯净温情。

灵魑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袖子,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慢慢道:“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我……我会当你一辈子的好弟子。”

  “呵……”月赤轻笑起来,在她头上轻轻一弹道:“真傻。”
灵魑揉着自己的额头笑,却是没有说话,等月赤走后,她拿着小刀,在万蛊池旁边的铜樽后,轻轻刻下了“灵魑与师父永远在一起”一行字。

  那时她不懂的这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她不想师父抛下她。
因为她早已不是苏白,她是灵魑,而灵魑的人生,只有师父。
她不能让自己,再是一个人。

所以她很努力,一直在尝试更努力。她害怕月赤讨厌她,不要她,收其他弟子。

  南诏那么多人争着往蛊王殿挤,每次到六月六参拜的日子,她看到蛊王殿外那跪了一地的人的时候,她都会觉得惶恐。

  她很害怕月赤哪一日会打开大门,从那人群里抱起一个孩子,然后和她说:“灵魑,你可以走了。”

  然而这一切终于是发生了,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六月六,她惶惶不安站在蛊王殿门口,克制住自己放蛊咬死外面那些人的冲动的时候,一阵美妙的歌声从蛊王殿外传来。

  少女清脆的嗓音仿佛山涧溪涧,即使是带有敌意的灵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她从未听过的好嗓子。
这样的歌声惊动了殿内的月赤,他打开门,同她说:“灵魑,把她带来给我看看。”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因无力而跪倒在地。然而她克制住了,理智让她露出微笑,接着打开了殿门,找到了唱歌那位姑娘。

  那是个苗族的小姑娘,热情而开朗。她脸上挂着得笑容灿烂得令人无法逼视,好像那漫山遍野火红的迎春花,这样生机勃勃且感染人心。

  她说她叫阿莱。
月赤看着她的笑容便笑了,然后她说:“你留下来吧。”

  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灵魑站在那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一样。她看着月赤与阿莱说话,自己却无法插上一句,觉得不过是片刻间,这早已习惯的大殿便成了洪水猛兽,让她躲避不及,想要立刻逃开。

  于是她这样做了。
第一次在没有请示月赤的情况下,悄然离开了大殿。而月赤没有发觉,或者是发觉了也没阻止,任由她离开。

  灵魑一个人走到万蛊池边上,七年时间,每天的捕猎,早已让原本空荡荡的万蛊池布满了毒虫蛇蚁,它们养着头看坐在边上的她,似乎期待这她一跃而下,让它们将她啃噬殆尽。然而她却只是坐在万蛊池边上,对它们苦涩的笑了笑,然后一滴泪,蓦地就落入了万蛊池中。


【4】

她在万蛊池边坐了很久,等到夜深的时候,她终于是鼓足了勇气,跪到了月赤的寝殿外。
月赤感觉到她的气息,便掌灯开了门,站在门口皱眉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求师父一件事。”
“什么事要你半夜三更跪到这里来求?”

  “我想求师父……再不要收其他弟子。”灵魑颤着声,却终是说了出来。月赤眉头皱得更紧,压抑着怒火冷声道:“理由。”
“师父……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我问你理由。”
“我……我……”灵魑红着眼,结巴了半天,终于道:“师父有了新弟子,便不要灵魑了。”

  这话一出,却的确是让月赤愣了半天。许久之后,他慢慢回了句:“真是荒唐。”

  想了想,他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深道:“灵魑,我知道因你幼年祸事,让你对我心深依赖。然而你若想成最强的蛊师,这便是你的弱点,你成长到一定境界,必然不能走到顶峰。我既然是你师父,自然不能看你这么堕落下去。

昔年我说你资质不好,但勤能补拙,如今看来你的确是能成为一个好的蛊师的。日后说不定也能杀了我,成为南诏蛊王。所以这种心思,你要学着放弃,莫要自毁前程。”

  “师父,”听到这话,灵魑却是慢慢冷静下来,仰头道:“如果我说,我即便带着这种执念,也能成为优秀的蛊师呢。”
“你拿什么证明?”

  “南诏如今与大越交战,众多蛊师在战场上,连连败退。”灵魑慢慢开口,神色里满是坚定:“我去前线,若赢了,你便再不收徒。”

  “你是中原人。”他提醒她:“若你上了我南诏的战场,你再无归回之处。”
“我知道。但我只问师父一句,可,还是不可?”

  月赤没说话,过了许久,他道:“你去吧。”
灵魑叩首,起身,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她便收拾了包裹,等到天明时便同月赤告别,拿着他写得信,直奔前线。

  临走时,月赤终是没忍住道:“若是遇到性命攸关的情况,不要逞强,跑了便是。”
她却是坚定的看着他:“师父,我说过,我会成为一个好的蛊师。”

  月赤微微一愣,他看着面前少女坚定的容颜,莫名其妙的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而当他发现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她真的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灵魑终于长满了羽翼,要振翅高飞。


【5】

灵魑是个好蛊师。
她蛊术精深,从不退缩。面对千军万马,亦是平淡如常。仿佛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场战役,都是拼死一战。

  当她上战场之后,南诏战场的情势便迅速逆转,从连连挨打终于变成了两项对峙。
三月时,终于反攻。

  当时她率领南诏众人攻入大越边境,那熟悉的言语,熟悉的衣衫,熟悉的城郭让她迅速红了眼。
敌军的将领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看着她,大喊了她那早已让人遗忘的名字:“苏白。”

  她恍惚间忆起,那便是当年和她在一起的苏府玩伴。
于是便就是那片刻的呆愣,羽箭猛地贯穿了她的肩头。那少年于城郭之上,大笑起来,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以为你苏家将门,终有一后。”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不!!”

  灵魑带着身上的羽箭疾奔过去,跌跌撞撞跑到那少年身边,漫天黄沙迷蒙了她的眼,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到少年身上。

  少年口吐鲜血,死死抓住她,断断续续道:“苏白,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早已知道。然而在这刻,她终于是清楚的明白过来。
她抱着少年的尸体痛哭出声来,想大唤他的名字,却是发现,太长时间的蹉跎,她却是已经忘记,这些以性命挂念着她的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