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转头,避重就轻道:“冰洁,你可会喝酒?”

她舒眉笑开,出手握住我的手腕,似乎在细细诊脉过了片刻,她同我道:“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若你想喝酒,我在长恒山的院子里酿了些酒,存了三千年,你不若带我去取罢?长恒山离此
不过半夜时间”

听到这话,我大喜过望我这人生平没什么嗜好,唯独喜欢那醉酒的滋味,浑浑噩噩,一派迷蒙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喜道:“那甚好”

待到夜里,我便带着她,一路腾云驾雾,直奔了长恒山墨冰洁指了地儿让我落下,只见这靠山依水之处,一个小小的竹屋拔地而起,旁种了一院的兰花,甚是清雅幽静

我一直最为喜爱兰花,因我真身本就是那幽冥司的暗月幽兰,见她这一院各式珍贵的兰,我不由得连连夸赞:“好品味啊,冰洁,你果然是好品位!”

她苦涩着笑开,走到兰花群中,细细拨弄了他们几下道:“因有个女子喜爱兰花,于是我便种了这一院的兰,想要侯她归来”

听这话,我便直觉有故事,赶紧道:“冰洁啊,你说是女子,莫非你是男的?”

墨冰洁浅笑不语,进了那竹屋,过了片刻,就抱了几坛酒出来我出手挽住她的腰,两人便一跃上了屋顶

我一直记得,那夜的月亮甚是明亮,月光似同流水一般,缓缓流过地面,流过屋檐,流过这千里大地墨冰洁含笑开了一坛酒,一手提着,同我道:“喝罢,不醉不归”

说罢,她便仰头就灌,那模样看得我豪情万丈,便肯定道:“冰洁,你必然是个俊雅至极的男子”

她被我这话一口呛到,却甚是开心,仰头来看我,一双墨色的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她同我道:“笑儿,我亦想看看,你真身却是何种模样?是如那兰花般清雅,还是如那母夜叉般骇人?”

众人一向唤我笑笑,甚少有唤我笑儿的我一向觉得,若谁唤我一声“笑儿”,我必是鸡皮疙瘩就要起三层然而,这一声笑儿从墨冰洁口里唤出来,我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分外好
听,似乎他天生就该如此唤一般

说起这容貌,神仙其实都是差不到哪里去的,何况幽冥司没几个神仙,大多是那些冤魂鬼差,鬼差们和那些鬼怪时间长了,仙气不正,模样自然也会变些,于是不才就运气极好的撞了个幽冥司第一美人,然而众人却也都知道,幽冥司论模样在神界里全是歪瓜劣枣,不得入目啊

但名头在,自然是好的,于是我便甚为得意道:“在下虽然容貌不济,却也是幽冥司第一美人啊”

听这话,墨冰洁便笑出声来,弯眉道:“幽冥司不是冤魂鬼怪就是仙气不正的鬼差,当幽冥司第一美人,怕也不过是而而罢?”

“哼,”听这直白的话,我怒了:“有本事他们来和幽冥司比抓鬼除戾气啊要找美人去蓬莱岛找去!”

听我说蓬莱岛,墨冰洁甚有兴趣的挑起眉来我凑上前去,嘿嘿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仙界最美的,可是蓬莱岛的人呢他们个个仙气那个纯正啊,五官那个精致啊,尤其是他们岛主百里君华上神,那个纤腰长腿,肤若凝脂,可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那一个叫美得惨绝人寰,日月无光啊!”

我说得这般动人,墨冰洁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对美人的向往,仍旧挂着那盈盈浅浅的笑容,眼里却满是我看不懂的深意他静静望了我片刻,忽地开口道:“笑儿,你道,那百里君华是怎样一个神?”

他是怎样一个神?

我喝了口酒,这酒的滋味着实非同一般,非大猫平时给我那些个清水所能比口中兰花的韵味犹存,我笑着开口道:“我又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美人罢了蓬莱岛的神仙一向高傲,蓬莱岛也是常年隐居,几乎不与外界通讯,除了岛主的加冕仪式上请各路仙家一聚,历劫时到天庭一报之外,怕是几万年都不会和外界有任何牵扯瓜葛”

他深深看我,片刻之后,苦涩的笑开,猛的灌了一口酒,随后道:“看来,有些事儿,真是忘了”

“什么事儿?”我又有些八卦

他不说话,摇了摇坛子,我知道他意思,便同他碰坛,然后举坛就罐

那酒实在好喝,我便同他多喝了些,两人却也不说话,就这么碰坛,喝酒,再碰坛

我懒懒躺在屋顶上,他坐在一边,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忽地开口道:“笑儿,若是一个男子伤了一个女子的心,他为了天下的责任,为了百姓苍生,一次又一次伤害了那女子,你道那女子可会原谅他?”

听这话,我懒懒翻了个眼皮,又喝了一口,方才道:“我又不是那女子,我怎的会知道?”

“若是你呢?”他问,我抬眼看他,却只见月色下,那双墨眼里满是小心翼翼和期盼,怕会得到什么令人伤心欲绝的答案

我又闭上了眼,随意问道:“那女子走了?”

“不但走了,还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声音有些暗哑,带着浓重的涩意我不知怎的,竟是心上一酸,叹息道:“若是我,既然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若那人已经改了呢?”他继续追问,锲而不舍:“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吗?”

“冰洁,那并非原谅与否的问题”我摇头,灌着浓香的佳酿:“感情之事,付出本就是一厢情愿的,何来原谅一说只是,若我是那女子,既然决心离开,决心忘记,实际上便是因爱得太累,付出太多,然后伤痕累累,再无力继续,所以方才离开只因尘缘已尽,心中再无牵挂,才会选择离开,选择忘记那是是非非”

“当时无力继续,那便是心伤心伤难愈,即便从头再来,仍始终有一道鸿沟跨于中间,这般感情,何苦哉?何况,人生不过韶华白首,时间流去,便能抚平一切伤痕,一切爱恨,冰洁你如此执着之事,可有曾想,那人可还爱你?”

“冰洁,”我睁眼看他,毕竟相交一场,我便同他说些大道理,也算渡他一程罢,他魔气不纯,还是有望成神的

“你可知,这世上最伟大的,便是时间”

“无论海誓山盟,无论深仇大恨,几千几万年流过去,便也就淡了,便也就忘了”

听我的话,墨冰洁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似无喜无悲然,我却看到那广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似要将手掌掐出血来,面色上不知是月光的缘故还是怎的,竟是雪一般的惨白

我伸出手去,拨开了他的手掌,却真见手心是血淋淋几道掐痕,怕是已经忍了许久我终是不忍,宽慰道:“不过,那也可能是我薄情,其他人,也许是不同的我本就只是一株暗月幽兰,
无心无血,自是无爱无求”

他在我的话下渐渐放松了原本因为压抑紧绷僵硬的身体,静静看我,过了片刻,他忽地问我:“笑儿,你可曾爱过?”

听这话,我轻笑起来,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我点头告诉他:“大约是爱过的然,爱过之后,几万年过去,也便只剩下些怀念了”

说罢,我闭上眼,又躺了回去,静静想起些过往来

约是三万年前,彼时我两万多岁,方才升为上仙四海八荒年龄在万岁以上的不过一百之内,众人对我却是要尊重得多的,于是我未免有些放肆不羁

那时候,我遇到了柳华轩

时间过得太久,我似乎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但我依旧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感觉,浅浅淡淡,如同那江南烟雨,朦胧不清他就站在奈何桥边,一直看着那流淌的忘川水,一动不动,竟就如同一棵树一般

我未曾在幽冥司见过这样标致的美人胚子,于是便盯着他看了许久,看着看着,他忽地回过头来,望向我,对我浅浅一笑

那一笑之间,我顿时便觉即便是冰冷如斯的幽冥司,也有这般艳丽漫烂的春色我冲他笑问:
“喂,美人,可愿随我走一遭?”

他回我道:“小幽兰,你又可愿陪我站一站?”

他一眼看穿我的真身,我未免吃惊,随道:“你是谁?”

他浅笑不语,回过头去,继续看那奔流不息的忘川之水

我也不知是怎的,那些时日,我便日日去看他,就这么一看,便是两百年我们不说话,也不做事,就这么站着,他看忘川水,我便看他

忽有一日,他开口问我:“小幽兰,你陪我站了两百年,那我便随你走一遭你要去哪儿?”
我乐了,便道:“四海八荒,皆走一遍,你可愿?”

他点头轻笑,于是我便欢天喜地,拉着他慢慢游遍这四海八荒

 

第九章 往事

这一游,又是五百年

五百年,足够彼时情窦初开的我情根深种五百年后,我携他去见凤儿,简兮,大猫们一行人,然而,方才见他,凤儿们便是脸色大变,简兮拂袖而起,冷下脸问道:“上尊,你若闲时无聊,便去看你的忘川河,切莫打笑笑的主意!”

说罢,我又听凤儿道:“哟,上尊对暗月幽兰可真是情有独钟啊”

这话好不带刺,我不知他们争吵为何,便安静的坐在一边,同大猫,木子悠一同吞着茶点

柳华轩听到这些话,竟依旧保持那笑意,慢声道:“我是诚心相待于笑儿,愿宠她护她,相伴一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浅浅淡淡,一如他人一般我心中却似那海浪翻滚,激动得便是拿茶都有些手抖

凤儿们不再说话,简兮冷哼一声,又道:“上尊,你可是当真?”

柳华轩含笑不语,过了片刻,他方才道:“若为此誓,我愿被天打雷劈”

说罢,一园寂静,凤儿冷哼了一声,竟是直接甩手起身,离了开去看着凤儿离开的身影,柳华轩秀眉一挑,却是耐住他的性子,没有说话

相处了这么几百年,我却也是知道的,这位大神身娇肉贵,脾气很是霸道然而此刻他却忍下,不免让我心中感动于是无论凤儿们暗地如何暗示劝说,我却仍旧是狠了心,一直跟着这个,甚
于我连名字都只得一个“阿轩”的男子

大概又相处了五十余年,他日日陪我,甜言蜜语,说得我很是心甜我那时甚是没有出息,一心只待着他何时同我成亲,然后相夫教子,像凡人一样过日子,同他相伴这么几千几万年

他常握着我的手问我:“笑笑,若是我做了错事,你可会离我而去?”

我怎会想离他?

是多大的错事,又足够让我离他?

于是我描绘着他的眉眼,回答他道:“阿轩,我不会离你即便你吃了我的心,我亦是双手奉上”

——然,那亦不过是我自己太高估了自己对他的情待他真吃了我的心之时,原来,我真不是心甘情愿

有一日,他突然消失了,一消失就是十几天,待他冲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累累,手里拿着一株还生草,同我道:“笑笑,笑笑,我总怕你哪日会离我而去,再不回来我便去抢了这还生草,让你再有一命”

还生草何其珍贵,对我们这样的植物,只要魂魄还在,便有起死回生之能十七神兽守着,他却也不怕死!

我抱着他埋怨:“你这是作甚?便是我死了,你却也不能死!”

说罢,我去替他诊脉,这才发现他脉象竟是如此微弱,仙魂尽失,唯留他那元丹强撑我赶忙把我的元丹取出来,暗月幽兰的元丹有聚魂之用,天上地下众多人想抢,然而却从不知暗月幽兰的元丹究竟在身体何处,这种模样实际上,暗月幽兰的元丹藏匿之地皆不相同,只有暗月幽兰自身愿意,把元丹召出,众人这才能见

而我的元丹,便是我的心

于是我把我的心取出来,欲替他聚魂,那时候,他躺在一旁的卧榻上看我,神色间满是怜悯苍凉

那样的神色,让我不由得全身发寒,我只道他是觉得自己命数已尽,于是急忙安慰道:“阿轩,你莫要害怕,这便是我的元丹,我会替你聚魂,你不会有事”

他微笑着点头,静静看我我口中念咒,渐渐将他魂魄召了回来,就在魂魄召齐的那一刻,不等我施法,魂魄便忽地归回他体内,也就是那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的一把抓过我手上的元丹,将我一掌击开老远,吞入腹中

也就是那瞬间,我清晰的感觉到胸腔内渐渐空了下来,经脉一寸寸裂开,心脏似乎被人活生生掏出,撕扯,然后断了与旁的联系,扯了出来

那般疼

那般痛

那般鲜血淋漓,让我想都不愿想

我不可置信的看他,看他一贯清浅的模样,唤出他的名字“阿轩”

他悠悠一叹,慢声对我道:“对不住…我这般,是迫不得已”

我觉得有泪慢慢流下来,模糊了我的眼眶我却仍旧痴心妄想,拉着他道:“阿轩,你且把那元丹还我…这般下去,我会死…”

“笑笑,对不住”

他低下身来,轻轻抱住我:“我要替她聚魂,我要替她寻个肉身如今天地间,唯剩你这么一株暗月幽兰…对不住…对不住…”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对不住

我只觉心上却逐渐冰凉了下去有什么在脑中逐渐划过,清晰起来

我终于问:“阿轩,你可否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他既是这般对我,凤儿们既是叫他上尊,他真名,必定不是阿轩的以前我不愿去想,不想去想,然而今日,我终是问出口来

他浑身一僵,越发抱紧了我过了许久,他方才开口,说出那个名字——柳华轩

我笑出声来

柳华轩,天上地下,何人不识的情种父神开天辟地造出的一个活物,便是我们也要称一声上尊

昔年他和天帝墨子夜,还有幽冥司司主君凰,也就是这天地间第一株修炼成仙的暗月幽兰,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后来君凰为墨子夜所杀,他便不知所踪,从仙界消声灭迹,原来是去守了那忘川,原来是去替那女子聚魂,原来,原来,竟是只为侯着那女子重生

我本是一个无关的过客却是为了让她人还生而来

你可曾这样爱过一个人?

爱得这般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我大笑着流出泪来,感觉自己身体一寸一寸冷下

我一把抓住他,仰头看他秀美的容颜,仍是不甘,如此卑微的看他,询问道:“柳华轩,你可曾爱过我?哪怕是一点点,一丝丝?”

他不说话,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未曾”

于是我终于觉得,我的心的确空了

那瞬间,我终于明了,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缠他所谓爱我,所谓疼我,所谓陪我,所有的一切的甜言蜜语,都不过是为了我这具肉身,那颗元丹

我痴痴看他,手指抚上他的容颜,额头,眼睛,鼻梁,嘴唇,似要将这容颜刻到心里

最后,我轻轻一笑,轻声道:“我不要爱你了我再不要爱了”

说罢,我用最后一点余力通知了远在天庭的凤儿和简兮,接着同他商量道:“上尊,我可以将元丹借你聚魂,而这四海八荒里除了我的肉身,其实还有一种塑身之术,我愿割舍一根,用于替前司主塑身,还望上尊放过小仙,可好?”

他沉默了半天,终是点头道:“好”

那片刻起,我便知道,我与他之间,如此,便是完了

后来,凤儿们过来,替我用法术画了几道符纸放在胸里,算是保住了小命元丹我也就借给了他,然后又暗地里断了我的一根给他,自那之后,我和他就在没有了交集他的还生草终究不是给我的,留给了那个女子,只待她归来

他再不站在奈何桥上看那忘川之水,他要去忙着收集塑身所用之物

而我,却也再不于奈何桥边停留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觉便多喝了些

其实我也不怨,更别提恨时间很伟大,如今我却也只记得这些个大概了他对我说那些个山盟
海誓,不知是我未曾放在心上还是如何,竟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我酒品甚好,喝完就睡,朦胧间,我似看到有一袭白衣坐在我边上,那人却已不是墨冰洁,而是一个男子的模样

我有些眼花,不大能看清他的容貌,但仍直觉这必然是个美人,而且是美的天地失色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