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中了敌人的埋伏,被五千兵马包围。而那时,她身边只有一千人。她在那山谷里与敌军对战,热血厮杀,到最后,满身伤痕累累之时,她终于知道,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当时她不过十六岁。她看着那满地的尸体和血,许久后,竟是咯咯大笑起来。
手中的剑扬起又劈下,十六岁的她满脑子想起来的,却只是十岁时,藏书阁里那个白衣少年在灯光下静静看书的模样。既温暖,又美好。
那是她唯一的光明和爱。
她厮杀、呼喊,几近癫狂。突然,她听到谁的呼喊声,远远唤着她:“清颜!”
那么熟悉,那么遥远。
她回过头去,然后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扛着“谢”字大旗的数万大军,从山上直冲而下。地面震动着,山风呼啸着,他披着霞光,手中的剑,带了深深的血气。
然后他向她冲过来,在那兵荒马乱之中,一把抓住了她扬起的手,将她带到马上。
她被他抱在怀里,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而他却是默默抱紧了她。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许久后,她才开口,声音嘶哑。
对方却是抱着她,亦是嘶哑了嗓音道:“不会。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死。”
说完,他扬起剑,对众人高呼道:“干净利落点。”
这时,她才明白,这竟是谢氏的私家军。
他竟是为了墨家,将谢氏的所有卷了进来。
只是那时候,墨清颜不能明白,他到底是为了墨家,还是为了她。
{3}
回去后,谢长君并未提及战场上的任何事情,众人只当她以少剩多,纷纷恭贺。庆贺的酒席办了好久,她中途酒劲上来了,便独自一人到后院逛逛。然后她便看到了他。
他和清雅在一起,两个人。
十六岁的清雅和她不一样,穿着贵族女子的花衣,梳着繁杂的发髻,画了精致的妆容,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娇花,盛开在她最美好的时代。和她这个永远都是素衣长剑的姐姐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一个娇美,一个俊秀,月光,小桥,流水。清雅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甜蜜道:“这一次去救姐姐,真是太劳烦公子了。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清雅也不会求到公子这里来……”
“举手之劳而已。”谢长君笑笑,似是不甚在意。墨清颜默默听着,片刻后,终于是扬起了嘴角,一双清明的眼里,满是嘲讽。
她想,她总是爱想太多,总是喜欢将不是自己的,误会成为自己的。
于是她转过身,重新回到了宴席上。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喝过酒,一杯接一杯。她看着他们一起进来,看着墨清雅坐在他旁边和他说着话。然后她看着他站起来,走向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他还没走到她身边,一声惊呼便响彻了大厅。
“报——拓鞑来袭!”
一时间,满座皆惊。
拓鞑来袭,由谢长君领了十万精兵与其一战。墨清颜任副将,与谢长君共上战场。那一战由拓鞑王子纳达挂帅,双方对决不过三次,谢长君便逼得对方退兵千里。而后,拓鞑送上了降书。
送上降书那天,墨清颜换上了女装,守在营帐之外,等候谢长君。她远远见到拓鞑王子携人而来,便明白,这场战争,终于是结束了。于是她便站在那里,对他们展颜一笑。
那一笑眉目含春,如春水映梨,让人心神荡漾。交完降书后,纳达走时问她:“你跟不跟我走?”
墨清颜却摇了头:“我为何跟你走?”
“你可知,按规矩,大宣不但会让一个公主来和亲,为了牵制城主,还会让一个城主之子来做人质?”
“如何呢?”墨清颜仍旧含着笑,“我是青城唯一的将帅之才,我为青城出生入死,劳苦功高,这种事,怎还会让我去?王子多虑了。”
听到这话,对方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只留了一句:“能者多劳。我等你来拓鞑。”
说完,他便驾马而去。然而回去之后,果真如纳达所说,她的父母,都让她去当人
她犹记得,那是入秋夜,她的父母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同她说:“清颜,你是姐姐,你比清雅懂得多,见得多,武艺比她好,人也比她好,人也比她聪慧,送你去拓鞑,我们放心。但如果送清雅过去,她怕只有一死了。”
她看着那抱在一起的三人,依稀觉得,自己心里插了千万把利刃。
其实不过只是早出生了片刻,怎的就是这样大的差异?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出声来。
“人质……哈哈——敌国的人质,你们难道不清楚是什么待遇吗?送我过去,清雅不能活着回来,我就能?”
她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父母满脸不可思议道:“清颜,你怎么可能死。”
墨清颜不再说话,她已经明白,父母是铁了心,放弃了她。她在夜色里看那拥抱着的三人,许久,终于道:“我要谢公子选。他让我去,我就去。”
{4}
墨家送了谢长君一盆樱草花,而后告诉他,他家小女儿喜爱它,希望谢长君能在离开前,亲手送她一盆樱草花,完成她小小的愿望。
但这是谎言。
墨清雅同家里说好的是,这一盆樱草花属于谁,就证明谢长君留下了谁。
于是在那个清朗的午后,墨清颜看着他将樱草花递给了墨清雅。
墨清雅眼中顿时盈满了眼泪,欢天喜地地伸手,想要接下樱草花。便就是这一刻,墨清颜的长剑猛地劈出,将樱草花劈成了两半。
剑气凌冽,杀气袭人。谢长君皱紧了眉头,看着手掌间那碎开的樱草花,还有那一道横劈而过的伤痕。
“我也喜欢樱草花。”墨清颜开口,声音沙哑,“我也喜欢漂亮的裙子,我也喜欢精美的首饰,我也喜欢跟在父母身边每天欢声笑语,我也喜欢扑蝶玩耍……”
她说着,抬起眼,扫向了四周一直沉默着的众人。
“只是我是姐姐,所以从小我理当忍让。于是所有不堪的、痛苦的、妹妹不愿的事,都是我来做
只是唯一让我任性这一次。我喜欢这樱草花,得不到,便让我毁掉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踏着那一地金色的阳光,她想,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被所有人,哪怕是她深爱的人,抛弃了。
她的故土、她的家人、她的爱人,没有一个愿意留她。那么她还站在这片土地上,便已是毫无意义。
后面似乎有谁追了过来,她转过身去,看到谢长君跑了过来。
“你喜欢樱草花,我再买一盆给你便是。”他皱着眉头,“清颜,何必如此?”
她没说话,静静看着那一池波澜的秋水。谢长君叹了口气,走上前来,立在她身前道:“如今我还不能完全掌权谢家,等所有事完了,我来接你。”
接她?
听到这话,她轻笑起来。
“不必了。”
她已经,再也不想回来。
谢长君突就来了怒气,怒吼出声:“你再说一次!”
说着,他便上前。然而迎来的,却是那冰冷的剑尖。
她用的是当年他教的谢氏剑法,执的是他送来的名贵宝剑,站在霞光里,静静看着他道:“我不等你来接我,也不想你来接我。不必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这是,她少女时代与谢长君的最后一次谈话,无关风月,全是争执。
{5}
第二日,谢长君启程回京叙职。不久后,墨清颜被人梳妆打扮,跟着和亲公主一起去了拓鞑。
到达拓鞑之后,她便被送到了安放人质的地方。拓鞑人知道墨清颜武功高,到的第一天,便让人挑断了她的经脉,而后将她扔进了一个杂屋。那里没有暖被,没有锦衣玉食,受了伤的她躺在那里,日复一日,除了别人偶尔送来的馊饭,竟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天夜里,几个侍卫进了她的房。
她早知有这样一天,只是这时候,她已经握不住剑,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
她被按在床上,被人撕破衣衫,那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想呼唤谁的名字,却是谁都不能。因为她所珍爱的人,她以为会珍爱她的人,早已抛弃了她。
那是她人生中如此屈辱的一夜。之后的时光里,每次回首,都只让人心中,鲜血淋漓。
冬天到了之后,她因为手脚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好,终于患上了病。冬至那天,她发了高烧,意识模糊不清。而那时候,那几个侍卫还在她身上寻欢作乐。
她远远听到了马蹄声,一时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当年。
那是候,她还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哪怕是濒临死境,仍有那么一个人,领千万军马,从那山间俯冲而下。
那马蹄声渐渐近了,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接着是怒吼声、求饶声,她在恍惚间喊:“别杀他们……别杀……”
有人冲过来,用被子遮住她的身体,抱紧了她。那人哭着说:“清颜,我回来晚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征战,不该让哥哥留在王都,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你,因此折磨你……”
他恍惚睁眼,看见了纳达。
那个少年王子,紧抱着她,满眼疼惜。
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人在爱她。
她颤颤伸出手,抱住了他。
那一刻,她想,她对谢长君的爱恋,终于是死在了这一场又一场的绝望里。
{6}
她成了王子妃。
而那几个侍卫,被她用尽了刑罚,凌迟。
三年后,谢长君帅二十万大兵攻城而来,势如破竹,不可抵挡。拓鞑战败,大宣拒降。不过一年,谢长君便已将拓鞑逼得无路可退。
决战那天,纳达走的时候,墨清颜将自己的剑给他,然后将他的剑换到了手里。她说:“殿下若战死,清颜愿以命相随。”
纳达却是笑了。他告诉她:“清颜,我给你剑,是要你好好儿保护自己。你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我从没给过你幸福,我知道。所以,你得去找到自己的幸福。”
说完,他带着兵马好好儿出征。而她拿着他的剑,站上了城楼。
那天她穿了血红的衣,赤着足,看着那个珍爱她的少年,与谢长君狭路相逢。
那是谢长君送她的剑,在看到纳达扬起那把剑的时候,谢长君怒不可遏,仿佛拼死一般,一剑一剑砍向纳达。
最后,纳达死了,剑断了。墨清颜看着纳达笑着倒下去,她站在城楼上,咯咯大笑起来。
谢长君驾马而来,然后走上城楼,停在她身前。
大风吹来,扬起了他墨色的发。他看着娇笑着的她,不过咫尺,缺觉得,两人已是远在天涯。
他眼中带了惶恐,对着抱着剑的姑娘,沙哑着声音喊:“清颜,你下来。”
墨清颜不说话,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一地的尸体。然后她看到纳达,眼中满是温柔。
谢长君被这眼神刺得说不出话,然而他却是再也不敢吼她,只能红了眼,带了哭腔道:“清颜,我来接你了,你同我回家。”
“回家?”听到这话,墨清颜愣了愣。片刻后,她抑制不住大笑起来,“回家?我哪里来的家?我的父母、妹妹都已经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我何曾有过家?谢长君,你真是太好笑了。
“我的家在这里。”她手拿着纳达的剑,张开了双臂,“看到了吗?这广阔的天,这辽阔的土地。”
说着,她将剑指着城楼下,纳达的尸体,声音带了一丝温柔:“而我的丈夫,他躺在那里。”
“你不要说了!”听到这里,谢长君终于是无法忍耐,二十七岁的男儿,眼中全是眼泪,“那时候我不知道那盆樱草花是做什么的!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去了拓鞑!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如果他知道,她不会选墨清雅。
他珍爱的姑娘,他默默心爱的姑娘。
他在家族里,为她披荆斩棘,因为他的家族,无法接受一个边塞小城城主的女儿当他们的主母。所以那么多年,他不敢告诉她,他怕那个爱字一出口,她就被他的家族斩杀。
他年少时的每一日,抛弃所有杂事,刻意等在藏书阁,只是为了看她那双沉静的眼;
她每一次出征,他都站在人群中远望,在心中与她别离;
她遇难,他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家族的力量,千里奔去救她……
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意,他都不能告诉她,每一件为她做的事情,他都要找出诸般借口,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样深爱她。
他隐忍、等待,只等待他真正成为家主、掌握实权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将从京城回来,名正言顺地娶她。
然而在他送给她樱草花的那日,她却执拗地不要他的许诺。他愤怒地离开,等一回头,他方才知道,她已经被他亲手推送至拓鞑。哪怕他鼓动朝廷出战,哪怕他压住消息拒降,哪怕他不惧生死,深入敌军腹地,终于赢得这场胜利。然而这个女子,却仍旧是回不来了。
他们所有美好的少年岁月都停留在了过去。而他们的未来,被他亲手斩杀。
“如果你知道,也没用了。”
她叹息出声,抱着剑,从城池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我答应过他,会好好儿活着,找到幸福。
“然后,我会死在我最幸福的时候。
“你放心,”她与他擦肩而过,“我会活得好好儿的,比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