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这夜晚也不这么寒冷,这未来也不这么惶恐。
过了许久,我终于决定放开,刚刚收手,他却是突然回头,死死地将我抱进了怀里。
“你想去什么地方?”他的心跳得飞快,声音颤抖着,带着干涩之意,“苏域愿意相送。”
他说他叫苏域,他没有说叶清玉。
我突然放下心来,我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好久,终于开口:“我想去摘星楼,可是我忘记路了,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慢慢放开我,拉住我的手道,“我带你走。”
说完,他便转过身,带着我往前。可是他固执没有放开我的手,哪怕手心里面已经全是汗。
我没说话,低着头,看大理石上倒映的星星,铺就的月光,还有手拉着手的我与他。

我始终低着头,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仿佛是走在云端星河之上。我们俩走了很久,他带着我踏过不计其数的阶梯,最后终于同我道:“到了。”
听到这话,我抬起头来,入眼望去,是盛京夜里满城灯火。一阵微风吹来,摘星楼屋檐下的铜铃丁零作响,我伸出手去,感觉夜风从我手里吹过。
“小时候我喜欢来这里,尤其是在晚上。那时候我还没有这横栏高,每一次都要人抱起来看。太监们不敢带我来,怕我出事,于是每次都是谢子兰带着我来,然后指着整个盛京和我说‘殿下,这个天下比盛京更美,更广阔,而它们都是殿下您的’,如今想来,都像梦一样。”
“你……你想为你爹报仇吗?”他突然犹豫着开口,“如果你想,我可以的。他日我登基称帝,我可以为你杀了林婉清。”
我没说话,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触及我的目光,他似乎逐渐稳定了心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让你活下来,让你有安定的生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听到末尾,我忍不住笑了。
“苏域,你愿意为我带着军队踏入盛京吗?”
听到这话,他呆住了。
“你不愿意。”我断定开口,又接着问,“那你熟悉大宣行刑的官员吗?如果皇帝亲自监守,你能有把握救下我吗?”
他没说话,表情慢慢地冷了下来。我摇了摇头,替他回答:“你救不下。”
“叶清歌必然是要死的,太子殿下这个位置不属于他。你一定是要揭穿我血脉不正的谎言,可一旦公布了这个消息,我必然要死。你不可能公开违背皇命来救我,你也不能从刑部救出我。你给了天下置我于死地的理由,但又救不下我,那你此刻许诺会让我活下去,会为我报仇,凭的是什么?”


“我……我没想过要告诉天下人你的事。”他一时有些紧张,我垂下眼帘:“那你母妃呢?”
“你其实……始终就是不信我是不是?”他苦笑了一下,“因为我骗过你,所以你再也不信我了?”
“是啊,”我叹息出声,“叶清歌信一个人本已是不易,让她再信一个人,几乎没有可能。我不信你能让我活着,也不信你会为我报仇。报什么仇呢?”
我苦笑起来:“林婉清养了我二十一年,而谢子兰……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希望我报仇。叶清歌所求不多,只求能好好活着,一世安稳。我不希望你受伤,也不希望谢清运出事……”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顿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能否请你解惑?”
“你问吧。”
“杨恭淑,宣德太子,皇帝,林婉清,谢子兰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林婉清让我送给谢子兰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问的,毕竟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是心中的好奇心推着我往前,让我忍不住开口出来。
他笑了笑,温和道:“这件事,得从当年宣德太子叶熙德出使北褚为质说起。当年安王叶华安与妻子林婉清青梅竹马,夫妻情深,然而两人应召来到京城之后,太子叶熙德却爱上了林婉清,为了得到林婉清,叶熙德想尽了办法,但毕竟是弟媳,不能明抢,而此时正巧强国北褚来犯,大宣投降,北褚要求太子为质子,大宣誓死不从。而这个时候,叶熙德想出了一个办法。”
“叶熙德向皇帝进言,为鼓舞士气,求大宣一时喘息之机,愿意出使北褚为质。于是叶熙德成为北褚有史以来最高尚的太子。可是他怎么可能真的成为北褚的质子?于是他暗中与皇帝商议,命他从小到大的侍读谢子兰将与他身形相似的叶华安强掳入宫,用换脸之术,将叶华安与他调包。从此叶华安成为宣德太子叶熙德,而叶熙德,便成为安王叶华安。”
“这件事,本只有四个人知晓,甚至连当时宣德太子的妻子杨恭淑都不知。杨恭淑当年很爱叶熙德,听闻叶熙德要到北褚为质子,不顾众人阻拦,私下追着马车步行上百里,终于被人发现,皇帝感动于杨恭淑的忠贞,特许她一同出使北褚。”
“可是……”我被这个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当时出使北褚的,不是换了叶熙德脸的叶华安吗?”
“对啊……”苏域转过头去,叹息出声来,“杨恭淑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于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丈夫其实一点都不爱她。后来到北褚后,她听说她当年的丈夫成了安王、又成了太子,最后成了皇帝,而‘安王’的妻子林婉清,一路做到了皇后。在杨恭淑心里,那个位置,本来该是她的。她那么爱一个男人,换来的却是那个男人毫不犹豫的欺骗和遗弃,她怎能不恨?于是她处心积虑,策划多年,终于当上了北褚的皇太后,其目的,也不过是报复当年。”
“而杨恭淑能发现,同样深爱安王的林婉清其实也能发现。当初她让你送那把剑给谢子兰,不过是个警告吧。”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笑了,“母后这些年,也忍了很久了吧?”
说到这里,我感觉似乎说得太多了些,只能笑了笑:“何必说这些伤心事呢?苏域你看,”我指了天边,“这江山风光大好,今夜清风相伴,明月作陪,就这么看着,可觉得心中舒坦?”

 

他静静地看着我,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来。我闻着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温度,终于没有忍住,猛地回身,一把揽下他的脖子,直接吻了上去。


我吻得那么激烈,那么认真,几乎是想将他拆吞入腹。夜风里全是他的味道,他亦回抱住了我。
许久,我放开了他,与他静静相拥,片刻后,我一把推开他,转身便跑了下去。
我无憾了。
我想,叶清歌的一辈子,已是无憾。
当天回去,我感觉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厉害,在床上辗转反侧,竟完全睡不着。迷迷糊糊等到第二日清晨,小桃子带着人进来,为我洗漱穿戴。
“若不出意料,今日应当就是时候了,”我眯着眼,由着小桃子为我穿衣,“你心里虽然清楚,但先装着不知道,懂吗?”
“奴才明白,”小桃子少有地认真,“请殿下心安。”
我点了点头:“去吧。”
小桃子为我配上玉佩,行了个大礼,带着人撤了下去。
天祭是大宣国最盛大的一个节日,一般由帝王亲自主持。我早早到了宫里,随着父王的一起,一前一后坐在玉辇之上,由仪仗队领前,护卫队随后,带着文武百官,一路往宫外天坛前去。
刚刚出宫门,就看到百姓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见宫门打开,老百姓们自发散开,站到了两边,然后跟在队伍两边,一直随着我们前行。
以往的天祭,都是由皇帝主持,皇后观礼,但今日只有皇帝一个人在龙辇里,百姓不由得议论纷纷。
我假作没有听见百姓的议论声,这天天气不错,我坐在玉辇上,同往年一样,微笑着同百姓们打着招呼,看着太阳从天边慢慢升起。
我们一路行到天坛,然后按照过往规矩举行仪式,在神官指引下,叩谢神灵。
整个过程我都十分紧张,不断看着周遭,企图发现林婉清的身影。然而一直没有瞧见,只见到来观看热闹的杨恭淑坐在边上,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一直到仪式结束,林婉清都没有出现,我和谢清运对看一眼,有些疑惑,难道我们猜错了?
皇帝从天坛中间站起来,神官宣告仪式结束,所有人做好了回宫的准备,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嘹亮的声音突然喊了出来:“皇后娘娘驾到——”
我和谢清运豁然回头,见到人群外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破开了一条道路,一个凤冠红衣的女子手举令牌站在道路尽头,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天坛走来。
人群中议论声更大,而那声“皇后娘娘驾到”一遍一遍地响了起来,百官愣在原地,我微微笑了笑,上前一步,高声道:“儿臣见过母后。”
我这一带头,众人立刻不再犹豫,跪下去高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婉清没说话,持着令牌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皇帝远远地瞧着她,目光淡然,等她走到我面前,我赶忙上去,如以前一般,抬出手去,想要扶她。然而她却是看都没看我一眼,直直地走到了皇帝身前。
我看着自己抬着的手,心中滋味万千。想了想,终究是觉得有些好笑,转上前去,看见她直直跪了下去:“罪女林婉清,特来陛下面前请罪。”
没有人说话,皇帝瞧着她。林婉清又朗声道:“罪女林婉清,特来请当年调包皇子、谋杀皇子之罪。”
“民女当年因一时鬼迷心窍,将自己所生孩儿谋害,又怕陛下怪罪,特训他人婴孩,冒充皇家血脉,成为皇帝长子,登上太子之位。此子便为民女如今名义之子叶清歌,多年过去,宣德太子血脉归来,大宣后继有人,民女惶惶不安,终决定说出真相,将大宣江山交还皇族叶氏。民女与叶清歌罪无可赦,还请陛下赐我二人死罪!”
此言一出,场下皆是哗然。除了早已知道真相的几人,其他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四处议论纷纷,一位受过我恩惠的言官,把持不住,冲出人群叱喝:“荒唐!太子殿下稳坐东宫二十一载,怎是你用口头之言污蔑得的!”

 

“民女是否污蔑,陛下验一验便可!而且,”林婉清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身前,看着手拢袖中,站得端正的我,突然拔剑,一剑斩掉了我头上的玉冠,高喝出声,“太子殿下的位置,女儿身也做得吗!”
青丝如瀑而下,我站在那里,也不知该做怎样的情绪,只能如平常一样,淡然温和地笑着。
众人神色各异地瞧着我,苏域呆愣在一边,眼里全是震惊。
“母后,”我轻叹出声,“彩衣娱亲二十一载,母后对清歌,终无半丝情谊。”
“你别怕,”她垂下了眼帘,紧握了手掌,“黄泉路上,母后和你相伴。”
“是啊,”我轻笑起来,闭上眼睛,终于下定决心,忽地上前一步,跪倒在皇帝身前,高声道,“清歌请罪!”
“清歌混淆皇室血脉,以女儿之身居太子之位二十一载,是清歌之责,清歌愿以命相抵。但在此之前,罪女愿将功补过,找回真正的皇子!”
“胡说!”林婉清站在一旁,冷哼出声来,“皇子当年早已被臣妾谋害,怎么可能再让你找回来!”
“皇子未死。”我跪在地上,平静道,“罪女知晓自己并非皇室血脉后,暗中打探身世,这才查的,当年皇后未不让人察觉自己杀子之举,特意让自己最亲近的侍女将皇子带出宫外谋害,但出宫之后侍女心生怯意,于是将皇子与罪女亲生母亲的尸体弃于野外。而罪女的亲生母亲,便是谢子兰之妻,谢子兰发现妻子的尸体以后,误以为皇子为自己的儿子,带回去抚养长大……”
“你是说……”皇帝故作诧异,谢清运面上也微微露出一丝震惊,我跪在地上,继续演戏道:“皇子正是当今谢家族长,谢清运。若殿下不信,可当场验过!”
“来人!”皇帝疾步往前,高吼道,“备上东西来!”
吼完之后,太监很快断了银针和水杯上来,当着百姓和文武百官的面,皇帝同谢清运一同将血滴入水中。
血迅速融在了一起,皇帝和谢清运同时抬头,诧异地看着对方。


“我儿……”皇帝颤抖着声,眼里浮出泪光来,“居然让你在外这么多年……我儿……”
说着,皇帝猛然回头:“来人!将两位罪人押入大理寺中,改日受审!”
话音刚落,早已候在一旁的侍卫立刻冲了上来,还未靠近我,突然听得拔剑之声,而后一人突然站在了我身前,叱喝道:“下去!”
我猛然抬头,看见了挡在我身前的苏域。
他拿着剑,颤抖着手,固执地挡在我身前,与侍卫对阵。
众人皆知他的身手,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皇帝皱起了眉头,坐在旁边看戏的杨恭淑终于不能再看戏下去,猛地合上手中的洒金小扇,怒吼出声:“清玉,退下!”
苏域没有说话,他只是挡在我身前。
“清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瞧着阵势,冷冷出声:“你还想包庇罪人不成?”
他没说话,只是捏紧了剑。我突然间有了那么一丝念想,其实他也不是不喜欢我,也许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只是这份喜欢,放在江山帝位面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突然觉得,哪怕是这样的喜欢,我也应当珍惜。
于是我开口出声:“清玉殿下不过是看不过罪女一介女子如此狼狈被押走的模样罢了,罪女自行离去便可。”
说着,我站起身来,故作潇洒转身。苏域忽地从后面拉住了我,我回过头去,瞧着他死死看着我。
“殿下,”我微微笑开,“不过生死而已。”
“我一定会救你。”他开口,如此坚定。
我叹息出声:“放手吧。”
说完,我挣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开。周边一边纷扰之声,我内心却觉得无比的安定。
当天晚上,我被安排进入天牢之中。我与谢清运约定,先安排我的旧部来见我,我将他们转交谢清运之后,谢清运再立刻带人前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与我相似身形的女子,届时一把火烧掉天牢,再暗中将我带走。
于是我按照计划等在那里,默不作声,旧部们果然没有多少时间就赶了过来,为首的谋士着急道:“殿下既然早知自己血脉不纯,乃女儿身,何不早与我们做商量?如今殿下落难,我等何去何归?”
他们早已站对,如今站错,如何能不揪心?
我看他们笑笑,温和道:“你们跟我一场,我总会给你们留一条后路。”
“望殿下名言。”为首的谋士满脸认真,“我们与殿下虽为主仆,亦是兄弟。若殿下有所吩咐,哪怕今日,我等亦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并非皇族血统,且乃女儿之身,就凭这两条,小命都难保,更莫要谈皇位。你们都乃人中龙凤,如今我虽身死,却将你们交托给了清运殿下。”
“我与他做了交易,他如今刚刚恢复皇子身份,又有清玉殿下于之夺位,正是用人之际,我已与他商议好,当年我许诺你们的,他来实现。”
说着,我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当年所许,无论荣华官位,我都铭记在心,早已与清运殿下言明。日后便视清运殿下如我即可。”
众人不再说话,面面相觑,许久之后,谋士走上前来,满脸郑重道:“那殿下如今,可还有未完之事相托于我等?”
“未完之事……”我想了许久,终于想了起来,“我以往为太子妃专门打造过一支黄金簪子,放在了衣橱的暗格里,一直未曾送出去,如今想来,竟是有些可惜,不若你们将它取出来,送给他吧。”
“您说的太子妃……”对方有些迟疑,我惨然一笑:“我又有几个太子妃呢?”
对方沉吟片刻,没有骂我,也没有嘲笑,许久,他却道:“您与清玉殿下,终究可惜了。”

我没说话,仰头看向天空。今夜又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一时之间,竟看得眼里发酸。
见我不说话,众人也是识趣,跪在地上郑重对我磕了几个头之后,悄然离去。我就在那里等着谢清运,然而谢清运没来,苏域却来了。
他来得风风火火,一身夜行衣,一把九尺长剑,带着几个人,忽地从天而降,一剑斩开了我牢房前面的锁,冲进来一把拉住就往外冲,低声道:“跟我走!”
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哨声,是天牢被侵时戒严之声。我立刻警觉起来,一把推开了他,怒道:“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