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已经说破了。提到谢子兰,我心上仿佛破了个大洞,而且这个洞在他死后破的越来越大,再也弥补不过来。我看着谢清运的脸,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太傅为吾所做的,吾不会忘记。”
“殿下不是记性好的人。”他笑了笑,“忘记也属平常。只是殿下,臣想听一句实话,您问问自己的本心,”他抬起头来,目光锐利,“您是真的,真的喜欢太子妃吗?”
问问自己的本心吗?


他的目光太直接,太审视人心,于是我一时竟回不上话来。许久后,我终于反问:“谢公子对吾喜欢谁如此追根究底,为何?”
“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她很久。我以为她兜兜转转终究会是我的,可是我却发现,我似乎要把她弄丢了。”
他轻咳了几声,躺回床上:“我已经让人进宫去求陛下了,殿下去接太子妃吧。”
“谢兄……”我踌躇了片刻,“吾有些好奇,吾与你……”
“该知道的时候,您自然会知道。”他打断了我,叹息出声,“殿下,去将太子妃带回来吧。微臣还等着您的答复。”
“太子妃于殿下心中……”他拖长了声,“地位究竟如何?”
说完,他不再说话。我在房间里立了片刻,终于转身出门。
门外不知何时起竟下起了大雨,我心中不由得担心起苏域来,赶紧去了宫里。我刚踏入宫门,父皇身边的太监急忙上前来:“殿下,陛下已经给太子妃娘娘下了赦令,但太子妃死活要跪着等您来,您瞧这事儿!”
我心急地不再理会太监,由小桃子撑着伞就往里走。我走得太快,小桃子有些追赶不及,雨水洒在身上,我也浑然不觉。临到苏域身前,我这才想起伞来,一把抢过小桃子的伞,便冲过去,给苏域撑起。
他不让人靠近他,于是边上连个撑伞的都没有,一袭红衣已经完全湿透,身上有血水混合着雨水留下来。
他面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似乎都在哆嗦。我赶忙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我来了,有些恍惚地抬头:“清歌,你来了?”
“走。”我去扶他。他整个人靠在我身上,艰难地道:“不要让人靠近我……”
“我明白。”我撑着伞,用一只手去拉扯他。旁边人要上来帮忙,我连忙将他们都斥退下去。最终我放弃了撑伞,同他一起淋在雨里,将他拉扯到我的背上,背着他出来。
他不断地问:“叶清歌,是不是你?”
我不断地答:“是我,是我来了。你别怕。”
“我怕这是梦,”他神智已经不太清醒,“或者不是你。我的性命只能交给你,我怕被别人偷走。”
“别怕,”我笨拙地安慰他,“是我。”
“我说要保护你的,”他莫名其妙地话特别多,“可却总是让你背我。小时候拖累你背了我两个月,同谢清运比试让你背着我往上爬,后来在陈国战场上让你背着我回军营,现在又要让你背着我回东宫。”
“我从小习武练兵,就是想让自己变强,保护我爱的人。可是清歌,我却总是要拖累你。”
“只是背一下你而已,”听着他像孩子一样的话,我心里面竟有几分酸楚,“不算拖累的。你对我很好,救过我很多次。”
“我对你不好……”他将头埋在我的肩头,“谢清运说,你们本来是恋人,如果你不是太子这样的身份,当年他早带你走了……他说我总是骂你,还会出手揍你,还欺负你。我对你不好……”
“等等!”我有些诧异,“我不曾和谢清运有过什么。”
“你忘记了。”他只是简短地解释这么一句之后,又回到先前的话题,“我嫉妒那些女子,留不得她们在你身边。因为她们是女子,她们可以为你生儿育女,而我不可以。苏域再好,也是男子,于你而言,这便是错。”
“所以,苏域害怕。”他果然病糊涂了,这些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却说了出来,“我害怕你看见那些温柔娇媚的女子动心,怕你和她们日久生情,害怕她们碰你。我不敢碰你,我怕你恶心,但她们可以,她们敢。”
“我听谢清运说你们曾是恋人的时候,我又欢喜又害怕。欢喜你也喜欢男人,害怕你只喜欢谢清运。”
“叶清歌,我平时总是凶你,总是恐吓你,是因为我害怕。”
“我已经将一切都给你了,”他喃喃,“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一无所有了。”
“叶清歌,”他抱紧了我,“你喜不喜欢我?你愿不愿意将自己交托给我?”
我没说话,抱着他。我依稀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水珠落入颈间,搅得我心肝疼。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看见一个人哭,就恨不得用命去换那人开心起来。他的眼泪让我太害怕,害怕得我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要回应他所有想要的。
只是我忍住了,我已经习惯隐忍太多年。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马车,照顾着迷迷糊糊的他回了东宫。
他受了外伤,又染了风寒,我叫了他从北褚带来的大夫来给他看病。他就一直拉着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我旁边。
我照顾了他大半夜,凌晨才睡下。等我睡下的时候,瞧着他卸妆后俊美的容貌,闻着他的气息,我再一次问自己。
——我喜欢不喜欢他?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内心有着从未有过的清明。谢清运的话响在我脑海里,苏域的话响在我脑海里。我想着我与他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他的面容上。
“苏域,”我问,“如果我看见你欢喜,我就欢喜;我看见你落泪,我就痛苦。这算不算喜欢?”
他睡得太沉了,听不到我说话,我感觉特别安心,不由得笑了。
“苏域,我的心因你而欢喜,因你而悲伤,是因为你住在里面了,对不对?”他还是没有说话,我瞧着他的面容,越看越欢喜,小心翼翼地攀附上去,低头轻轻地吻了他。
“你把所有交给了我,那我也愿意赠予你。”
“既然相爱,就让我们此时此刻,好好相爱吧。”


“无论日后如何,”我吸了吸鼻子,“现在能高兴这片刻,也好。”
毕竟叶清歌一生不曾放肆过,毕竟叶清歌一生,也不曾如此高兴过。
有个人如此喜欢她,让她这般放心,这般安心地喜欢她。
我想着,突然又想起苏域说谢清运的话来。
我曾喜欢过谢清运?我怎么不知道呢?


第六章
苏域是在两天后醒过来的。
醒来之后,他迷迷糊糊地对我笑了笑。我端了水过去,将他扶起来,嘟囔道:“笑得难看死了,还笑。”
他挑起眉来,有些不满,我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喂水。他抿了两口水,嘶哑着声音开口:“放心,我不打你了。”
“谢谢……”我很乌龟地道谢,又有些疑惑,“你干嘛不打我了?”
他不说话,静静地瞧我。片刻后,他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
“叶清歌,我不好的,我都会改。你别喜欢别人。”
他说的那么认真,我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我踌躇道:“你别担心。我……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说完,我转身就跑了。苏域愣在那里,我一路狂跑出去,也不知是在心虚些什么。而后几天,我一直都不太敢去见他,便借口公事繁忙,天天待在外面。
一天,小桃子来找我,同我道:“殿下,您到底躲娘娘干啥?娘娘现在不说话,那是在心里积着呢!等哪天她爆发了,殿下您可就带着东宫上下一起去死了。”
说着,小桃子摇了摇我的手:“殿下,今晚回去,吃晚饭?”
“小桃子,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回去,”我有些为难,坦然道,“不见他,我还挺想他的。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心虚。”
“您做了什么了?”小桃子立刻警惕起来,“把娘娘的钗子换成镀金的了?在外面养了侧室?”
“都没有!”我瞪了小桃子一眼,“我就是和他告白了!”
“殿下,”小桃子当即就愣住了,“您难道真把自己当男人,喜欢女人了?”
“放屁!”我忍不住吗,骂出来,焦急地说道,“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明白。”
“奴才的确不明白,”小桃子叹了一声,“不就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让对方知道您也喜欢她,您躲什么呢?”
“这层纸捅破了,总要有些转变吧?”我有些不好意思,“依照苏域的性子,我怕他对我做什么。我……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他一切。”
“那,殿下打算告诉她吗?”小桃子有些踌躇。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笑了:“我想,但我不敢。”
“小桃子,我们不妨想深一点。当然,我不愿意这么想,可是我得去想。他母妃是当年宣德太子的妻子杨恭淑,年纪正是当年杨恭淑入北褚后宫的时间。若他不是北褚的公主,而是宣德太子的血脉,知晓了我的身份,他当如何?”
“可是,哪怕娘娘真乃宣德太子的血脉,也是个公主……”
可是他不是公主。我闭上眼睛,不敢告诉小桃子。
苏域若真是宣德太子血脉,那就是如今皇位最有资格的继承人。皇权之下,他对我的爱情,是不是守得住,我不敢赌,也不能赌。
“小桃子,我又想与他共享此时欢喜,又害怕未来。我想同他在一起,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有肌肤之亲,但我不敢……”
“那……殿下不若用些药。”小桃子迟疑着开口,“当年殿下不就打算好,若娘娘是个男人,就给他下药,想办法让自己怀上皇族血脉吗?虽然娘娘是个女子,但是当年的药应该也能用……”
“好方法……”我喃喃,“小桃子,你真是太聪明了!”
“那是当然,”小桃子满脸自得,“我小桃子的智慧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那殿下,我去准备了?”
“去吧,”我有些紧张,“别让他看出来。”
“您放心吧!”小桃子拍了拍我的肩,满脸深沉,“殿下,日后,您可就成人了。虽然这方向有点不对,但是小桃子还是祝福你们的。”
“嗯,”我诺诺地点头,怕小桃子看出我的心虚。小桃子嘲笑了我一阵,便出去准备了。他一走,我立刻松了口气,感觉我内心一阵阵抽紧的时候,我就明白,我是喜欢他的。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同他有个孩子。哪怕他日我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终究也满足了。


这样想定,我夜里就通知东宫备下了晚饭,打算办完公事就回去吃。苏域让人传了话来,说他会等着。这一句话说得我有些心虚,故意在外面溜达了半圈,等天黑了,我念着他肯定饿着等我,终于才回去。
回到东宫,小桃子说,苏域已经把饭菜给我备在了寝殿,引着我一路来到寝殿门前。我有些害怕,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药呢?”
小桃子靠过来,压低了声道:“酒里。”
我终于放心,看着那寝殿大门,同众人道:“先下去吧。”
小桃子掌灯引着人退下去,我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敲了敲门……
门瞬间就打开,我被人一捞,直接就被拽进去。什么都没反应过来,我便被人直接往门板上一按,旋即就被亲住了。
他嘴里有酒气,动作又急又燥。我什么都来不及想,直到他顺着脖子一路亲下去,即将扒开衣服时,我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高喝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他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你不喜欢?”
“你……”我红了脸。
他凑上来,环抱住我,全然不顾一点脸面,浪荡地道:“你既然喜欢我,自然也同我喜欢你一样。我喜欢你,想和你亲近,你呢?”
“那……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我急了,有些后怕,差点就被他脱了衣服。
他紧紧抱着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也是有些害羞。”
害羞?我狐疑地看他一眼,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你害羞就是这么奔放的?”
“是啊。”他红着脸,但面上却是一片坦荡,“咱们先做点让人忘记其他事情的事,我就不记得我害羞了。好了,别说了,来吧,我现在可害羞了。”说着,他又低头准备亲我,我赶紧抬手拦住他,着急地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走了。”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来。我笑了笑,眨了眨眼道:“我也害羞。但是我害羞,就是要慢慢来。”
他没说话,同我对峙了片刻。随后,他放开手,退了一步,笑道:“行,随便你。”
他退开去,我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是男装。
一身白衣如雪,前襟微敞,露出他雪白的胸膛,在烛光下泛着珠光绯色。墨色的长发用玉冠松松垮垮地束着,散在身后,恍如墨瀑。
他没用胭脂,露出他俊美的五官,浑然不带半点脂粉之气。
我静静地瞧着他,片刻后我笑起来:“这头发谁给你弄的?”
他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哼声道:“要你管?反正很好看就是了。本大爷不管穿什么都好看!”说着,他又有些不确定,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凶狠之色,“难道不好看?”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是你自己弄的吧?”
“要你管?”他冷哼出声,“老子又没束过发,打小就只会绾发髻。好在老子天资聪慧,第一次束发有这个效果,老子很满意!”
我没说话,看着他笑。他环胸而立,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扭头凶我:“看什么看!到底吃不吃饭!”

 

凶完之后,他僵了片刻,随后轻咳一声,又换了个口吻,温和地道:“那个,刚才我喝了点酒,有点凶。你别介意,我不会再这么凶了。那个,要不先吃晚饭吧?”说着,他就上前拉我。我反手握住他,把他往镜子前面扯:“来,我帮你束发。”
他愣了愣,但也由着我将他拉到镜子面前,然后将他按在那里。我从梳妆台上拿起木梳,为他散开束得歪歪扭扭的发髻,然后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滑,很亮,放在手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滑走。我束完以后,拢紧了他的发,这才想起来,抬头问他:“你疼吗?”
他没说话,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我和他。
我穿着太子黑色的常服,他穿着白色的长衫,都是清冷的颜色,但是因为烛火照影,铜镜本色,于是便显出了一种意外的暖色来。
我瞧着他呆愣的样子,不由担心有些疑惑,他却慢慢拉住了我拿着梳子的那只手。
“清歌,”他说,“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个妻子。她为我束发,我为她画眉。我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有个人,每天等我回家同我一起吃晚饭。我曾以为我这一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可是我终于遇到了你。”
“虽然我从不曾想我妻子会是这样一个人,可奈何我遇上了你。”
我没说话,片刻后,我笑起来,低头道:“我也不曾想会遇到你这样的人,我躲了许久,可是最后我想,遇上就遇上吧。”
说着,我将手抽出来,为他束上发,戴上发冠。然后,我头一次,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我说:“苏域,我胆子小,我怕未来你辜负我,所以我不可能将心全交给你,你怨不怨我?”
“你愿意将心交给我就可以了。”他突然笑起来,抚上我的手,“不能让你安心,是我的错,我怨你做什么?只要你喜欢我,守在我身边,那我已经满足了。你有小秘密,那你就守着。我不怨你,我只是会好好对你,等你安心将整颗心交给我那天。”
“那你会骗我吗?”
“不会。”
“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
“好。”我闭上眼睛,“苏域,我信你。”
叶清歌难得相信谁,但是她信你。
我直起身来,退了一步,笑了笑:“去吃饭吧。”
他点了头,起身拉着我,带我到饭桌前。他一扫往日霸道凶狠的脾气,桌上拼命给我夹菜,我就拼命给他倒酒。他仗着自己酒量好全然不怕,我喝一杯他喝十杯,饭吃得差不多,他也喝得差不多。
这时候我的神志还是一片清明,他却有些不行了,看着我的目光,全是迷蒙。我去扶他,一碰他便觉得他全身滚烫得不行。我下意识地抽手,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顺着手就摸上来。
“清歌,我有些不对……”他一面摸着,一面有些迷茫的道,“好热……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