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那一点事儿都没有的样子,再看了看自己刚才扶着她被捏得青紫的手,最后回想起那五十根金钗,忍不住骂了句:“好贱……”


第四章
一般讨论战术,我是不大懂的,于是我回了营帐。
木大泱来为我站岗,他身手好,昨天一场激战,也就受了点皮外伤。小桃子被苏域的人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我身边就剩下他来侍奉。他还是一贯憨傻的样子,背着把大斧头,肩上站着他养的公鸡飞飞,腰上挂着明晃晃的东宫令牌,看上去又骄傲又神气。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赶忙迎上来:“殿下,你还好吧?”
“嗯。”我点了点头,往营帐里面走去。
他就跟了进来:“还能喝酒吧?”
“嗯。”我顿住步子,有些疑惑,“你要干吗?”
木大泱憨厚地一笑:“殿下,我这次算护主立功了吧?”
“算,你要钱?”我有些好奇。
木大泱点了点头,随后又立刻摇头:“钱我要,那个,殿下,能再给个赏赐吗?”
“什么赏赐?”我挑起眉头。
木大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个,我和几个哥们儿想请殿下喝酒,殿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哦,不对,是给个赏赐,去和我们哥几个喝一顿酒。”
听到这个要求,我没说话,打量着他。木大泱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却还是红着脸道:“殿下放心,我那些哥们儿都是老实人,和我认识好多年了。殿下还可以带着侍卫过去,我也在那儿,绝对不会出事。”
“木大泱,”我想了想,终于问,“你是不是把我卖了?”
不牵扯钱,木大泱一向是个对什么都不积极的人。
一听这话,木大泱瞬间变了脸色,直接就跪到地上,慌张地道:“殿下恕罪……”
看着木大泱这样子,我不由得有一些好奇:“你还真卖了?你是怎么卖的?”
“啊?”木大泱疑惑地抬起头来,“殿下你不知道我卖了你啊?”
“我当然知道,”我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只是我想确定一下。”
木大泱有些不好意思,跪在地上,扭捏地搓起衣角来:“我就是和几个哥们儿打赌,每人一两银子,看能不能把您请到……所以殿下,”木大泱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您一定要去啊,哪怕只是去晃一圈,也得去啊。”
我没说话,木大泱跪着挪到我脚边来,抓着我的衣角,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么大一只,装出这么柔弱的表情来,不免有了一种冲动。


我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沉痛地道:“你敢哭,我就打死你。”
“卑职不怕死!”木大泱毫不畏惧,眼泪瞬间就要掉下来一般。
我立刻认输:“我去。”
木大泱的眼泪瞬间收住了,露出了他一贯憨厚的笑容,不住地磕头道:“谢殿下。”
“大泱,”我叹了口气,“等打完仗,你也到退伍的年纪了吧?”
“卑职早就到了,”木大泱抓了抓脑袋,“只是一直攒不够钱,所以待在军队里。这次跟着殿下,俸禄涨了,赏赐多了,很快就存够了娶媳妇的本,我打算这次回去就退伍,然后娶芳娘。”
“她答应你了?”我有些疑惑,这信才寄出去,回信还没到吧?
木大泱很奇怪地看着我:“她现在不答应没关系啊,我可以回去守着嘛,守到她嫁给我就行了。”
“好吧,”我扶额,“你是个人才,回去就去户部吧。”
“户部?”木大泱有些诧异。
我点了点头:“回去吾给你请个老师,你好好学习,去参加科举,将将就就考个进士,我就把你调进户部。”
“吾知道你不是一直想在战场上的,等灭了陈国,估计大宣也就要消停了,吾……”说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的失言。灭了陈国,父皇不需要再为我抢夺兵权,大家修养生息,过个十几年,父皇归天,我继承帝位,那就是大宣的太平年月。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那天,也许某天我就死在暗算里,或者某天我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
我想着,不由得出了神。木大泱也跪在地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反应过来后,让他起身退下去,而后便等着苏域回来。
然而,等到半夜,也不见苏域的身影,我便叫了木大泱,让他传苏域回来。木大泱赶紧道:“殿下,刚才娘娘派人过来通报,说她已经点兵出发了,让卑职不要打扰您休息,明早再同您说。”

 

“是吗……”我有一些失落,觉得有许多话想同她说,但她却连机会都没给我。我放下帘子,回到书桌边,想了想,就开始写信。
我写了一封,撕毁放到旁边,又写了一封,撕毁放到旁边。
来来回回写了许多封,天明时分,副将来通知我启程,我都没能写好一封给她的信。而这个时候哦,副将已经点好三万人马,等着我一起出发。
副将和苏域不一样,而且我们的目标是吸引主力而不是进攻,所以副将给我准备了一辆马车。我躺在马车里睡了个昏天暗地,连续几日都过着睡觉、吃饭、睡觉的无聊生活。
第三日,副将终于决定停下来,驻扎在一条小河边。此处离前线只剩一个城池,我们不能再往前了,毕竟我们是假装主力,不是真的主力。
当天晚上,将士摆了十万人用的锅和篝火在外面,满山插满了我们的旗子,而后便围着篝火玩闹起来。过了一会儿,木大泱悄悄扯了我的衣角,同我道:“殿下,我那几个兄弟在一边唱歌,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现在行军,”我虎着脸,“不能喝酒。”
“不喝酒,不喝酒。””木大泱摇头,一把就将我拉了起来。
我被他拖着往一边去,走了好久,终于到一个角落,几十个小兵正围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似乎正在互殴,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刚好滚到地上,一个压在一个身上,围着的士兵鼓着掌大声叫好。
木大泱让我站在一边,推开一个士兵,大声喊道:“太子殿下来了!老子的钱,快给钱。”
我听木大泱这么一喊,忽然间觉得有那么些微妙,觉得自己好像是青楼里卖身的姑娘,木大泱是收钱的老鸨。
这种微妙的心情也就持续了一秒,所有人就立刻跪下来,带着敬畏的“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平复了我把木大泱拖下去打板子的心情。我故作深沉得微笑着向大家表达了我来与民同乐的心情,然后被众人请到了边上坐着。
我来之后,所有人就不说话了,有人上来,颤抖着给我倒了一碗米汤。木大泱给我介绍,这个人叫果子,十六岁,才入伍一年,军队的人都疼他。 “到底是疼他,还是让他疼啊?”我调笑了了一句,打量着果子,“十六岁,还在长个吧?有人欺负你没?” “谁敢欺负他啊。”见我放得开,也有人慢慢就放开了来,大声吆喝着,“果子身手好着呢!”
“哦?”我把目光落在果子身上,温和地道,“学过武吗?”
“学过一些。”果子羞涩地点头,“我爹以前是青城的守将,打小教我来着。”
“果子,别光说啊,”有人喊起来,“给太子爷露两手!木大泱,你敢不敢来啊?”
“这有什么不敢的?”木大泱冷哼了一声,将斧头从背上卸下来,一把拉着果子,就往人群中央走了过去。旁边的人立刻哄叫起来,给我让出了位置,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吼起来。
果子和木大泱才摆出架势,周边的喊声已经把其他火堆的人都吸引过来。等一声令下,两人立刻朝着对方扑过去。木大泱力气大,果子身形灵巧,一时间倒真不分胜负,打了个平手。
两人缠斗着,突然间,果子一个翻身,就将木大泱压在了身下。木大泱正准备翻身,一个身影突然就扑了上去。 

木大泱大骂了一声,周边人都大笑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往上扑过去,叠罗汉一般把木大泱和果子压在下面。
木大泱和果子拼命挣扎起来,旁边起哄压上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末了,我看着那堆人垫子,终于忍不住,高喊了一声:“让开,我来!”
所有人转过头来,我高高跃起,然后猛地从上方坐下去,最底端的木大泱闭上了眼睛,悲愤地大喊:“太子爷!”
刚喊完,我就听到“哇”的一声,下面的人立刻叫起来:“木大泱吐了!”
话音刚落,我们叠在上面的人马上跳开了。果子和木大泱互相搀扶着对方站起来,木大泱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嘴上骂骂咧咧。等骂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转头同我道:“殿下,我骂的不是你。”
“我懂。”我点头,故作深沉。木大泱立刻和旁边人耍闹起来,果子带我坐到边上,看他们耍闹,时不时给我一碗米汤。
一行人闹到半夜,一个老者坐在火堆边上,拿了一片树叶,悠悠吹出声响来,那是我不曾听过的曲子。
和盛京那些复杂华丽的曲调不同,这曲子音调简单、缓慢,几乎是盛京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听过一遍便可弹奏的小调,因而也不屑弹奏。
但那位老者吹得很认真,吹着吹着,便有人开始跟着小声地唱起来。
“小城巷,老城墙,阿娘等在家门旁,杏花年年吹又散,儿啊儿啊归故乡……”简单浅显的歌词,明显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然而所有人却唱了一遍一遍。我听到有人的呜咽之声,转过头去,发现是果子湿了眼眶。

“殿下,”他见我看向他,不由得红了眼,“这仗什么时候到头啊?我想我阿娘了。”说着,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爹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我阿娘可担心我了。殿下,其实有时候我也特别害怕,要是死在战场上怎么办啊,我阿娘可得心疼死。你说在军营里吧,我们吃不饱,穿不暖……”
“果子!”说到这里,猛地有人高喝出声来,打断了果子的话。全场人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摆出了最开始严肃的气氛。果子似乎也才清醒过来,赶忙跪到我面前,颤抖着身子,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一言不发。
全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甚至能听到周边有人急促的呼吸声。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问下去,可我知道,我不能问下去。 这个案子牵扯了太多的世家、太多的人,我是个安安稳稳的太子,我不能去查军饷,我不能管,也不敢管。 可是听着果子的话,我又觉得心上有什么堆积了起来,有什么抓着它,催促着我,问下去、问下去。
然而过了许久,我终于还是妥协了。
我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人。 “果子还是小孩子,”我笑了笑,“打算好以后没?这场仗很快就完了,以后只要别人不打大宣,大宣应该就没有战争了。你们有多少人是回去后就可以退伍的啊?想好退伍后去做什么了吗?”
我一发问,大家眼里便流露出又放心又失望的表情。我假作不知,看着他们假装兴高采烈地回答我的问题。
果子说他要回去开个武馆,娶个媳妇,被大家嘲笑了很久。
有人说他要回去当个镖师,也有人说要回家种田。
大家吵吵嚷嚷了好久,我终于觉得困乏,便同他们道别后,带着木大泱回了营帐。
就寝之前,木大泱突然开口:“殿下,您知道吗,其实刚才那些人,都至少三年没有回过家了。”
我微微一愣,木大泱沉默着拿出腰间一个小牌,同我道:"殿下,这个牌是我们的名牌,刻着我们的名字,如果我们死了,还能认出谁是谁。战场上像我们这样的将士,死后除非有家属自己来找,不然都是挖一个坑一起埋了或者烧了。如果我出事了,不求殿下把我的尸体带回去,能否请殿下将我的名牌带回去,交给……”
说着,他顿了顿,不知是想起什么来,最终还是道:"交给陈芳吧。同她说,虽然我没娶她,但在我心里,她已同我妻子一样。"
"你…"木大泱突然这么煽情,我不由得有些不习惯,想说些什么安慰之词。
但木大泱又突然回头,满脸诧异道:"不过,我怎么可能死呢?" 说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名牌,抓了抓头发,同我行了个礼,“我想太多了,殿下您睡吧。”
我点了点头,放下了营帐的帘子,想了片刻,终于走到书桌前,给苏域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我用了大白话,因为我怕她看不懂,写得东扯西拉,一会儿写小时候被抓的事,问她是不是叫玉玉;一会儿写最近行军遇到的事,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无奈和感慨;一会儿又对前两天的事说对不起,但她这么送走谢清运和小桃子我很生气。最后,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写出来,但我还是将信折好了,交给了外面的木大泱,让他派人连夜送出去。
我等着苏域的回信,一等等了三天,但她都没有任何回音。
第三天晚上,我躺在营帐里,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了惊叫声。我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就将蚕丝护甲穿上。刚穿好,一支火箭便猛地扎进了帐篷,帐篷迅速着起火来。木大泱提着染血的斧头就冲进来,大喊:“殿下,陈国人攻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我提着剑跟着木大泱冲出去。
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了,营帐东倒西歪,我们的军队和陈国军队厮杀着。他们人数不算很多,仗着突袭一时压制了我方。许多人围在我身边,主将夹马高喝指挥着对战。一时间,战马声、兵械声、嘶吼声响彻了我的身边。我跟着木大泱,茫然地在战场里奔走、挥剑。
这些都是普通士兵,没有什么高手,一时之间,到没有什么人能近到我身边来。我由其他人护送着往战场边上跑去,脑子里不由得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国这支军队定有一万人,我们对外宣称和营造出来的都是主力的样子,他们怎么敢用一万人来袭击我们?
在连城也是,为什么那些军官要调走禁卫军,给百姓兵器来反抗我们?不对……
我抬头看着周边正打得激烈的战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偶然的袭击,而这一连串后面,所针对的不是大宣,而是我。
——只是我一个人。
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许多人的名字和面容,手中的剑越捏越紧。我们这边的士兵已经逐渐从最初的慌忙中反应过来,开始凭借着人多的优势占了上风。陈国的士兵见局势逆转,立刻往山上潜逃而去。我们的将士正准备往山上追,突然就听到了地面震动的声音。片刻之间,一道道火光从山上密林之中射出来,山间突然传来了士兵的喊杀之声。我们先是一愣,片刻后,主将高兴地扬起了手,大呼道:“是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喊话的时候,陈国冲在前方的兵已经被砍杀了大半,所有人都松懈下来。我看了一下战场,只剩了一半的人。
我觉得不对劲,不由得捏着剑往后缩了缩。木大泱有些疑惑,道:“殿下?”
“大泱,”我看着周遭,朝着他伸出手来,“把外衣给我,铠甲自己穿着。”
木大泱听我这么一说,立刻也戒备起来,迅速脱了外衣给我。等我穿上后,他拉着我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没有什么火光的小山靠近。
此时陈国最后一批军队也被击杀在山脚,然而所谓的援军还是没从山林里出来。主将不由得有些奇怪,夹马上前几步,扬起手来,正准备说什么,一支羽箭猛地从主将的额头贯穿过去!
众人都是一愣。木大泱立刻开口大喊起来:“他们不是援军!他们不是援军!”
他的话音刚落,数万支火箭猛地从密林中飞射而出,木大泱拉着我转身就跑。士兵们的哀号四起,而周边则传来了激烈的军鼓声和奔腾而来的马蹄声。
我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我只觉得那马蹄声“轰隆”得让我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我跟着木大泱拼命奔跑,身后跟了许多溃散的士兵。
冲进密林之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却看见,山头之上,挂的是我大宣的军旗。
他们穿的是大宣铁骑军的装备,扛的是大宣的旗,连军鼓的声音,都是大宣的战曲。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我脑子像是被人重击了一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我只知道跑,不断地跑。身边全是落下来的火箭,身后是士兵绝望的呼喊声,是追兵用纯正的大宣话喊站住的声音。整个山林都在抖动着,有火光在远方燃起来。
木大泱突然发现了一个小山洞,他拉着我,迅速躲进去,然后用干草铺在外面,接着蹲到我面前来。
“外面是我们的兵,”我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跑?”
“因为他们要杀我们。”木大泱回答得认真。我抬头看向他,第一次发现,一向憨厚的木大泱,居然也会有如此坚毅的表情。仿佛悉知一切,从而淡定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