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卿猜她所想:“不让你去一趟,你是不会罢休的。坐我的车过去,三不管虽无人管,但九爷的车大家还是认识的。”

她“嗯”了声,要走。

“在他回来前,我不想提这些,怕他真回不来,你知道了更难过,”九叔轻声又说,“我让许多朋友打听过,谢卿淮被囚禁那几年,南面好几个讲武堂的学生们写请愿信想救他。依我看就是这些害了他,怎么能留个有声望的活口呢?我猜,他受的罪不少。”

“这人生在世,往往是盛名薄命,”九叔最后道,“如今他能活着,我都是意外的。”

何未没再耽搁,要了戏园子的地址,去了三不管。

许多老板认识九爷的车,一见车,便指使人引到门旁停了。何未隔着半开的车窗,看车窗外的戏园子老板,说:“给郑家人带句话,我是何九公馆的,找一位叫林骁的先生。”

未几,从戏园子里走出一个人,正是林骁。

她下了车:“林骁先生来听戏?”

“是,今日有一出西厢记不错,”林骁面对旁人应对自如,唯独对何未,不敢有所阻拦,“二小姐……想听?”

“嗯,”她见戏园子外的红纸写着今日的名伶,随口道,“我最爱这位唱的西厢记。”

何未戴了个大遮阳帽,由林骁引着,进了戏园子。白日里的生意不如晚上,有几个伙计擦着戏池子里的桌子。老板亲自给她掀开一块块半悬的绣金布,往后边去,兜了个圈子,才进了后边的小巷子。那巷子连着隔壁的赌坊。

“天津最有名的接骨先生过来了?”她边走,边轻声问林骁。

林骁不敢答,点点头。

几经辗转,终进了个院子。此处小得很,为不引人注目,没刻意按招待人的样子布置。

一半院子堆着赌场的破赌桌和椅子,半挡着通往另一处的小木门,木门上了锁。另一边的厢房里,进出几个便装的中年军官,在进进出出地收拾着文件。

正房门口挂着湘帘,里头静着。

她征询看林骁,是不是这间。林骁轻颔首。

何未立在湘帘前,略定了定神,伸手要撩湘帘。

林骁想拦,没拦住。

……不敢拦。

她一手撩开湘帘,迈进了门槛。

里头为消暑,窗帘都放着,挡去外头的日光。

但如此盛夏,哪怕挡了直晒的光,也足够看清里边的人。

一台16寸台壁两用的绿色电风扇摆在茶几上,正对着一盆冰吹着风,这算是屋内的一股清凉,在咯吱咯吱的扇叶旋转声里,谢骛清靠坐在暗红的双人沙发里,面前摆着一个小桌子,堆满了书和手稿。

他正拿着一支钢笔,在手上转着。

受伤的那条腿打着石膏绑着纱布,搭斜搭在比沙发高的椅子上。

屋子里,凳子上坐着一个,窗边靠着一个,还有个拿着水果刀在削苹果。

何未一眼望过去……全是面善的,当年保定的同学会都见过……

谢骛清抬头,停下了转着钢笔的手。

她本是满腹的心疼,还有被瞒着的委屈,筹谋着做出气恼的样子。

被屋内这一堆人打乱了。

“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的桃花眼先生,他两鬓短发已白,却还是带着往昔的灿烂笑容,“和谢教员告个别。”

这语气,像是对师娘汇报。

何未抿抿唇,将白珠子串起来的手袋放到进门的高柜子上:“你们……说吧,我见天太热了,问问,要不要送些冰镇水果进来?”

……

湘帘外,王堇的声音问:“站太阳底下偷听什么呢?不嫌热。”

没人回答他。

这一问更尴尬了,林骁显是在偷听里边的情况。

她一转身,掀竹帘子出去了。

王堇抱着一摞电报,林骁正拉他到一旁。

王堇见到何未,眼睛亮起来,要叫,但还是收住了,知道里边在谈正事。

何未看林骁,悄声问:“你怎么不说里边有人谈事情?”

“……”林骁想说,二小姐方才的样子除了少将军谁敢拦,但还是忍住了,轻声说了一句比较讨人喜欢的实话,“我是想……少将军的事,没必要避开二小姐。”

那也该给个心理准备。

没几分钟,屋里的人先后都出来了。

这些人的装扮都不像过去同学会的时候了,有的像商人,有的像读书人,有的是大褂,有的是半新不旧的西装。他们年纪都比谢骛清大,已在四十岁上下,但看何未的目光还像初见,或是更早,像在保定读书时……这恐怕就是故人重逢的意义,让昨日重现。

匆匆一面,匆匆作别。

何未等大家走了,立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都说是一鼓作气,再而竭……方才的气势减弱了不少,她撩了帘子,进去了。

木门被从外关上。

关门人显是过于紧张,忘了有弹簧拽着木门,怦地一声重响,震醒了她。

……

风扇叶咯吱咯吱,将冰块的凉气一阵阵吹到她的脸上。

谢骛清仍在沙发里,也没法动,等着她进来很久了。

在谢骛清的人生里,难得出现的几次“意外”都攸关性命。他机关算尽,算不到就是一个死字。唯独多年前的百花深处……还有今日的意外,和生死无关,只在风月。

他将钢笔放到一摞手写稿上,轻声说:“二小姐来前,该打声招呼。”

他指的是因盛夏炎炎,而敞开领口、挽起袖口的衬衫,还有因打着石膏不得不挽高裤腿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谢骛清,如今在她眼前,想避嫌都没法动。

她绕过正当中的八仙桌,绕到谢骛清完好的那条腿旁。

“是谁招惹你了?”他仍是笑着问,“看着像受了气?”

她瞅着他,瞅着瞅着,眼泪涌上来。

“我以为你一见我就着急走,是为正事,还安慰自己,你一定没事的……”她喉咙被哽住,缓了几口气接着问,“你受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都能知道,偏就瞒着我?你这样……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如果能做到,”他轻声说,“我确实想瞒你一辈子。”

她一眨眼,眼泪珠子掉出来,像在弥补前日没流出来的那些。再一眨眼,眼泪珠子已成了串,全掉在身上,地上。

谢骛清一见她掉了眼泪,笑意转淡。他没法挪动,手一探,想拉她的手。

何未躲开,抹脸上的泪。

“二小姐不是个爱哭的人,”谢骛清柔声哄她,“不过是一条腿,不值得你哭成这样。”

……

能过这么久还没养好,还须到天津问医,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腿的伤?

偏他永远不在意,永远像伤在旁人身上。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能心疼吗,难道还要我笑?陪你开玩笑?”她说完,眼泪再次涌出来,“我就问你,断腿疼不疼?你就算姓谢,就算满门忠烈,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少将军是铮铮铁骨,可以做到笑着死……但我至少有哭的权利,”她越说越难过,“我也是普通人。”

谢骛清真被逗笑了,握住了她的腕子:“这不是还没死吗?”

何未怕太用力甩开,迫他挪动腿,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跌坐到了沙发的软皮子里。女孩子的体温像是烫的,比骄阳烈日更灼人,挨到谢骛清的身上,让他只觉不真实。

她哭着哭着,已忘了哭的初衷。

不安在这五年没有一分钟消散过……倒像把担心都在此刻哭了出来。何二家已经没人了,她像个孤儿,哥哥走,二叔走,只靠着航运和斯年拽着往前走。

一想到谢骛清可能在监狱里,或是早就被执行枪决……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

谢骛清用手指抹掉她的泪,一次次,不厌其烦,他怕擦不干净,怕她的脸被泪水浸得多了,会疼会泛红。他把手伸到长裤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偏今日这条军裤里没有装手帕。

谢骛清的手在口袋里一无所获,缓慢收回来……

他以仅有她能听清的声音说:“不哭了?”

第43章 古都夏日长(4)

她还在抽泣着,根本停不住,人哭到一个地步就是惯性。她咬着下唇,因为抽泣,牙齿无意识地、或轻或重咬到下唇,将那里咬得更红了。

谢骛清低头看她,不该是现在,趁她哭得正可怜的时候。

“当舍则舍”是他留下的话,但留下这句话的谢骛清有多少不甘?他没对谁提过。对着二姐和四姐,也是说,当初怪他,明知前路不明,偏要扯上一个女孩子。

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不甘心的时候也会想,他谢骛清一生没对不起谁,想过的,也不过是一段最寻常普通的夫妻生活,像曾经的父亲母亲,曾经的叔叔婶婶。

赌坊隔壁的戏园子里名伶登了台,锣声鼓声敲起来,像锣锤鼓锤落在了身上,肩上,背上……心上。

尘世喧嚣,哄闹杂沓。

他将脸离近,感觉她强压着抽泣时的呼吸,像小孩子一样微弱。

谢骛清的手,搂到她脖颈后。

她无法动弹,除了不由自主地抽噎着,连呼吸都停住了似的。

何未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在泪水的湿润下,清晰感到他在亲自己。

每一次和谢骛清在一起做这种亲密事都让她有种像随时要被人撞破,不得不凝神屏气,小心翼翼的心悸感。

谢少将军,是她十七岁尾巴上的一场梦,一梦便再没醒过。

梦里有珠帘子一串串,有烧红的炭火盆,有敲打着窗户的北风,还有他踏入珠帘子内的那一双黑色军靴。

他那双军靴自南方的血火里走来,像一脚踏入了红尘。

……

他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轻吻着,手指在她的长发里滑动,隔着发丝摩挲着她的耳垂,还有脖后柔软的皮肤。

何未哭得累了,往他颈窝上靠。

日光从窗帘的缝隙下钻出来,晃到她的眼,想说,能不能找块砚台将窗帘边沿压住。懒得动,懒得说,她手伸到他的衬衫里,摸到的都是汗。她不禁笑,真新鲜,他也是会出汗的。

有他的记忆里,都是灯光凌乱,夜色浓,天寒地冻。

像戏里唱得公子小姐分手的桥段,总是在这种情境下,而私会偷情的,便是在夏日了。

戏园子里唱着《西厢记》。

她在咿咿呀呀地唱词里,想,这戏词里的男女就是古寺里见面,一眼定终身的。不知怎地,想到十八岁生日时,想到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上,他们保定同学会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晚,那边宴客几十桌,在灯影里尽是各省的军装。

她微睁眼,在刺目的日光里,见他穿着的军裤。

谢骛清感觉到她脸在的自己颈窝的地方轻挪动,摸摸她的下巴,泪也干了。两人如此拥着像泡在温泉里,汗如水,裹着身子。

他摸她额头都是汗,低头,下巴颏压到她的头顶,柔声问:“打盆水过来,给你洗把脸。”

她摇头,脸上的胭脂都哭掉了,眼睛肿着,怎么能让外人看到。

何未抬头瞧着他。

谢骛清微笑回视,轻声道:“三十五岁了,经不起二小姐如此仔细看了。”

他的嗓音有着一夜未眠疲惫沙哑。

何未低下头,将额头压到他的颈窝,盯着他的衬衫纽扣看。

他一提年纪,她心里像被堵上了。

那年,他都没到二十八岁……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年岁都过去了。

“怀瑾说,你有个女儿。”谢骛清低声问。

何未迟钝地“嗯”了声。

风扇转了许多圈儿,她没见谢骛清回答,抬头,对上了那一双压了许多话的眼睛里。谢骛清似乎也是因为她给了肯定答案,很是意外,同时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很快和心里的猜想和解了。

这些都不重要。

“还是先叫林骁打盆水进来,”他避开她的视线,全然忘了腿还打着石膏不能动,下意识就想起身,“这些话,以后再聊。有的是时间。”

“不是我生的……”她急忙搂住谢骛清的脖子。

房间静得出奇。

“不会真以为是我生的吧?”她好笑,不过也怪不得他,方才自己竟浑浑噩噩地“嗯”了声,哭糊涂了,脑子没跟上。那片刻安静里,也不晓得他想了多少层东西。

“香港何家带回来的,过继给我的。二叔怕他过世以后,我上下都没人,要被宗族要求均分家产。所以和他们说好了,安排我过继一个女儿过来,”何未说完,奇怪问,“我带去了广州公寓,他们没告诉你?”

当时谢骛清回去,守着公寓的老伯提过一句,何二小姐带了个小侄女过来。他没太在意。后来怀瑾说何未有个女儿,家里都认为是和谢骛清生的。

只有他自己清楚,当初的程度不可能有孩子。那时,他认为是个误会,毕竟怀瑾只和何未匆匆见了一面。

他就算要问什么,也只会信她亲口所说的。

谢骛清笑着,轻叹口气。

戏园子里暂安静了,也不晓得下一折是什么。蝉声一阵比一阵急,像在补足方才被锣鼓压下去的阵仗。何未难得见他醋一回,不过这醋猛了些。

“一开始她怕生,叫不出妈妈,”她笑着解释,“后来跟我一路回北京,就开始叫了。她记事晚,三岁前的都记得不大清楚了,如今就当我是她亲生妈妈,你见到可不要揭穿,怕她受不了。我想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过继的事。”

谢骛清安静听着:“如此说,你二叔恐怕也考虑到,他走后没人陪你。”

“嗯。”她想到二叔,难过起来。

“斯年从相片里认你,”她继续说,“认为你就是她的亲生爸爸,你可不能说破了。”

他笑。倒是和家里人一样,全认定了,是他谢骛清的女儿。

不过也好,省得解释起来更麻烦。至多是,年轻荒唐。

“还有,”说起斯年,她想到和他有关的,“我在你广州公寓……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了他十八岁穿军装,初被称少将军的相片。

他笑:“我知道。”

言罢,轻声又道:“也留了一样东西。”

她脸红了:“……你怎么找到的?”

“他们说,你去过。我照着你的脾性猜,该有什么留在了卧房里。”

他曾说过,他的内务习惯自己做,没人进他的卧房。要不然她也不敢留。

当时年纪小,胆子大。如今反倒羡慕那时的自己。

……

她摸摸他的短发,陌生的触感。

他们认识八年,见面的日子没几天。过去的八年,以“匆匆”两字便可概括,细想想,他们就像是旧时代婚姻下的未婚夫妻,了解甚少。

“这五年,我常后悔,没趁你在北方时多了解你一些。”

谢骛清和她目光相对:“现在了解,还来得及。”

她笑。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谢骛清搂她的腰,她就势窝在他怀里,见他不出声,仰头看他。他的下巴颏上有没刮去的胡茬,她摸了摸,谢骛清低头。两人对视着。

他的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笑着,往下,再次吻到她的唇。

像风压下摇曳的烛火,山影压住了夜下的河流。他吻的静,静是最有重量的,最后她被亲得恍恍惚惚的,有种天已黑,外头风雨肆虐,屋内却馨香满室,再进一步就是不可言说。

她糊里糊涂地想着,亲累了,往他胸口靠,被他的心跳震得胸腔也跟着一起震动。

谢骛清,他回来了。

林骁送来的电报,打断他们。

何未从他臂弯里逃开,斜靠在双人沙发的另一端,探手,从矮桌上拿那一摞手稿上头的几张,是手绘的战车一样的草图。

他将电报交回给林骁,讲了两三句苏联的事,大意是,方才见他的其中两个要去苏联的军事学校进修。沿路经过奉天,须有郑家人的照应。

“这叫坦克,雷诺FT-17,”他等林骁走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法国人用它对付苏联。当年直奉大战,国内第一次启用。”

坦克。见多识广如她,也从未见过。倒是在直奉大战的影像里,见过战斗机。

他为她讲解:“全国只有几十辆,都是奉系的。当年我在奉天见过,”他拿起后边的几张纸,给她看,“这是装甲车,运兵用的,奉天军工厂有能力组装。”

那年他去奉天,就是看这些去了。她仔细看着图纸。

他把桌上的一摞手稿都拿过来:“这里是我写的。我父亲多年写的战术、筑城和步兵操练的手稿,都在我二姐那里。等方便了,她都会送过来给我。”

这也算是谢骛清的专长,他早年在欧洲军校进修,后来去苏联进修,取了不少经验。回国以后,在打仗间隙,在几个讲武堂都教过书,保定只是其一。

想到保定,他难免遗憾。在办同学会那年,保定那里就结束办学了。

时间总在带走身边的东西。

“云南有个讲武堂现在还在,从清末就办得不错,培养了不少国内将领,还有亚洲几国的将领,”他见她有兴趣,多讲了几句,“但现在时局动荡,在国内办很危险,想培养新人,还是去苏联进修更安全些。”

“军事教育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他理好手稿,最后说,“趁这几个月不能走路,写写新教材,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

她看着厚厚的一叠手稿,甚至怀疑,这些是不是他在被监禁折磨时,在脑子里成型的,然后一重获自由,就如潮如水般涌出来,忙着整理。

何未两手攀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谢教员。”

他笑,等她说。

“你难得对我讲很长的一段话。”她望进他的双眼。

“说多了,怕你觉得枯燥。”他说。

她笑:“你就算说一一一,二二二,三三三,都比别人长篇大论好听。”

他也笑,在她耳旁说:“二小姐是被感情冲昏了头。”

他们从午后消磨到了黄昏。

她坐九叔的车来,打着听戏的幌子,留不到过夜,怕引起外人议论和注意。

坐到天黑了,窗帘缝下流进来的月光落到谢骛清肩上,她没头没脑地想,原来月光照不出灰尘,白日飘在空中的一束束不断旋转的金色尘埃都没了。

人轻松到一个程度才有这份闲情,瞧得见灰尘如何在光里旋转,也瞧得见蜗牛爬出来的一道道白。

谢骛清见她左右看,以为她找东西找不见:“要开灯吗?”

“不要,”她摇摇头,脸挨在他耳边,“开灯热。”

不想打破这一点点暗里的独处,她用唇碰碰他的下巴颏,被微微刺到,不疼,麻麻的。她不禁笑了。她一笑,谢骛清便低头下来,又亲她。

她能感知到他体力透支,已累了。

他亲一下,要停会儿,才到下一次,许是天黑了,她被这不轻不重,不紧不迫的吻引得心里酥麻麻的,咬着下唇,不给他亲了。

“吃饭吧。”她在他的手心里逃走了。

她开了灯,想叫林骁准备晚饭。

林骁早备好了,一见灯亮便端了进来。

她从正房出来,将王堇拽到一旁,细问谢骛清作息和饮食。“一般下午两点要睡,今日你来,他精神好,”王堇悄声说,“睡到三四点就要吃晚饭,跟着处理要务,到夜里十二点吃了药,能睡到四点多。夜里不吃安眠药没法睡的,一旦他吃了药,大家都不会去叫。”

隔壁厢房的灯早亮了,想必大家等他处理事情等了许久。

谢骛清难得下午放纵一回。他身边人默契十足,除了那一份电报,再无人来打扰过。

那些人对着她,面善的,陌生的,都将她看作自己人,不大避讳的。

何未见他吃了没两口,众人已将他围起来,想,怕是下午堆积了不少事。她趁着他解决了两件事的间隙,大家休息、低声讨论时,走到沙发前,一手捏着白珍珠手袋,一手对他轻挥挥:“明天来看你。”

他对她伸出右手,她不解,把手递过去。

谢骛清将她那只手握了又握,轻声问:“明晚留住吗?”

……

她像初谈恋爱时,口是心非地小声道:“说不准。”

他没松手。

她瞥见屋子另一边的人在看这里,不得不给了两人都想要的答案:“应该……可以。”

他和她对视着、笑着,放她走了。

第44章 烈酒醉繁花(1)

夏日炎炎。三不管的戏楼,谢骛清为她预留了一个包厢。

林骁立在门外,等候多时。

昨日她回到家里,回忆认识谢骛清这些年,只见他穿过两套西装,余下都是一个式样的衬衫和军裤。今日进戏楼前,好奇问了句,是不是谢骛清除了军装,没什么衣裳。

正如她料想的,林骁的答案是:公子爷像老将军,节俭惯了,自十岁起,除了军装就只有军装,那两套西装还是上一回入京为做戏见人,临时找裁缝赶制的。

“二小姐您想想,做革命的哪里有钱,我们不收捐税,也不种鸦片,就靠以战养战和自掏腰包,还有爱国人士的捐助。我们家二小姐就捐了不少,您不也捐过吗?”林骁笑着说。

何未轻点头。

“他们军阀的战报都不爱说什么缴获多少枪支,分别什么型号,多少发子弹。人家不缺这个,我们的写得明明白白,穷惯了。”

“林副官比过去爱说话了。”扣青笑着道。

林骁见扣青,惊讶。

“林副官好。”扣青对他展颜一笑。

林骁忙低头:“扣青姑娘。”

何未看了一眼今日红纸上写着的名字,仍如昨日,是祝小培。

这位名坤伶十五岁凭《西厢记》红极一时,在报纸上的投票都是一骑绝尘的票数,那些军阀政客为捧她的场,许多疯狂到每日登门,在她住的公寓下坐几个小时……何未知道她,比认识邓元初还要早,只闻其名,从未听过她的戏。

那天,祝小培帮着掩护谢骛清离开广德楼后,她才算真正听到了名震四九城的西厢记。

“她竟然在这里唱?”扣青一见那名字,错愕地小声问,“邓公子知道吗?”

她轻摇头。没问过邓元初私事。

当初落魄的邓家小公子和大红大紫的祝小培同居一事,在四九城闹得人尽皆知,有位军阀公子还拿枪指过邓元初,要他退出……一转眼,两人早已天各一方了。

谢骛清早早在包厢里等着她。他在公开场合已习惯了穿西装皮鞋。

当年他是做着必死的打算,将事情逐条交待下去,何未这边是一道,另一边的,让四姐的夫家做了一场抢兵权的事。如今,谢卿淮已死,兵都在吴家小公子吴怀瑾手里。

吴怀瑾天生反骨,年少气盛,趁着北伐后的再一次军阀混战,带兵撤回云贵的深山老林,观望中原混战,除了剿匪就是练兵。

而他这个过去十七年里,只在人前出现过两次的人,则是“舅甥离心,北上散心”。

谢家的变故人尽皆知,大小姐病逝于苏联。如今只剩了做银行金融的二小姐,远避海外的四小姐,还有谢骛清。一切已成往事。

谢骛清悄然到天津的事,并不打算张扬。

包厢里,有桂花香。

她循着香气望过去,谢骛清手边摆着两盏桂花茶,还有几块点心。

她将手袋放到一旁,挨着他。

“今天上午想准备招待你的吃食,”他说,“都只能在北平买。后来从行李翻出干桂花,才算凑了两盏茶。”

“也是桂林带来的?”她问完,接着道,“你送我的那罐,还没舍得喝一次。”

“同一夜摘的。”他答。

那天途经桂林,只驻军了一晚。也是巧,桂花花期只有短短数日,也能被他碰上。

天津这里的戏楼在午后有相声专场,那些名伶名坤伶多在北平大红,而天津的风水似乎更适合相声行业,平津两地,想红的,来这里拜师发迹。场内,有小伙子捧着盘子,一个个领钱,在一阵阵笑声里,碎钱被都到红布盘子里,台上的人作了个揖,继续讲。

没多会儿,外头扣青进来,轻声说:“假日本人来了。”

何未没反应过来,谢骛清已说:“把帘子放下,隔着竹帘子说。”

她看谢骛清:“你知道是谁?”

“盐号放开是大事,事关民生。我到天津前,已听人议论过了。”谢骛清道。

“我的心思不在这类生意上,盐粮交通,我已占了一样,余下的再不能碰了,也不想碰,”她轻声说,“不过这是二叔走前想做的最后一样事。他说,我们这代人不懂的,没真正体会过外敌入侵,防范少。如今我们的产盐地都在沿海,如果以后打起仗来,内陆没有盐号储盐,极其危险。他知道我不想碰这个,但让我适当帮一把,运盐去内陆各省。”

何知行因在过去的北京城,切身体会过被八国联军攻打前后的状态,心有余悸。

“你二叔确实考虑得更周详。”他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