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应恪说完,又道:“我曾试探过未未,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她?”
有这一层关系,追求何未再容易不过,谢骛清却半个字没说。
谢骛清在长久的静默后,回答他:“我与何汝先并无深交,只往来过两封电报,除了沟通船期和应允配合,再无其它。我因何家航运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仅此而已。”
他接着道:“召公子在做军阀幕僚前,对各省战事的了解恐怕只浮于报纸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面对这些,杀敌、救人,护送民众平安抵达故乡,这是我一个军人应当做的,不值一提。更何况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这是她的痛处,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重提她的伤心事。”
那年有电报来找,求助说南洋出了事,在那边的侨民和工人有危险。谢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战场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烦,便以谢卿淮回电,应下此事……他乔装成平民,带亲信去了南洋。那时谢卿淮没上过战场,是他初次用这个名字,在南洋自然无人知晓他是谁,做过什么,这本该是一桩埋在过去的陈年往事。
室内陷入良久的安静。
“将军到南洋……可曾见到了汝先?”
谢骛清轻摇头:“我到时,何汝先先生已为国捐躯了。”
今日烧的是龙涎香。恰是结于海上的香料,让人想到南洋潮湿的海风。
何未急匆匆一进茶室,静得出奇。
猫儿蹲在谢骛清身旁的空椅子上,他手指在猫的背上抚过,猫儿惬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另一边是久未见面的召应恪。
“睡得还好?”谢骛清问,伸手给她。
“嗯。”何未轻轻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到猫儿的那把空椅子上,将猫抱到怀里。被他问得倒像他是主,自己是客。
“你几点醒的?”她轻声耳语。
他笑,在她耳边说:“比二小姐早。”
两人这氛围像极了新婚燕尔。
召应恪坐在对面,像和他们隔着一整条天津海河。
何未和九叔、婶婶打了招呼,和谢骛清离开九叔家。
“如果你还有时间,我想带你见个长辈,”她坐到他的车里,低声说,“他一直想认识你,只是没机会。”
谢骛清看时间来得及,跟着她去了法租界。
哥哥的老师住在租界里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上,楼门里有铁栅栏,还有个看守。她说要见姓晋的人家。看守上去问,没多会儿下来给他们打开铁门,硬邦邦提醒她晚七点锁门,务必下来。
晋老见她来十分高兴,打量跟在何未身后的青年将领:“这位是谢家的小将军吧?”
也就是这种年纪的人,会叫“小将军”。她听得暗笑。
晋老的一个侄女在此处照顾他,为几人泡了茶,便将客房门关上,让他们谈正事。
晋老深叹口气,瞧着谢骛清说:“你们也该收到消息了,临时政府已做了《外崇国信宣言》,表示尊重各国在华的既得利益。你们提出的主张是没有结果的。”
谢骛清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晋老接着道:“我就是为了避开和谈,才来天津养病的。你们这些年在南方,坚持得十分辛苦,我不想再成为压到你们身上的一棵稻草。”
谢骛清笑了笑,反过来安抚这位老人:“对这一切我早有准备,老先生不必过于伤感。”
晋老怅然地笑笑,想到什么,立身而起,出去拿了一个布袋子回来。
“这是我的一点儿捐助。”
谢骛清和何未同时意外。
“老师,您这些是用来养老的……我来就好。”她想阻止。
晋老摆手:“这是我给小将军的,”他把那个布袋子打开,竟是厚厚的四捆金叶子。这一看便是专程找人融化了打造的。金叶子这种东西最方便携带,薄可折叠,塞在书里或是缝在衣服里都容易。老师攒下这些不容易,竟全拿出来了。
谢骛清不肯收,晋老说什么都要给:“这一回军阀们打仗啊,你是没见到,他们的空军有多少飞机,他们有钱,还从白俄请了百来个飞行员过来。我看着着急,怕你们吃亏。拿着,小将军,这是我个人的,个人捐助给你们的。”
晋老说完,拍着谢骛清的手背:“我做了半辈子的外交,除了忍和让,什么都没做到,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头了。等你们赢了军阀,就能再谈废除条约,收回国土。小将军,靠你们了。”
眼前的谢骛清双靴并拢,挺直背脊,对这位老人敬了一个有力的军礼。
他肃容道:“光复大义,重振河山,吾辈万死莫辞。”
这是她初次见他和人谈国事。
谢骛清的脸在黄昏日光里,被渡上了一层红。他侧脸旁就是那个光源,一个并不刺人目的落日。她想象得出,残阳如血下的战场,他于马上远眺万里青山的样子。
其实他更像夜里那一轮皎洁,如霜似雪,是个喜好静的人,这样的人偏偏做了将军。
第25章 醉颜对百花(1)
隆冬时节,天津寒风刺骨,如同当下的局势。
那天回到利顺德,她才知道,谢骛清前一天心情低落在喝酒,就是因为看到了电报里的《外崇国信宣言》。这一纸宣言让“反帝废约”成了空谈。
南北统一已不可能。
何未知道,南北注定要战,北伐越来越近了。
和谢骛清一同来的将军们,有半数已乘火车,回去广州。剩下的一半留在这里,做着善后工作。谢骛清那天离开老师家,直接去了奉天。
他照旧留了一个副官在利顺德陪她。那副官悄悄告诉何未,那两天将军本该休息,连夜坐火车回来,隔日再连夜赶回去。“林副官说,将军回来都舍不得睡,见到二小姐太高兴了。”
她后悔那晚没察觉他的累,让他多睡会儿。
他的同僚一个个离开,她一天天等他从奉天回来。到临近月底,实在不能再等了,何未发了份电报过去,只有日期和车次表,是她返京的日子。
谢骛清回电仅有四个字:岁寒,珍重。
何未对这简短的来电揣摩许久,拿不准他是否会回来,和自己一起返京。
她离开那天是元旦,从天津总站走。航运天津办事处的经理是从北京调来的,同何未认识了几年,习惯见她和气的模样,这回见她在心情始终不好,猜想二小姐遇到烦心事了,特意安排了一场盛大的送行,来了七八个经理,将她围拢在当中,在站台上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何未过去的张扬做派是想尽快被人熟知。她年纪轻、资历浅,须用非常手段扬名。而这两年生意场上被人认得熟,对外就不讲排场了,被经理这一安排,反而不自在。
她瞧见谢骛清时,谢骛清早就看到了她。
这回他身边的人少,只他一个将领,跟着的是林骁和读书的,余下二十几个中级军官和老兵。何未一见他便笑起来,谢骛清和她目光对上,朝着她独自一个走过来。
办事处的经理不知此乃何方神圣,但见何未的笑颜,便知趣地说:“二小姐,一路平安。”说完,带着人离开了站台。
何未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脸在毛茸茸的领里,见他走到自己跟前,心跳得慢极了:“谢将军去何处?”
“自然是南下。”
她被“南下”两个字刺中,笑意缓了缓。
谢骛清目视着她的脸,又道:“不过听说二小姐要坐这一趟车,特意换了票,预备在京城过个年再走。”
他从未提过过年的安排……
“我还以为,你马上要走。”她呼出的白雾,在脸旁,时浓时淡。
谢骛清笑着,抬头看车站的旅客天桥,柔声说:“想至少陪你到过年。”
津浦铁路是南北主干线,旅客多,他们不方便在外说要紧的话,在冬日清晨的青白日光里,何未也陪他看天桥:“可惜铁路只能国家修,”要不然就是军阀在自己省内修,“不然等我赚够钱了,到老了,就修一条贯穿南北的铁路。”
谢骛清偏过头,瞧着何未。
“我真想过。”何未认真道。
从贵州到北京,不,从最南到最北,一路贯穿。
到老了要能这样走一趟,算告慰了那些为此付出一切的将士们。
到那时,老了的将士们坐着火车,看着沿途风景在身后跑上几天几夜多好。不过……恐怕真到那天,车厢基本都是空的了。
登车后,她跟谢骛清进到单独的一节车厢。
林骁为他们打开包厢的门,里边铺着地毯,窗边有两个沙发位,北面还有一张休息床榻。读书的和林骁早在他们登车前里外检查过卫生间和四处。他们关门后,何未脱了大衣,背后谢骛清的一双手接了,为她挂到了车厢的衣架上。
何未为多出来的相处时间而高兴,回身,盯着他的脸就笑。
火车渐渐启动,碾压铁轨的噪音充斥在车厢里。
她见他拉下布帘子,挡住窗外风景,想抱他,碍于车厢门没锁,只是想想。
“没人进来,”他看穿她心思,“带兵多年,治下的威严还是有的。”
谢骛清见她目光飘忽,猜她该回忆起了那晚两人温存的事。
回奉天的火车上,他始终在想那晚。她的人,身体,还有她睡着的样子。
可惜车厢不是个亲热的好地方,颠簸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打冷枪。他拉上窗帘是为了安全。只是他不想明说,不愿让未未这一路坐得提心吊胆。
随着火车颠簸,何未和他先后落座。
谢骛清手边有副官放的今日电报和天津买的几份报纸。如今报业兴盛,各地大小报纸不少,各有特色,他难得来一趟京津,便每日都读几遍,了解北洋政府治下的时事。
“还以为你赶不回来。”她说。
“不回来,怕有人抢着为二小姐领祈福粥。”他笑。
她注意力全在今日能不能见到他,竟忘了明日是腊月初八。
今天是元旦,明天是腊月初八,后天是她生辰。
许多年后,她想起1925年这一年的元旦,还在想真是巧了,连着三天的好日子。
路途中,时不时有人到车厢外问一句,有人想见少将军,门外的人一律回答:在休息。车停了数次,车厢门仅拉开一次,林骁亲自送了手信,何未见信封上写着“即付丙丁”,想这是要紧的东西,要阅后即焚。
他看信,她瞧他。等信还给林骁。
她在火车的颠簸里,感慨看他:“你在南方时,我常后悔没多了解你一些。”
谢骛清和她目光相对:“现在了解,还来得及。”
她轻声问:“你喜欢吃什么?”
他想想:“过去爱吃家乡菜,这些年不大吃了。在饮食上,我比较克制。”
“平时喜欢几时起,几时睡?”
“常年行军,在睡醒之间没有规律。就算睡,都不太能睡得沉。”
那晚抱着她睡,她稍一动,他就会醒。最后索性不睡了,靠在那儿在脑海里画东征的战图,排兵布阵。后来他在奉天闲下来,想这是日后两人结婚同床的一个难题,不过问题在他,不在未未,须慢慢调节。
“去保定前,读过什么学堂?”
“观潮学堂,”他道,“现在已不见了。”
谢骛清为她回忆说:“那时在学堂里,常有老师在多地授课,会带来不少反清和民主革命的报纸。家里有请老师,教我海外各国历史和地理。长过十岁,进了父亲的军队历练,再后来就去了保定。”
“你两个哥哥都是这样吗?小小年纪就在军队历练。”
他点头:“我父亲一生戎马,为人朴素,家训就只有八个字:诸子从军,为国尽忠。”
“妈妈不心疼吗?尤其……”尤其是一个个都真正地尽了忠。
“每次都很难过。”他轻声道。
车又一路前行着。
“还有一个问题。”
谢骛清等着她问。
她轻声问:“过去有过女朋友吗?正式的那种。”
他有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和她无关,太多的春暖秋凉,夏暑冬寒。谢骛清虽讲过大概的轨迹,却没有和感情有关的细节。
他竟在回忆。
须回忆那么久?有很多吗?
“十八岁那年,二姐安排见过一个女孩子,”那年正是他最盛名时,“后来,就是她父亲安排刺杀了我,之后我去了南洋。”
……
她像没留神咬了酸杏子,酸到了牙根上。
“见过几面?”她酸溜溜地问。
“两面。”
“她喜欢你吗?很喜欢?”
“不是很清楚。”他如实作答。
该是喜欢的。谢家少将军权掌一方,功业初成。十八岁的他是何等意气风发,见到那时的他很难不动心……尤其还是两家商定好的准夫婿。
火车鸣笛两声,缓慢地停靠在一个本不该停靠的小站旁。
轻叩门打断他们。
林骁进来,低声道:“是那位秘书先生。”
谢骛清想了想,点头让人进来了。何未见是个戴眼镜的陌生男人走入,伸手,无声地问谢骛清讨要一张报纸。谢骛清递给她了一份《京报》,车厢门外站定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何未接报纸到半途中,手微微停了下。是召应恪。
那天从九叔家离开前,婶婶告诉她,召应恪这回来天津是作为谈判的代表之一,专程来接待谢骛清这些将军们的。他是九叔的侄女婿,出公差顺便带了过年礼到九叔家,提前拜年。
婶婶说了这些,还试探问她是否还介意和召应恪的过去。
她和召应恪的事,似乎对每个人都要解释一番。其实除了和亲爹打官司、登报断绝关系之外,何未身上的每一桩传闻都不似表面上见的那般。
当初召应恪在南洋的暴乱时,冒险从日本绕路过去,把她带回国后,不久便传回了哥哥的死讯。召应恪立刻和家里说了私下的婚约,召家对何未没什么不好的印象,两人又是自幼认识的,便和何知行商定下日子,等她年满十七岁让两人结婚。
这桩婚事本无波澜,直到何未和何家决裂,闹得满城风雨,召家便有了微词。召家的意思是,百善孝为先,何未如此做实在让未来的夫家没有颜面,须登报认错。何未不肯。此事僵持到了她到十七岁,何未拿出了一份律师拟定的财产归属协议,上边十分清楚写明了嫁妆有多少,余下的都归属于何二家的后人,与召家毫无关系。这个惊世骇俗的财产归属约定,让召应恪的父亲震怒,他们召家并非贪财的人家,但何未这种行径闻所未闻,让召应恪父亲深感颜面扫地,认为未来的儿媳妇已认定召家想霸占何家航运……
先是和父辈登报断绝关系,到了这一纸协议,召应恪父亲再无法接受这个未来儿媳妇。召应恪就算想签这份协议,父亲都决不允许他再娶何未。召应恪不想放弃,沟通许久无果。
她见召应恪实在痛苦,就说,不如婚事算了。
那晚在西院的书房里,召应恪听到她这句话后,再没说话,坐了足足半小时,喝了数杯冷茶便走了。半月后,他让家中小厮递来口信,说婚事已解决,只有一个心愿,能在何家陪她住三日。
何未觉得自己有负于他,虽知此事必起流言,还是应了。那三日,两人未做任何逾礼的事,只是像在南洋时,一同吃饭,一同读书看报,各忙各的,各自休息。
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何召应恪和姐姐订婚。但姐姐何至臻自幼喜欢他,她早听九叔说过。
那些关于召应恪抛弃她,选了何至臻,还有何至臻在家中痛哭……等等流言,都是何家的杰作,为抬高大女儿而贬低何未。她不想深究,只想离那个家远一些。
但对召应恪,她总觉亏欠。
后来才有玉如意一事。因为救召应升被他冤枉,她也没太生召应恪的气。
何未对召应恪轻点头,算招呼过了,翻看着报纸。她盯着一则广告发呆,“著名的国货,购买一块试用,足抵洋货皂许多”……这还是为了反日而掀起的国货潮后,开始流行起来的宣传语。
“将军原来喜欢看《京报》,”秘书寒暄,“这报纸的主编可是很推崇十月革命的,还骂过几位大人物。”北京的京报,上海的申报,两大有名的报纸,抨击军阀政府毫不留情。
“若行事有据,何惧人言。”谢骛清评价。
秘书凑近对谢骛清耳语了两句。
谢骛清略沉吟,他对何未轻声道:“在这里等我。”暗示她不要离开车厢。
谢骛清立身而起,跟着秘书出去了。
召应恪反而没有动,立在车厢门口,担心谢骛清走后,何未一个人留在此处是否有危险。平日就算了,今日她坐的是谢骛清的包厢。
谢骛清看了一看召应恪,先离开车厢,林骁则在一旁低声对召应恪道:“将军的人会护卫二小姐,不劳召先生费心了。”
林骁在逐客,召应恪听得出。他想想自己也是杞人忧天,谢骛清北上这些日子办了不少大事,都全身而退了,难道还护不住未未?他自嘲一笑,走了。
那秘书是个人精,悄悄看斜靠在沙发上翻报纸的女孩子,猜测这位就是……谢少将军的前缘和召先生的前未婚妻。这可真是巧。
何未早习惯了这种无端的停靠,没觉出异样。
火车一旦跨省,就进入了不同人的地盘,经常有被迫停靠在小站等着被检查的事发生。算起来,京津两地因为联系紧密,还算是最顺畅的一段路程。
此处是京津交界地。
谢骛清等人往小站后的一处废弃的铁路走,那处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的人全是关外的军官和兵。而谢骛清的人正和他们对峙着。
两方当中坐着个人,被绑着手、堵着口,正是谢骛清去奉天办要事时,让人去抓回的要犯。此人是昔日构陷暗杀赵予诚的主谋,自从直系败北,一直躲藏在关外。谢骛清此行出关,顺利将人抓到,带回天津,换了这趟火车。
眼前这一卡车的军官远途追来,就为了抢他回去。
在奉天,谢骛清已和他们的司令谈妥,对方好面子,大义凛然放了行,私下却派人阻拦过几次,没抢下来。眼看火车就要到北京了,越往南,越没希望抢回人。
于是他们发了狠,拦在这里,摆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
秘书在一旁赔笑:“那日我们在奉天多有得罪,大家都以为少将军抓错了人……后来一查,原来是赵予诚参谋的事。这就难怪了,难怪少将军会为难一个小人物。”
秘书见谢骛清不说话,跟着又道:“赵予诚参谋为国为民,死得冤枉,这人我们确实不能保。只是……还是要说一句,这位是司令的亲戚。”
秘书着重最后两个字,盯着谢骛清。
谢骛清微微颔首:“林骁。”
他没在关外处决,就是不想当面把事做绝。如今既已入关,想要人,那便只有一条路了。
林骁腰后有两把枪,取下其中一把枪,递给谢骛清。
“外衣给我。”谢骛清说。
林骁心领神会,脱下外衣递给谢骛清。他知道将军不想让二小姐听到枪声,须找个东西消音。
秘书见谢骛清拿了枪,忙劝道:“少将军再仔细想想,何必为了一个小人物得罪老司令?人都死了,死后还剩什么?朋友多一个就是条路,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万事莫贵于义,”谢骛清为枪上了膛,“家国大义,同袍情义,都是一个将帅立身立命的根本。赵参谋为家国大义而死,又是我的同袍,若你是我,当如何选?”
他用林骁的衣服裹住手和枪。
秘书哪里敢拦着一个血色山海里走出来的名将,因为怕被误伤,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心惊肉跳地看向不远处的军官们。军官们有的拔出枪,有的被同僚按住,司令的吩咐是“不失和气地抢回来,伤几个人没什么,不要伤筋动骨闹到僵就好”……众人忽然没了应对的策略,没想到谢骛清如此果断,亲自处决。
谢骛清的枪口对上那人,直视那双惊恐的眼睛,轻声道:“黄泉路上别回头,来生做个真正的人。”
沉闷的一声枪响,被盖在火车锅炉的喷气噪音里。旁观的召应恪背脊一僵。
像有血的味道,在风里。
谢骛清回到车厢,让林骁端来一盆冷水。
林骁照例往铜盆里倒了一点早熬煮好的中药汤。谢骛清仔细洗过手,拉开车厢的门。见坐在沙发里的女孩子已翻到了另一份报纸。何未一见谢骛清回来,眼里亮晶晶的,趴在沙发扶手上柔声说:“这趟车的饭菜不错,稍后尝尝。”
他微笑着,轻点头:“好。”
谢骛清坐回到另一个沙发里,周身寒气未消。
何未想拉他的手,他轻轻收回去,柔声道:“外边风大,手凉。”
言罢,他又道:“怕冰到你。”
他不想让她碰到这一双刚索了人性命的手。
第26章 醉颜对百花(2)
见到午饭时间,谢骛清为她取了大衣,何未过去穿。
“你身上总有中药味儿。”她闻着。
“从奉天回来路上喝过汤药。”他如此解释。
餐车车厢里,有几桌人,都是这次为了南北和谈来的。
南北和谈不止是北上的人和北京临时政府的人谈,还因为要召开“国民会议”,邀请了全国各地的军阀头目、官僚买办,还有各省政客以及那些吃军粮官粮的文人。他这趟车上就有上海商会的副会长,那人认出谢骛清,但见他身边守着军官们,没贸然过来招呼。
林骁让人前后守了门。谢骛清选了角落座椅,将她让到没窗户的那一侧,自己临窗坐了。他照旧,把脸旁车窗的布帘子拽下来,用银环子轻勾住。
何未见林骁等人严阵以待地防范……意识到餐车这种四面是窗、两边通道没法封住的开放车厢十分不安全。
“我没经验,没想过这里不好守。”她轻声说。
“是我想陪你出来,不是你要求的,”谢骛清低声宽慰她,“不必放心上。”
他问人要餐单,想试试她说的饭菜。
“要咖啡和面包吧,”她主动要了最简单的,“想吃什么,等到了北京再说。”
谢骛清看她的眼睛,想,还是委屈了她。
他顺了何未的意思,要了最简单的咖啡和烤面包。他看着车窗外的冬日风景,头次怀念在欧洲读高级军官学校的时候。如果何未和自己在那里相识相知,要简单得多。
在那里没人认识谢骛清是谁,既无人拥戴他,也无人恨他、想要他死。
“少将军,”餐车门口有记者被拦下,他一见谢骛清就激动地招手,“是我。”
谢骛清认出那人,让林骁放了行。
记者摘下头上戴着的土黄色瓜皮帽,对谢骛清深深一鞠躬:“少将军,又见面了。”京城的记者和文人们都以挑战军阀为乐,对穿军装的鞠躬,她头回见。
何未总觉此人面善,她是生意场上的人,擅长记人的面孔。细回忆下,想到那年在六国饭店见俄公使,在西餐厅见到七八个局促躲难的年轻人……有这一张面孔。
“那年我们给少将军添了麻烦,没来得及道谢。时隔两年,这句谢终于说到了。”记者感慨看这个恩人。
那年京报的文章得罪了人,他们几个走投无路,听说谢家的少将军入京,贸然去求助。谢骛清面对几个年轻人的无措,嘱人在六国饭店付了房钱,让他们住进去避难,叫了两个兵士守着。等风声过去了,他又挑了个时机说了两句情,让这件事过去了。
后来这些年轻记者们离开饭店,想感谢却再见不到谢骛清本人了。
记者方才在二等车厢上车时,听人议论说谢少将军从奉天回来,就坐这趟车入京,特地穿了几个车厢过来见恩人。
“将军这一回冒着风险北上,我们都晓得的,”记者神情郑重,轻声道,“请将军为了家国,保重自己。”
谢骛清微笑着点头。
从头至尾,林骁等人都在防范这位记者,对他们来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威胁。记者是个知晓事理的人,不想让军官们紧张,又是深深一鞠躬,告辞而去。
等这位京报记者走了,她问:“你怎么做人质,还能给人求情?”
谢骛清笑笑:“我这个人质十分要紧,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她笑了。倒也是。
回到车厢,何未仍心里感慨。
“你消失了九年,仍能让人记得你是个好人,问你求助。哪怕没见过面,都相信你。”
谢骛清道:“二小姐不也是。”
他指得何未初次赠票之事。
“我和他们有些相同,但也不一样。”她悄声说。
她儿时看书听戏,不喜王侯,最爱名将。
尤其是一生戎马戍边的将帅,常为的是心中热血和抱负。其抱负不仅仅在封王拜相,更为青山万里,江河百川,为山中小庙里避雨祈福的男男女女,为江畔等候渡江的老弱妇孺……古往今来,能留下姓名的将帅能有几个,大多是随城池湮灭,在边塞雪下掩埋的无名尸骨。
长大了,她见军阀纷争,更觉一心为民族的将领是稀世珍宝。
那天在自家西院儿的书房里,得知隔壁等候的人就是谢骛清,她惊喜之余,唯恐招呼不周,怠慢了这位忠良,那时她是绝不敢想的……后来他在泰晤士厅里弹舞曲,她终于敢悄悄想,也只是在内里默默的,怕被人瞧出来……
谢骛清抱她到休息的床榻,这床垫子是鹅绒,她陷进去就往下坠,谢骛清身子上来更坠沉得厉害。她习惯性闭眼等着,好半天没动静,后来想,是不是要解枪套?可这时候解不大好,马上要下车了……但见他不动,她善解人意地将手绕到他腰后去找枪套。
“做什么?”他的声音问,“还有十分钟到站,解了立刻要系上。”
说得像她迫不及待要解。
她轻睁眼,见他笑着瞧自己,好似真没亲的意思。她窘得要起身,被他按住肩。
何未红着脸,推他又推不动,头恰好枕着他的军装外衣。
“头抬起来。”他柔声说。怕领章刮到她,他把军装往外拽了一些。军装上有他的味道,他身上也是,这个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渐渐地两人有了不可言说的火光。
她起初没意识,因没过往的经验,后来见他调整了抱自己的姿势,有意避开了……马上想到曾在书上读过的,连婶婶都没给她明目张胆讲过的男人的身体。
“清哥。”她几乎悄声。
他“嗯”了声,很低。
“还有几分钟到?”她努力维持镇静。
谢骛清见她耳朵全红了,笑而不语。
“……是不是快了?”她似乎能听见站台上欢迎队伍的笑声和交谈声了。
她想说马上下车了,想劝他勿动邪念……
谢骛清被怀里的两只耳朵通红的小女孩子惹得笑了,在她耳边道:“少说话,别乱动。”
何未敛住呼吸,听话地不再动。
她对外是一个人,思虑谨慎,对谁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他这里想装也装不下去,总像初见的她,做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睛后的羞涩仍属于十七岁的小女孩。
鸣笛声陡地响起,真要到了。
冬日里一等座和车厢都紧挨着车头,为了取暖,自然鸣笛声最清晰。身上没重量了,他下了床榻,在何未还没回神,懵懵懂望向他时,笑了。
门外,林骁的声音说:“站台有欢迎的队伍,有两个代表已经上车了。”
“知道了。”他见何未起身,拿起她枕了许久的军装上衣,折痕明显,穿上容易被人瞧出来。他索性搭在了右手臂弯里,拉开门前,问她:“我走后,你从没去过百花深处?”
她被问得一愣,摇头。
谢骛清没再说,先一步走出,去见欢迎的代表。
等着接迎谢骛清的秘书早等在正阳门外,像京津途中的事从未发生过,礼貌招呼后,为谢骛清打开了轿车门。谢骛清临上车前瞧了她这里一眼,对林骁交待了两句。林骁来到她跟前,轻声说:“公子爷请二小姐先回家,他忙完就去见你。”
“快去吧,”何未柔声说,“林骁你也辛苦了。路上都没休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