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叹自己大度,轻声问:“你那位学弟,叫什么?”

“邓元初。”

“挺好听的,”她拿起银叉子,为满桌吃食相面,“人好吗?”

“律己清廉,才学过人,”谢骛清带着欣赏的语气说,“虽是官宦世家,却从未倚靠过谁。这次也是凭着自己的成绩被招揽回来的,预备入职陆军部,或是外交部。”

倒是介绍得详细,她不过问了句好不好。

“外交部缺军事人才,尤其是有留学背景的,”她听到外交部,难免多说了两句,“陆军部那么多人,不如让一个给外交部。”

“你可以等他到了,把这个建议给他。”谢骛清说。

“我负担不起人家的前程,”她摇头,“我哥哥死在和会那年,这都是他提到过的。”巴黎和会那年,不止有外交官员去,还特地请了留学过的武官跟随代表团谈判。

何未例行公事问完,拿了勺子舀起一小块豌豆黄,慢慢吃。

谢骛清什么都不做,看着她吃。

她想到一个问题,抬了眼:“如果你学弟去了陆军部,日后……他不就是你的死敌了?”

南北政府必有一战,举国皆知。如果那个人去了陆军部,日后开战,必然是谢骛清的一个劲敌。如果去外交部还好,就是对外、对国际社会的,不参与内部战事。

“如果他真想为军阀政府效力,我们也只能是敌人,”他似被问到痛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过去有不少师兄弟死在我的手里。”

全国统共那么几个正规军校,毕业时大家各奔南北,等再见面十有八九都是在战场上。

何未握着勺子,望进他的眼睛里:“如果这样,你不是把自己敌人介绍给我了?”

他想想,公平地说:“或许是。”

“那以后你俩生死对决,我该站在谁那边儿?”

说了半天的话,只有这一句容易被误解,偏巧就被送炭盆进来的武官听到了。她没脸红,人家先窘得脖子红了,急着退了出去。

何未抿起嘴唇,郁闷地接着吃豌豆黄儿。

“这几年,大家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生死,尤其我们这些从军的,”谢骛清说,“现在说这话太早。”

何未轻“嗯”了声,不再问。她一手撑着自己的脸,手指玩着大衣的狐狸毛领。今日她穿着的大衣领口和袖口处全是白绒绒的狐狸毛,进屋忘了脱,刚刚武官又在她脚跟前加了一盆烧得鲜红的炭,是越烤越热,越热越觉得毛碍事……

谢骛清见她脸越来越红,早察觉异样,见她第三次摸狐狸毛领子,先替她说破了:“要不要把大衣脱了?”

“嗯。”何未不再矜持,放了叉子,起身。

谢骛清跟着起来,接过她的大衣。他单手把衣服揽在臂弯里,这才见何未竟在冬日穿了件银丝刺绣的白色深领口天鹅绒长裙……他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对门外说:“加盆炭火。”

她窘了下,其实不冷,天鹅绒里有衬裙,外头还有貂绒披肩呢么。

添炭火的人再次低头进来,这回见到的是谢骛清抱着二小姐的大衣,而二小姐已经脱得剩下一条惹眼的白色长裙。何未这裙子有腰节,领口大,下摆又不对称,长的一边柔软地搭在脚踝下,另一边则露出衬裙的蕾丝边,是欧洲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武官没见过,猛一望去以为是睡衣长裙,更是吓得不敢抬头,低眉顺眼地退出去了。

“我没正经相过亲,穿得是不是过于隆重了?”她先见谢骛清目光锁着自己,再见武官面红耳赤的脸,不觉忐忑,轻声问,“还是不够好看?”

谢骛清与人做戏时常被问这个问题,有撒娇者,有自视甚高者,更有妄图引他入帐的,唯独没有何未这样正经问的。他盯着她瞧了好几眼,神色莫测。

“真不好看?”她低头看,觉得不错。

“好看。”他低声说。

那就好,她安心一笑。

谢骛清已经掀帘进去了。这正房是他单独住的,没多摆家具,只有一个衣架在床边上。他把何未的大衣挂在了他的军装上衣外面,挨着的一个木勾子上挂着他的军帽和佩刀。

何未顺势见到了卧房全貌,里边还有个留声机,一叠属于男人的干净衣裤在床头摆着,锦被果然散着……

谢骛清一转身,她立刻倒背着手,似模似样地看身侧墙上的一排黑白照片。

右侧角落的一张最小的合照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边有个年轻男人,拿着属于将军的佩刀,戎装加身,面貌和谢骛清有五六分像,只是眉眼更硬朗。男人身边跟着个面容娇憨贵气、衣着素雅的女孩子,她微微歪着头,似故意要破坏这位将军的威仪,将额头靠在将军的肩头。能看得出女孩子忍着得逞的笑,将军眼里也有着早识破其意图的温柔笑意。

这女孩子的面容……

“这是我的叔叔婶婶,我四姐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谢骛清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也是我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脉。”

难怪谢四小姐虽为人母,仍存着少女娇憨,想必因为这个缘由,一直都是谢家最宝贝的那个孩子。

“她妈妈……”

“叔叔死后一日,自尽的。”

何未忽觉照片里两人隐藏在眉目里的笑意过于明显,不忍细看。

“我父亲——”谢骛清说,“在叔叔和两个哥哥走后,曾说,当下时局,若真有心报国,就不要娶妻生子,耽误好的女孩子。”

“谢老将军……不怕后继无人吗?”

“天下姓谢的何其多,”谢骛清回答,“不过是我们一家没了人,不会影响什么。”

一个小家当然不会影响什么……

她不想他陷在过去,回头玩笑说:“谢老将军如此说了,你还能耽误那么多的女孩子?”

谢骛清见她眼睛红红,知她不想自己难过,配合着打趣说:“所以我常被父亲责骂。”

谢骛清先离开了这里,何未也回了原位。

谢骛清挑了两人初见那夜他坐过的高背座椅,这比方才坐的凳子惬意多了,他不再受绑缚,往椅背上一靠,认真道:“我一直在找机会离京,这一走,再不会回来。”

认识十来天的朋友聊到分别,不该难过的。

可心情不由人,她忽然不知该答什么。

他背对着窗坐着,被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勾出了一张脸的边缘,因逆光,让整个人显得沉静了许多:“我这位学弟,欠了我一次救命的恩情。有他在,至少在南北开战时,我不用担心你因谢家而受牵连。”

“我们家还是有些朋友的,”她见他严肃,态度跟着端正了,“你不用太担心。”

“何家宗族对你如何,我有耳闻,你二叔——”谢骛清顿了一下,直接道,“我说话直白,二小姐不要介意。我怕等你二叔一走,日后没人能帮你。除了你的夫家,没任何人有足够立场帮你应对你的亲生父亲。”

他说得不错,就算二叔再好的朋友,也没法插手她和亲生父亲的事,登报断绝关系在外人看都是吵架的手段,小小一张印刷纸是难以让一个大活人脱离家族的。

他又道:“何家航运到了你父亲手里,恐怕是你和你二叔最不愿看到的,对不对?”

何未轻点头,何家航运太重要了。

“没有我,你都要面对如此危机,”谢骛清说,“更何况我们之前有过一段情。”

何未脸没来由一热。

这人……说的像真的似的。

“你需一个肯舍命帮你,且有能力护你的人。”他最后说。

何未手指拨着长裙上的一颗点缀的珍珠:“可不会奇怪吗?我们认识不到半个月,你就要给我介绍结婚对象?我是说对外人来说,不奇怪吗?”

她因为穿着长裙,两腿并拢着倾斜到一侧,脚上的皮鞋跟尖刚好抵着他的军靴。她毫无知觉,谢骛清却早注意到了。

“我对过去有过一段情的女孩子,都要照顾的,”他本想翘起二郎腿,坐得更惬意点儿,见她鞋跟抵得舒服,便没动,任由她靠着自己,“这一点,众人皆知。”

“可我明明没有,”何未蹙起眉,“平白落下这种名声,不是很亏么。”

谢骛清眼里渐起了笑意。

她看出来了,不满地喃喃:“有什么好笑的?”

谢骛清这次真被逗得笑起来。

他倾身向前,轻声问:“和我要好过,很亏吗?”

何未半天说不出话,像被困在他突然离近的眼睛里。好像全部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也只是好像,那晚在天津,他们再清白不过。

“这就像,”她下意识往后让,靠到了八仙桌上,“我只是看了一眼蟠桃园,非说我偷了最大那颗千年桃子,还闹得天下皆知……不亏吗?”

第11章 今朝海棠香(2)

谢骛清轻扬眉。

千年桃子?

“可能……不太贴切,”她逃开红木凳和他,绕去八仙桌后,“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为堵谢骛清的口,她一指着赤红的炭,说:“太热了,你不热吗?”

谢骛清笑着坐了回去:“养海棠的地方,不能冷。”

这一说,仿佛屋子都香起来。

门框被人敲了两下。

谢骛清目光还在她身上:“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个穿着软呢西装的男人,那双比寻常女孩子还漂亮的眼里尽是趣意。他一见何未就笑了,放轻了声问:“这就是嫂子?”

……

何未被问得懵了。

谢骛清已经离开座椅,问进来的男人:“我何时说,今日见的是你嫂子了?”

邓元初同样不解,余光瞥四处,见珠帘后的床榻上锦被未收……登时心中清明,谢骛清还是那个谢骛清,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言不由衷得很。

“是学生唐突了,”他收敛笑意,挺直背脊敬了个军礼,郑重道:“谢教员。”

谢骛清沉默回以一个军礼。

邓元初缓缓放下右手,笑着笑着眼泛了红,轻声说:“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再见到。”

谢骛清微微颔首,也是感慨。但他不喜对学生抒情,清淡地说:“先坐。”一切久别重逢的情绪都藏在了那双眼后。

三人落座。

何未悄悄在桌下扯过来裙摆,以免他们的鞋踩住……谢骛清的靴子恰到好处踢过来裙摆一角。她惊讶,见他像没事儿人一般对邓元初道:“你先说。”

“好,”邓元初一脸正色,看向何未,“正式介绍一下自己,邓元初。清哥是我过去的学长,也是我们这一期的教员。”

“你好。”她轻点头。

“昨夜我将清哥的托付仔细考虑过,”邓元初道,“我是完全没问题的,即日起便可大张旗鼓地在北京城追求何二小姐。”

何未没跟上他的思路:“为何要追求?”

“二小姐请听我说完,”邓元初解释,“只要和清哥扯上关系的人,都难有清净。一旦——”他犹豫,不知该不该说透。

“我同她之间没有不当讲的话。”谢骛清说。

何未意外,看他。谢骛清却好似说了一句极平常的话,神色如常。

邓元初放了心,接着说:“一旦清哥离开北京,须我照应你。”

这道理谢骛清讲了,可……不是要相亲吗?

邓元初见她不语,复又申明:“不过这是我一厢情愿的,二小姐你喜欢谁便和谁谈感情,想嫁谁就去嫁。我只管追求我的,与你关系不大。清哥安排这一回,不过是未雨绸缪,让我日后时时有立场帮你,”他最后严肃道,“日后在京城,我便是二小姐的后路。请放心,你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

“我和你无亲无故的,”还是初见面,她摇头,“这话严重了。”

“清哥有托,万死不辞。”邓元初郑重道。

她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他们这些人兄弟情深,似乎每个都是以命相付的。

“说完了。”邓元初说完正事,人也轻松了。

谢骛清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此刻才开口问:“要什么茶?”

邓元初摆手,叹气说:“刚从谭家菜过来,应酬得人多,没吃两口菜,喝茶喝了个水饱。”

这便说完了?唯有何未茫茫然。

谢骛清若有似无的一笑落在她眼里,她顿悟,相亲根本是个幌子,是谢骛清虚晃了那些老狐狸一招。她不可思议瞅着他。

“二小姐常在京城?”邓元初对她的好奇不比外头的军官们少,只是碍于谢骛清在,不好明目张胆问,想先混熟再说,“可去过谭家菜?”

“常去的,”她礼貌答,“你没吃多少可惜了,那里的红烧鲍脯和黄焖鱼翅味道好,还有白切油鸡,最有名。”

邓元初遗憾:“倒没多看桌上菜,只在临走前吃了两口燕菜。”

“清汤燕菜也不错,”她笑,“有机会带你好好吃一回。”

京城的私家菜馆多,都是过去的官府私房菜。昔日的高官家蓄名厨,雅聚友人,其后便做成了一桩生意,谭家菜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戏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后半句指得便是这谭家菜。

两人从谭家菜聊到官府私房菜,再到宫廷菜……越聊越热络。

邓元初听到兴起,拉着凳子往她身前坐。

“改日我们再去米市胡同,”她说到高兴,也凑近说,“那里可不止有谭家菜,还有便宜坊的烤鸭——”

“倒不用改日,”谢骛清冷不丁冒了句,“今日就去。”

两人同时被打断,同时看谢骛清。

她想想,总归要吃午饭的,倒也可以,于是跟着谢骛清一起看邓元初。

邓元初则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揣摩这位昔日老学长及最不讲情面的谢教员的弦外音,再将谢骛清的行事做派里里外外掂量了一番,最后下了结论——万万去不得。

“昨夜宿醉,头疼得很,是没什么胃口了,”邓元初一手扶额,蹙着眉头,“能不能先让我睡几个时辰?”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

邓公子死活不肯多坐,讨了西厢房的一张床睡去了。

谢骛清见人一走,便去衣架旁取下了何未的大衣和他的军装,掀帘出来时,被何未夺走了其中一件:“我想看看你的军装和佩刀,等我一会儿。”

大衣还在谢骛清的手里,夺了军装的姑娘已进了卧房。

谢骛清不大懂军装和佩刀为什么要摆一起看,但至少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摸不透便不要强行追问,留一线余地才好相处。

他没多问,立在帘外等着。

……

珠帘后的何未背对他,小心摘着军装上的细小狐狸毛。早该想到,狐狸领都要掉碎毛的,她大衣是白色的看不出,他军装是深色的,显眼得很。

很快弄妥,她正要走,一抬头竟望见临窗的书桌正当中有两长条的白纸。它们被一方砚台压着,静躺在窗棂下的一道道黑影里,被人以浓墨写就了一句送行之言:

“你我终将成尘成土,唯华夏之山海永存。”

是谢骛清的字。

如此轻飘飘的白纸,因为无风,所以静止不动。如同这屋里的一切,桌、椅,书架,留声机和佩刀。静得让她难以呼吸。

“看好了?”帘外人问了声。

她被惊醒,抱着他的军装低头而出,险些撞到谢骛清怀里。

“不是看佩刀吗?”他不露声色地向后让了半步,“不见你过去。”

“你……锦被没收,我不好过去。”

他这才记起,昨夜睡到中途起来研墨写字,再没回去床上,没注意这个。

何未原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国饭店住,细想想,他这两日该是不想应酬谁,才一直留在百花深处,于是话到嘴边改成了:“林副官不帮你吗?”

“我的事历来都是自己做,这卧房,”他告诉她,“从我入住,你是第二个进去的人。”

早知道……就不进去了。

谢骛清接过军装,边穿,边掀帘而去。

谢骛清自然不会单独带她去吃饭。两人未到米市胡同,早有人在谭家菜候着。他在京城像入了酒池肉林,天南海北来的朋友日夜相伴。今日吃饭的决定下得仓促,来不及多安排,席间三个女孩子,两左一右全在谢骛清身边。不过再多佳人,都盖不住席间的一个何二。

何未的名声大,不止于她的离经叛道,更因她确是生得极美。今日她又是扮相隆重,往角落里的椅子一坐,单手托腮瞧着古玩架的侧脸,都够往来食客烙在心里惦上十天半月的。偏她见惯大场面,人家看便看,更能让人生出不少幻念。

端菜上来的人哪怕不认识这是何二小姐,都要在转身时不由自主地多瞧她两眼。

她将一双雕着水波纹的银筷把玩着,筷尾被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拴着,晃动有声。身边,谢骛清正听左侧那位有着一双深琥珀色眼瞳的小姐说话。

她听着两人说要看文明戏,轻轻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虎爪笋。有人在屏风外站定,低声对候在外的林副官说话。

没两句,林副官进来,望着她和谢骛清这里:“有位公子想来给何二小姐敬酒。”

我?

她还没说话,桌上人先不答应了:“这是不知今日谁做东吗?”

他们这些陪坐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平日横行惯的,一个时辰下来竟没人敢对何二敬一回酒,算是平生头回知道了分寸二字如何写。其中有几个正遗憾没在谢骛清入京前亲眼见一回何二,让这个南方来的谢家公子抢了先,偏在这里碰上不识相的,都一个个摆出了难看脸色。

谢骛清的手臂搭上了她的椅背:“想不想见?”

她怕是自家船客,问副官:“是谁?”

“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满桌男人,陪坐的两个女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个先要娶何未,却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女儿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结婚的……召家大公子召应恪?

……

餐室从未有的静。

谢骛清在这静里,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异常沉默。

“想不想见?”他重复问了她一样的话。

若不见,这里人会误解她还在意召应恪,倒不如坦荡让人进来。可今日是谢骛清的饭局,召应恪来敬酒的事一旦传出去绝不会好听……

谢骛清知她的迟疑,说:“你受得起他一杯酒。”他指得天津的事。

他一挥手,直接让林副官去叫人,被何未一把拉住。

她按下他的手:“我不想见。”何必自找麻烦。

……

众目睽睽下,她按着谢骛清的手,这算是两人今日最亲近的一回。

她竟感觉到谢骛清反手,极自然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对林副官说:“去说,二小姐不想见。”

何未的全副精神都聚在了两人交握处。其实他握得力道不重,也攥得不实……她轻轻、轻轻地试图收回来。他没强行握,任由她逃了。

“林副官。”她忽然回了魂,赶紧叫住副官。

谢骛清看她。

“你对他说,”她知道召应恪不是一个能轻易劝走的人,倒不如说得更直白些,“就说我今日陪谢家公子来的,不想身边人为了一桩不值得提的旧事不高兴,不能见他。”

副官应了,挺高兴去了。

“我这么说,没关系吧?”何未轻声问。

“没什么不该说的,”谢骛清低声回她,“都是实情。”

……这人,占便宜上瘾了。

何未抿抿唇角,轻睨他,没做声。

谢骛清轻轻从何未手里抽走了那双纯银细链点缀的筷子,为她添了最后一块白切油鸡,随后亲自起身,提了在烛火上温着的古瓷茶壶,为她添茶。何未应酬吃饭的时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谢骛清这种顶着清贵公子爷的名号,却是个实打实的戎装男人在外当众倒茶,还是头一回。

她托腮,见满座衬衫马甲的绅士,唯他一个衬衫领口没系的。她眼往下,见他锁骨,不知怎地想到那光溜溜的腰,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楚腰纤细掌中轻……

正想着,林副官又冒出来。

“召家大公子说,”林副官肃容道,“既是谢公子在,他也当敬一杯酒。”

陪客们悄悄交换神色。

召家在北京虽无大权,名望却高得很。他们祖辈是旅欧华侨,晚清归国,曾追随过张之洞张香帅。辛亥革命后,家中鲜少有人再事公职,一心治学。所以召家几位公子在仕途上建树不多,却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这位召应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让召公子不顾礼仪,强行要见谁,那还真是头回见。

谢骛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开外立着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风,像隔着屏风见着了非要敬酒的男人。又是良久,他终于说:“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是我们的喜宴。”

座上人陪着笑起来。

谢骛清看着屏风:“对他说,今日就不必见了。若谢骛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会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传话,这次回来没大张旗鼓地说,在谢骛清耳旁说了两句。

他没做声,轻挥手,让林副官退了出去。

午饭吃到三点。

“还想去哪儿?”谢骛清出了门,问何未。

“用带这些人吗?”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摇头:“不用。”

她高兴起来,指不远处:“往前走不远,有个正明斋。”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跟着她走。何未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毫不计较皮鞋走土路,她怕谢骛清以为自己没吃饱,笑着说:“我看你屋子里摆着许多点心,想你肯定爱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带你去吃更好的。”

他从不吃点心,嫌甜腻,但没反驳。

何未颇有兴致给他讲,那铺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实料的甜柿饼和杏干熬出来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消暑绝佳:“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没有。”

夏天……恐怕他早离京了。

她忽地没了心情再讲。

何未是饽饽铺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进去就带他沿长长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她喜堂食,为她腾出来一个坐榻,笑着说了句:“头回见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饽饽铺不适合宴客,她过去都是带家里人来吃。

店主和气地看了眼谢骛清,问她,“要大八件儿?还是小八件儿?”

她回:“刚吃过饭,太多吃不完。帮我随便挑三四样吧。”

店主问:“硬皮、糖皮、酥皮,还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没多会儿上了点心,把碧绿的纱门给他们拉上了。

“我帮你切开。”何未斜着靠在榻上的矮桌,切开一块白酥皮的玫瑰饼,酥皮上的一个红艳艳的“玫”字,被切得散了开。

余下是一碟讨吉利的佛手酥,还有一碟讲情调的粉色六瓣桃花酥。两小碗凝霜冻玉似的奶酪,因量少,只供堂食。

“在天津说带你吃好的,”她怕隔墙有耳,放轻了声,“今日终于做到了。”

谢骛清察觉她比方才饭桌上开心多了:“刚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欢陪坐的人多?”

“还好,挺热闹的,”她担心问,“我们在这里能坐多久?”

毕竟是两个人关在个小隔间里,她把握不好时间。

谢骛清说:“隔着纱门做不了什么,倒不必太计较时间。”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他随她偎着小桌子,再说这种话,她想不往歪处走都难。她耳根子烧起来。他指了一下两侧隔断,以分析战时地型的态度冷静评价:“这两旁透着光,藏不住什么声音,最多说几句情话,无伤大雅。”

一个饽饽铺当然只能说说情话……也不对,谁说饽饽铺是用来说情话的……被他绘声绘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话了。

她数着碟子里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数了几回,像能多数出一块似的:“你不是约了吃饭的小姐看文明戏?不急着去吗?”

谢骛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么,你可有喜欢的?”

问我做什么。她垂眼看点心:“没什么喜欢的,倒不如听戏。”

他点头:“那便不去了。”

谢骛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了:“又不是非约不可的人。”

何未看着那桃花酥,觉着今日的酥皮色泽额外好看,粉中带俏,娇而不俗。

谢骛清始终不动筷,何未便放了筷。此刻清净,她算了算船期,召应升应该平安了。

一旦召应升联络上家人,真相自然会揭开。以召应恪的脾气秉性,势必要来向她赔罪的,今日说不定就为了这个。她早前确实盼着“沉冤得雪”这一日,让召应恪好好给自己赔一回礼。但最近事情多,竟把召家给忘了。

谢骛清打破安静:“和我这种人在一起,会不会觉得闷?”

何未不再想杂事,笑说:“只是奇怪,你这么话少,要如何应酬人?”

“倒不必应酬,”他不大在意地说,“我就算不说话,该有什么,都照样要来。”

倒也是。

“谢家公子的烦恼,是我们这类人无法体会的。”她揶揄他。

“是吗。”他微笑。

他每回说这两个字都是漫不经心,似问非问,叫人没法接话。

碧纱门是半透明的,因门外时常有人走动,透进来的光时亮时暗。何未和他一人一边倚着这张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换里,七荤八素地想,他方才说得并不十分严谨……在这里若想做什么,还是可以的。

“从出了谭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问,“因为召应恪?”

提这人做什么?她不解看他。

谢骛清也瞅着她,说:“他方才开了一个雅间,等在那里,说要等到你肯见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