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上卿握紧了双手,俊容上满是不甘。他还没有看到他的大公子扶苏登上那尊宝座呢…
“阿…阿罗…你在吗?”被烟雾缭绕的狻猊石刻中,传来了嘲风咋咋呼呼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还夹杂着嘈杂的风声。
“在。”青年上卿卷下袖子,把瘀痕累累的手臂重新遮盖好,“咸阳可有何新鲜事?”
没错,青年上卿每三个月风雨无阻地来瓦勒寨陪同换防,就是因为狻猊石刻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才能与嘲风和鹞鹰通话。大公子扶苏暂时离开咸阳的政权中心一段时间,但并不代表他要放弃对咸阳事态的控制。
一边听一边把嘲风所说的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记在脑海里,再和从咸阳传来的密报一一比对,青年上卿的身体虽然已经开始僵化,但头脑一如往日般聪慧。
虽然嘲风八卦,但事实上能让它记在心间的大事也没几件,很快它就汇报完了,开始打滚撒娇。
“阿罗,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螭吻一直在睡觉,我每天只能和鹞鹰拌嘴,好无聊啊!”
“应该还要一段时间。”青年上卿解释道,无声地叹了口气。
“哼,真不开心。”嘲风生气地冷哼一声,随后别别扭扭地努嘴道,“唉,连鹞鹰也看不到你,只能每隔三个月跟你这么通通话,若是你不小心死在沙漠中,我们都不知道。”
“嘲风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鹞鹰在一旁受不了地插嘴。
青年上卿苦笑,嘲风的个性还真是没人能受得了呢。
是的,鹞鹰虽然号称能看尽天下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看得到,它也是透过其他脊兽的眼睛来看尽天下事的,也就是说必须要有房屋,屋顶还必须要有脊兽石刻才行。而北疆一带,房屋也都是极其简陋的,连帐篷都是临时搭建的,所以跟本不在鹞鹰的视力范围。
其实这个也蛮好解决的,只要在上郡的某个屋顶上装只脊兽就可以了,但他身体的异常,并不想让两只脊兽这么快就发现,所以才一直用其他理由搪塞。
不过偶尔和两只脊兽聊聊天,心情确实会变得轻松一些。有时候,青年上卿也会想,若他选择做个没心没肺无牵无挂的人,也许就不会如此痛苦烦恼了。
可是,那也不会是他了。
香炉里的熏香球很快就燃烧殆尽,狻猊也重新安静了下来。它所需的烟火也并不多,即使现在再燃着一个熏香球,也不能让狻猊醒过来了。
青年上卿拿起一旁的丝帕仔细地擦着狻猊头上的香灰,却在片刻之后停滞了动作,任由那丝帕从他指尖滑落。
因为一柄锋利的短剑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嘘…不要出声。”带着古怪口音的男声,在他耳边突兀地响起。
※·※
青年上卿听话地一动未动,在北疆一年多,他也听过这种古怪的口音。
这是匈奴人学说秦语时,捋不平的舌头造成的口音。
也就是说,他的帐子里,居然跑进了一个匈奴人!
听这人的声音,虽称不上中气十足,但绝没有痛苦之意,对他也没有怨恨之情,所以应该不是今天他用手弩射中擒获的那个俘虏。看来王离的手下还没不中用到那种地步,不过居然让军营重地混进了异族人,这营防也没好到哪里去。
青年上卿的头脑飞速运转着,身后那人再次开口:“我听到有说话声,帐内可还有其他人?”
感觉脖颈上的利刃又加重了些许力道,青年上卿琢磨着对方应该在帐外没有待太久,而最后嘲风都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并没有什么机密。他略略放心,平心静气地淡淡道:“无人,在下自言自语而已。”
“哼!”那人又怎么肯信,但这军帐也就转身的大小,有没有人一览无余。
青年上卿留神听着身后人的动静,却见此人绕到了他的前面,虽然收了匕首,却直接拿了他挂在帐中的手弩。已经上了弦的箭簇就直直地对着他,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过在那手弩上一晃而过,并不把这个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凶器放在眼内。他直直地看向这个胆大包天敢只身闯入秦营的匈奴人。
从对方褴褛的衣衫,脏污的面容还有疲惫的神态上来判断,这人逃入秦营必定也是迫不得已,应该没有同伙。而且从对方一手持着手弩,一手开始解决案几上的饭食来看,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喏,对方选中了他的营帐,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案几上的晚餐没有动过。
这三年中,因为腹中不知饥渴,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今日也是如此。
那人虽狼吞虎咽,但姿态却自然好看,而且全身心戒备着,肌肉绷紧,一双像鹰隼般的利眸,从未低头去看食物,而是一直牢牢地盯着他。就像是一只在草原上大快朵颐的孤狼,虽然享受,却也防备着其他动物来抢食。
青年上卿思考着,他应该如何才能示警,告诉那帮士兵,他们想要找的冒顿王子,此时就坐在他对面。
亲兵给青年上卿端来的晚饭,分量特别足。就算是饿了好几天的冒顿王子,在吃了一阵之后,也开始减慢了进食的速度。那双泛着绿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冒顿王子勾唇嘲讽道:“不要耍花样,也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青年上卿撇了撇嘴,他是得多傻才会信这话?两军交战,势如水火,冒顿若是生离此地,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况且他既然猜出了对方是冒顿王子,就绝不可能让对方生离此地。
悄悄地握了握拳,却软弱无力,看来需要考虑用其他办法了。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他有点后悔为了保持与嘲风和鹞鹰通话隐秘,而把军帐选在军营中比较偏僻的地方了。再加上此时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营了,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声,说不定都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冒顿王子驾临此处,吾等有失远迎,失礼失礼。”青年上卿拱手为礼,面上的笑容诚恳真挚,丝毫不像是被人劫持,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样。
冒顿被人识破身份并不感到惊奇,但面前青年异于常人的态度,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惮。他迅速用心倾听了一下营帐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才施施然拿起一块馍馍,边吃边道:“餐食略简,无酒啊!”
这么挑就不要吃的那么香啊!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几下,本来他是感觉不到肚子饿的,但看这冒顿王子大快朵颐地吃着本属于他的晚饭,顿时不爽起来。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在冒顿王子的咀嚼声中,缓缓说道:“王子殿下,可否考虑过日后何去何从?”
“自是回王庭了。”冒顿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道,显然早就做了抉择,几口解决了手中的馍馍,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顿道,“孰吉孰凶,听天由命。”
青年上卿一怔,没料到冒顿引用的是《楚辞》中的“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居然不光会秦语,对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
不,这不仅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
青年上卿对面前冒顿王子的危险数值评估,又上升了许多。神思飞转间,面色不变地斟酌道:“王子殿下可否想过,若是回王庭,头曼单于将会如何处置于你?草原之大,不单只有匈奴,还有月氏(zhī)、有东胡、有楼烦,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对准王庭呢?”对外不如对内,青年上卿在尝试说服对方,若是放冒顿离开,可换草原数十年内乱,那么这个险还是可以冒的。
谁知冒顿连思考都没有直接冷哼出声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丧家之犬我族乃是狼群,头狼更替再寻常不过了头曼他已经老了,早就应该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惊地追问道:“若他不愿…”
“杀之。”冒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了,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甚好。他又拿起一块馍馍,夹了几块腌肉,吃了几口,加了句,“我那个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对着这个面不改色地说着弑父杀弟之语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时骇然无语。他所接受的礼教,自是以孝道为先。纵使从夏、商、周、春秋战国以来,许多王室之间骨血相争,其间的龌龊之事他也看过史书所写。但寥寥几笔又怎能和面前之人亲口所说相比?
主要是这冒顿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仿若天道就应如此,让青年上卿震撼之余,下意识地想到了与其处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苏。
弑父…杀弟…
不,不。
大公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就算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于是便被杀之)
人类的社会法则,又怎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为了生存下去,就会搏杀他人,追根究底,人类又和动物有何区别?(本就并没有区别╮(╯▽╰)╭)
青年上卿经常会思考一些人道观的哲学问题,他比常人聪慧,却极易钻牛角尖,但凡论题,都会有矛盾的两种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觉得可怖,很快就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冒顿王子把案几上的饭食吃了一大半,在手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绢布,把剩下的几个馍馍包住。他又捧着羊皮水囊喝了大口水,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脸。对着水囊中剩余的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几上,打算一会儿一起带走。
之后他站起身,看了看挂在帐子中的战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来,伺候我穿衣。”
这一声倒是把青年上卿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拯救了出来,他茫然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顿王子。
秦人向来比中原人还要高大健壮,而这冒顿王子站起身后,又要比一般人秦人还要魁梧强健,但他身上优美的肌肉线条却并不让人感觉他太过于壮硕,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位年轻的匈奴王子,脸上的尘土和血污已经擦净,露出了真容。他的肤色微暗,双眉浓密,眼窝深陷,嵌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鼻梁高耸,五官凌厉至极。他的脸颊上还有着未愈合的伤口,可见一路从月氏国逃到此处,经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他本是匈奴中除了头曼单于之外,最尊贵的存在,可他现在却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生存。在这样劣境之中,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然,反而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经过了千锤百炼之后,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这样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会迎来它最强大的单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头,面上却静若止水。他站起身,顺从地走到冒顿身边,在利刃及身的情况下,拿起一旁的战甲,给对方穿上。
因为这是他常穿的军吏铠,两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系绳的部分需要调整,青年上卿现在本来手指就不灵活,动作也就更加缓慢了。
冒顿看在眼内,倒是没想到这位绿袍青年手指有问题,还以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嗤笑一声,却并未借题发挥。他进到这个帐子之前,早就已经摸清了附近的情况。他大概可以在这里耽误半个时辰左右,若不是怕天亮不好离开,他更想在此处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饥饿已久的肠胃在吃过饭食之后,导致他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顿在悄悄地打了个哈欠之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来提醒自己。他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他顺利地逃出瓦勒寨,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从月氏国偷出来的马累死了,为了躲避追杀他的匈奴骑兵,他也不用冒险潜进匈奴骑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过吃了顿饭,还是值得的。冒顿从来不知道饥饿居然是比疼痛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冒顿用眼角瞥着在他身前低头与铠甲作斗争的绿袍青年,油灯昏黄的光芒在他的脸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两个人的民族不同,冒顿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青年长得确实俊秀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