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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并未在意问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低头抚摸着郡卷书简,坦然道:“自我开蒙之后,就不断有人教导我,说我是未来的秦国之主。我不敢懈怠,所学所看的全都是夫子安排的课程书卷,没有任何人问我是否喜欢。”

少年上卿为之惘然,他的个师父倒是经常在他身边一个劲地问他喜不喜欢看书啊,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啊,他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也许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年幼时所受到的奚落和歧视,让他无比渴望能爬到高处,俯视这片土地。

“我从来只有应做何事,而不是想做何事。”扶苏怅然地叹了口气。

少年上卿沉思,若说位极人臣是他应该做的,那么他自己想要做的又是什么?(当然是和扶苏在一起啊╮(╯▽╰)╭)

“这十几日,是我头一次不用看那些深奥的书简和繁琐的条陈,只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看书。”扶苏苦笑了一声,续道,“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是很没用。

少年上卿用眼神回答道。

简单来说,就是一直绷得很紧的弓弦一旦松懈下来,就很难再绷回去了。

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选定要辅佐的人。不过,倒是坦诚得可爱。

“善言始者,必会于终;善言近者,必知其远,是则至数极而道不惑,所谓明矣。少年上卿徐徐道,“《黄帝内经》之中也有许多明理词句,大公子还可多看几日。”

扶苏一震,没想到自家小侍读居然如此博览群书,用的正是这卷《天元纪大论》篇中的语句。而且重点是,他居然还赞同他继续偷懒看闲书?

“只是不宜拖延太久,最多再有三日。”少年上卿一边起身一边瞪了扶苏一眼,继续看吧看吧,他回去继续抄书。本以为扶苏这些日子怎么着也抄了一些,所以他才抄了五十遍。看情况,他回去要继续把另外五十遍抄完。婴那小子估计都会背了,不行就让他也帮忙抄吧。

少年上卿走的时候连道别都没有,一点都不客气地直接用袖子兜走了那一盘娥英鱼糕和案几上的一支毛笔。

※·※

“喏,这鱼糕可真好吃!”青衣道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完全不顾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婴,“要是是热的、新出炉的就更赞了!”

脱下脖子上围着的狐裘围脖,绿袍少年知道自家师父绝对是从八卦的嘲风那里知道了消息,否则又怎么可能掐得这么准,在他刚回到鹿鸣居就赶来了。看到婴正眼巴巴看着盘子里越来越少的娥英鱼糕,绿袍少年拿来一条干净的手帕,极有气势地把盘子里的鱼糕一分为二,包了一半直接递给了婴。

婴的双眼立刻就闪亮了起来,像只被顺毛的大狗狗一样,扑上来蹭了蹭绿袍少年的头顶,随后生怕被抢走一样,飞快地拿着手帕包着的鱼糕跑出了屋子。

“丧心病狂啊!”青衣道人哀嚎着,指着绿袍少年怒吼道,“一点都不尊师重道!这不是孝敬师尊我的鱼糕吗?”

“本来就是给婴带回来的。”绿袍少年才不会被自家时不时抽风的师父吓到。简直和上古神兽饕餮有得一拼的师父怎么可能没吃过娥英鱼糕?反而是从小缺衣少食的婴才可怜。他横了青衣道人一眼,轻哼一声道,“不想吃就把剩下的都给婴留着。”

“不行不行,虽然这鱼糕不敌当年在楚国王宫吃的那盘,冷了也有点腥味,但还是很好吃的。”青衣道人赶紧护好手边的小半盘。

到底是自己的师父,绿袍少年也不能太落他的面子。起身到火盆上拎了被采薇放上去烧好的热水,又拿了两个干净的陶杯。因为他和婴都不太习惯被人近身服侍,所以采薇就会在他默认的情况下,去宫中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找事情做。最近几天好是去执掌缝纫的织室学习裁衣了。绿袍少年记起前几日询问的时候,采薇说起裁衣时脸上挂着的兴奋表情。

应做何事…和想做何事吗?

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今日与扶苏的谈话,绿袍少年不禁走了下神,差点在倒水的时候烫到自己的手。

幸好青衣道人瞥到了,及时拖了自家小弟子手肘一下,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他索性把滚烫的水壶接了过来,给两人倒满水,又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从其中倒出一小堆晾干的梅花瓣。

青衣道人拈着梅花瓣,在陶杯里各放了一小撮,剩下的就都撒在了娥英鱼糕上。红色的梅花瓣配着白嫩的鱼糕,即使盛器是并不名贵的淡黄色陶盘,也立时衬得鱼糕美味了许多。而都两个陶杯之中,干梅花瓣被热水一泡,立刻就舒展开了身姿,恢复了亮泽的鲜红色,在散着热气的水中上下漂浮起来,一股淡淡的梅香渐渐在房中氤氲而起。

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绿袍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师父对待吃食的花样,实在是推陈出新,一次比一次更装模作样。

喝了口带着淡雅梅香的茶水,绿袍少年心中的急躁也是被熨烫过了一般,轻舒了一口气,直言问道:“师父,人是应做何事为佳,还是想做何事更佳?”

“咦?何出此言?”正拿起一块沾着梅花瓣的鱼糕往嘴里送的青衣道人一愣。

师者不就是传道解惑?负责解答不懂的问题不就是师父的责任?更别提还吃着他的鱼糕了!绿袍少年指着桌上的个锦囊,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拿此锦囊为例,一块布料,可以成为衣袍,也可成为包裹,端看缝制之人的意愿。”他边说边抬起头,还算稚嫩的五官上却带有不同以往的郑重,“无人去理会这块布料愿不愿成为锦囊。”

青衣道人把手中的鱼糕抛入口中,轻蔑地勾唇笑了笑,香甜的鱼糕完全不影响他口齿清楚地嗤笑道:“你是为那位大公子所问吧?蠢不蠢?人与锦囊可一样?也许衣袍更为光鲜、也许包裹为其所愿,全凭其一念之间矣。衣袍也好,包裹也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绿袍少年沉默不语,师父这是在暗示他少管闲事了。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青衣道人和颜悦色地说道,“且淡然处之。”

两人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什么,青衣道人把盘子里的鱼糕和梅花茶水一扫而空之后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也没拿走都个锦囊,而是随意地送给了绿袍少年。

锦囊囊之中有块圆形的白玉饰物,纹路奇怪,形状却非璧非瑗,绿袍少年一时也不知是作何之用,但看质地也知价格不菲,只好连着那锦囊随身佩戴。

倒是见青衣道人走了之后,婴连忙跑了回来,手中还攥着那块手帕,眼巴巴地在桌上摊开。

绿袍少年为之动容,之前他在里面放了多少块鱼糕,现在就还有多少块。

婴居然一块都没有吃。

“阿罗,我们一起吃。”婴笑得灿烂。

“嗯。”绿袍少年冰封般的表情终于融化,唇角扬起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哎呀!阿罗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好啊!”

“…闭嘴。”

“闭嘴就没法吃鱼糕啦!哎呀!这鱼糕可真好吃!这杯泡了梅花的水也好好喝!”

“…吃喝都堵不上你的嘴吗?”

※公元前225年※

王离拿着腰牌接受着高泉宫门口的侍卫检查。

自从两年多前荆轲险些刺杀秦王后,宫中的守卫就更加严格了之前是上殿除佩剑,现在干脆是在宫门口就要把佩剑卸掉。就算是去高泉宫也不行,因为高泉宫与咸阳宫紧邻,还有着一条栈道直接连接两处宫室。

淡定地把佩剑交给侍卫,王高顺利地走进了高泉宫,抬头仰望着从山坡蜿蜒而下的一汪清泉。他还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其实就连隔壁的咸阳宫他也有一年多没有踏足过了。

在咸阳宫中也学不到什么武艺,礼、乐、书、数他也不愿意学,也就是相当于在这两年中,和各个公子还有王侯世家的少爷们混了个脸熟而已。一年前他爷爷王翦从前线谢病归频阳之后,就禀明秦王,领了他回家,亲自教导他。反正他爷爷回来了,他也就不用在咸阳宫中当质子了。即使他的父亲王贲还在前线带兵,但毕竟是李信手下的副将而不是主将,声望不足,也没有必要再送质子入宫。

冬日的寒风骤起,刀割似的划向脸颊,王离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军营的磨炼下,

十六岁的他已经长得英武刚毅,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

王离先是习惯性地驻足环视了一圈周遭的情况,才信步追上前面带路的内侍。

他今天来高泉宫,并不是来见这里的主人扶苏的。而是位少年上卿托人传了信,约他叙话。一想到他们两人已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王离的脚步就又不由自主地急切了几分。

内侍也被王离身上迫人的气势所慑,一路小跑着带路,气喘吁吁地将他带到一处偏殿。刚想要通报,结果身后的王离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殿门,直接跨过了门槛,大步而入。

这间偏殿应该是专供少年上卿使用的,入日就是一个个装满一摞摞书简的书架,一股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味混杂着墨臭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王离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他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墨很香,明明臭得几乎要让人晕过去。

不过因为殿门大开,王离倒是一会儿就缓了过来。除了书架,偏殿里连地上都堆积着

各种各样的书简,中间只留着几条窄窄的空隙供人行走。

连跨带跳轻巧地绕过这些书堆,王离转过一排书架,却发现屏风前的案几旁并没有人在。刚想高声询问外面的内侍,却见屏风后人影晃动,一个身着绿袍的少年讶异地走了出来。

少年上卿的官袍是绿色的,所以常年也都惯穿绿色的衣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石绿色的长袍,下摆却都撩了上来,系在了腰间,露出了下面白色的亵裤。

王离一怔,倒是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场景,立刻就涨红了脸,连连道歉。

绿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书简放在案几上,边弯腰整理衣袍边道:“是怕在殿内走来走去被竹简划破衣服,勿怪。”

“是我鲁莽了,应让人通报一声的。”王离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理亏得很。谁能想到这位在外面一本正经无懈可击的少年上卿,私下里居然是这样一副随意不羁的模样。

他刚刚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风后面有床铺的模样,想来这位少年上卿平时若是看书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这里。

绿袍少年动作很快,放下了长袍,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几下就恢复了庄重的模样。他浅笑着招呼王离坐下,自己则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温的水壶,冲了两杯泡着梅花瓣的热水放在了案几上。因为这处偏殿中存放的书简很多都是朝中事务,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内侍靠近,甚至连采薇都不能随意进入,所以绿袍少年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透过缥缈蒸腾的水汽,王离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少年。比起初入咸阳宫时的孩童模样,现今已经十四岁有余的上卿才算称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经抽长了许多,五官虽然已经长开了许多,但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却足够俊秀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看着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个人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柔和气息,王离不禁感慨道:“毕之,你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