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苦笑地看着手背上浮现的尸斑。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斑点是暗红色,现在已经渐渐颜色加深,变成了暗紫红色。扶苏好歹也做过一年的外科医生,还是很精英的那种,所以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尸斑现在已经变成了云雾状的,之后就会成为条块状,最后蔓延成为一片片的。他的肢体会开始感到凝滞,随后变得僵硬,最后…一直到慢慢腐烂…
虽然他的灵魂进驻这具躯体,可是却依旧没有阻止这具身体的尸体化,尽管他灵魂的存在,让这个过程变得极其缓慢。可是即使缓慢,这个恐怖的进程依旧在进行着,甚至因为时间的延缓,而变得异常残酷。
他可以清晰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慢慢死去。
有的时候,扶苏甚至还会畅想一下,自己也许会变成一堆腐肉的时候还会有意识,甚至还会变成一个有些英俊的骨头架子。
他不是没想过跟老板说自己身上的变化,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毕之会把他身上的赤龙服脱下来给他穿上。难道他要看着毕之遭受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吗?
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反正他本来就已经逝去,这些时间都算是偷来的,他应该感到知足了。
只是…在他今天看到婴的时候,忽然觉得还有一种可能让他可以继续活下去。
留在天光墟吗?
扶苏再也看不下去手中的书卷。
对面的白衣人见他如此反应,掂了掂手里的玉佩,市侩地笑了起来,奸诈得倒是和他身边的小狐狸差不多。只听他笑问道:“如何?如果你打算留在天光墟,那么我们也可以做一笔交易。用你的信物,换你看这书斋里的五百本书,任意挑选!五百本!不亏吧?”
“亏死了。”扶苏才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哄骗的男人,尤其在进天光墟之前,毕之就曾经告诫他那枚秦半两要好好保存,谁都不能给。
扶苏把手中的书卷一放,用修长的手指支起线条优美的下颌,盯着对面的白衣人,一直小心收敛的贵族气场全开。虽然手背上的尸斑和刘海外露出的些许烧伤疤痕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残缺美,意外地令人移不开视线。
白衣人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说动对方,但看到这样的扶苏,也只能惊叹一句不愧是毕之至死都要辅佐的秦朝大公子。
扶苏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的视线转移到白衣人手中摩挲的玉佩上,眯了眯双眸问道:“那是块子辰佩?不会是这狐狸偷回来的吧?也是进出天光墟的信物?”
点苍像是不满意扶苏口中的“偷”,朝他凶狠的呲了呲牙,只是这种凶恶的表情用它那张蠢呆的脸做出来,更像是卖萌。
“信物?哦,不,这并不是信物,而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罢了。”白衣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这枚子辰佩随手丢给了点苍。
点苍见自己叼回来的东西主人并不看重,也不甚在意,叼着那枚子辰佩又转身跳到了窗台上,从那狭窄的窗户缝中艰难地挤了出去。
“这是信物?怎么变成这样了?”施夫人捂着胸口,黛眉微颦地看着桌上的那团纠缠在一起的乱线。隐约还能从上面的痕迹当中猜得出来原来是什么物事。“这是…一个同心结?”
“夫人好眼力。”郭奉孝忙不迭地称赞道,压着汤远的脑袋让他做忏悔状,口中责备道,“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不小心把这同心结拆开了。好在并未弄断,在下问了许多人,都推崇夫人的手艺。夫人您看看是否还能还原?”
汤远使劲翻着白眼,却没办法狡辩。毕竟他给小白蛇背黑锅也是应该的,否则他实在没办法解释自家小祖宗是怎么把这么复杂的同心结拆开的。
施夫人看着低头认错的汤远,本来就温润的目光越发的柔情似水起来。
郭奉孝一见就知道自己押对了。天光墟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小孩子。而这施夫人的身世大家也都知道,当年被献给吴王夫差做妃子之前,肯定就已经喝下了绝子药,就是怕女人生过孩子之后,会产生其他心思。所以西施在吴国的二十年里,根本没能给吴王夫差生过一儿半女。与范蠡相携退隐之后,也没有办法为心爱之人留后,这也成为了施夫人的一块心病。
而在天光墟中,小孩子的存在屈指可数,像汤远这样乖巧可爱白嫩的小正太更是极为少见,所以郭奉孝带汤远贸然前来拜见,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施夫人果然就吃这一套,迎着汤远孺慕的小眼神,拿起那根脏污的彩绳,耐心地把一团乱麻的彩绳一点点地解开,从一端到另一端仔细研究了一下上面弯折凸起凹陷的痕迹,看了半晌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像是在脑海中勾勒绳结的编制。
郭奉孝和汤远两个人屏息而立,谁都不敢出声打扰她,好在施夫人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就重新睁开了双眼,微笑着唤人打了一盆清水,细心地把这根彩绳洗干净,顺便也把弄脏的双手洗涤了一下。
像是在缓和汤远紧张的情绪,施夫人边洗手边和他唠家常。汤远向来喜欢漂亮阿姨,当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施夫人在听到汤远无父无母,从小和一个师父相依为命之后,绝美的脸容上露出疼惜的表情,秋水般潋滟的双瞳闪烁着夺人的神采。
郭奉孝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汤远这种身世,若是施夫人看中他,想要把他留在身边当儿子养,这小子就算是有信物也出不去天光墟了啊!
感到郭奉孝用扇子在背后捅他,汤远一开始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也是极其聪明的,看着施夫人怜爱的目光,脑袋多转两圈也就想到了。看着施夫人拿着已经洗干净的彩绳出神,便抓紧机会扑到了对方的大腿上,内心弹幕一阵在刷:【哇靠!我抱到中国四大美人之一的大腿了!好软好香!这辈子值了!!】郭奉孝直接张开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完了,带这个熊孩子来根本就是个错误!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被暴怒的墟主扔出天光墟的情景了。
施夫人被吓了一跳,差点要惊叫出声,却看到怀里的孩童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连忙伸手扶了扶他的手臂,孩童柔软脆弱的身躯让她一阵出神。若是她有孩子…
恰好此时汤远仰起头,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懦懦地央求道:“阿姨,我想快点回家啦!师父若是找不见我,他肯定会着急的!”骗人,其实他师父早就把他扔了。不过汤远对自家师父也没太担心,当时扔他出来估摸也是嫌他会拖后腿。大师兄那家伙就算再酷炫狂霸拽,几千年前都被师父封印了,这回也肯定是上杆子求虐的节奏。
施夫人看着汤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一阵心虚,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虽然觉得这孩子的短发很奇怪,但摸上去却意外地舒服。她的唇边漾出一抹温婉的笑意,认真地许诺道:“放心,我会努力送你回家。”
汤远满足地收到这句承诺,腆着脸窝在了施夫人的怀里看她编绳结,还不忘回头朝目瞪口呆的郭奉孝眨了眨眼睛。
羡慕嫉妒恨吧!少年!
“你是说,那个赫连并没有招供出同伙是谁?”陆子冈和岳甫走出执法处的大门,从黑暗阴森的牢房中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心情也不能变得更好。陆子冈轻舒了一口气,动了动坐得僵硬的四肢,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你有什么线索吗?我们去哪里抓人?”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线索,许多人在天光墟都没有固定的居所,因为并不需要睡眠。岳甫斟酌了一下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陆子冈挑了挑眉,“就是说我们可以在出口的地方等对方自投罗网?”
“不过没那么简单。”岳甫指了指集市的两个方向,“在天光墟的两端,各有一个牌坊。想要出天光墟,随便选择一端,把手中的信物投往牌坊之下的青铜瓮中即可。如果信物是对的,那么就可以走出天光墟,如果投入的不是信物,那么物事也不会被收回,而是永远吞没在了那尊青铜瓮之中。”
“也就是说,也许赫连的同伙已经离开了天光墟?又或者,我们现在赶去牌坊那里,也要选择左右两端其中一个牌坊?”陆子冈转头看向身边的岳甫,目光中充满了质疑的意味。
迎着这样的眼神,岳甫依旧背脊挺直,实事求是地说道:“在出事的那一刻,我就吩咐我手下的两个人分别盯住左右两端的牌坊了。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是好事。可人心难测,陆兄最好选一侧的牌坊,亲自去看一下。”
“哦,那就右侧的这一边吧。”陆子冈随意地选了一下,说罢就要抬腿走。只是见岳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才回过头诧异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我一个人可没有什么武力值哦。”
“不,在下同往。只是…这么随便就选了右侧吗?”岳甫有些怔愣,他以为陆子冈怎么也要考虑一下,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反正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不是成功就是失败,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算我再思考选择犹豫踌躇也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何必浪费时间呢?”陆子冈耸了耸肩,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比较难以抉择的问题。
概率什么的岳甫没有听懂,但也能猜得出来陆子冈话语中的意思,他赞赏地看了陆子冈一眼,陪他往右侧的牌坊走去。本来接踵比肩的集市上,只要看到一身戎装的岳甫,都自动自发地给他们留出二片空地,所以行走还算方便。两人没有走太久,陆子冈就看到了集市尽头的那座牌坊在黑暗中勾勒出来的巨大轮廓。
离牌坊越近,集市上的人就越少,安心留在天光墟的人自然是极少踏足这种边缘地带,而别有用心的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显现身形。陆子冈远远地看到牌坊下的那尊青铜瓮,有一米多高,但口径极宽,像一口大缸,几个人都不能环抱。而走近了看之后,吸引陆子冈的并不是瓮身上那些精巧细致的花纹,而是在这青铜瓮中,居然有着满满的一瓮水。这水幽深晦暗,因为天光墟内无风的缘故,竟平如镜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不要碰,这水碰了就会灼伤皮肤,”岳甫在陆子冈想要碰触水面的时候适时出声,“开始的时候有人伸手想要去捞里面的东西,整个手臂都化掉了,生不如死,当时他的哀号声在天光墟里响彻了许久。”
“所以,不管往里面投什么,都再也捡不回来了,是不是?”陆子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在得到岳甫的肯定回答后,却从衣兜里翻出了一枚玉佩拿在了手上,作势欲往青铜瓮中要丢。
“等下!”岳甫眼尖,立刻伸手阻止。他都不敢靠陆子冈太近,生怕对方手一抖就把那玉佩扔进青铜瓮中。
“哦?为什么要等一下呢?”陆子冈歪着头,一脸淡然,“这块子辰佩是镂雕技法,琢工精细,层次复杂,手法独特。而且龙的头部长窄,眼形细长,上唇薄而长,唇尖上挑,龙颈与肩处似有一道阴刻粗线相隔,腿部上端似有火焰纹,龙尾似蛇尾,三趾足。通过雕琢的工艺和龙形态的特征,明显地可以判断出这枚玉佩是宋朝时期的工艺。”
“怎么会这么巧呢?正好有两块子辰佩,而且我面前就站着一位宋朝人。”陆子冈勾唇笑了笑,但眼中却毫无温度。“我猜,是岳兄弟你方才抓捕赫连的时候,目睹了他和同伙之间的交接,你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趁机把身上的子辰佩与我失窃的信物交换了一下。岳兄弟你的身手足以做到无声无息不被人发觉,而赫连的同伙可能知道这是枚子辰佩,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多想。”
“而且更妙的是,你以物易物,这并不算是违反了天光墟的法则。咯,应该算是钻了漏洞吧。”
“子辰佩保平安,十二岁除去平安锁之后,一般条件好的家庭都会给孩童一块子辰佩随身佩戴。”陆子冈把手中的子辰佩摩挲了两下,评判道,“这是块好玉,看光泽应该盘了至少六十年以上了。”
岳甫在陆子冈说的时候,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甫儿,来,不要怕。”
仅仅四岁的岳甫,看着身带木枷蓬头垢面满身是血的年轻男人,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他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
临安的闹市街头,成千上万的民众自发地聚集起来,却诡异地寂静无声,只有压抑的抽泣间歇地响起。那道道指责的目光如凌迟在身,让推搡着年轻男子的刽子手感到压力十足,也没勇气阻止对方的举动。
罢了,反正又不是要劫法场,晚点时间上路也没什么。
被娘亲推着向前走了几步,岳甫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咬着牙一步步走近刑台,那木台子已被成年累月堆积的血液染成了深黑色,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父亲…”岳甫颤抖着唤道,他虽然年纪小,但也能从家人的表情和态度推断出来一切。他们家相当于被整个软禁在了府里,那个总喜欢抱着他骑大马的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昨晚奶奶大哭了一场就病倒了,连今日都没能起得来身。他有种预感,今天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乖,父亲去陪爷爷了,这个是岳家长孙的东西,父亲本想能再多留一些时日,却不曾想必须要给你了。”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却还是会在见到家人的时候内心酸楚。他把手中一直攥着的子辰佩递给了还蹒跚学步的长子,眼中却看着不远处怀抱着不足一岁的幼子的妻,殷殷嘱咐道:“我不想望子成龙,只想自己的儿子,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
岳甫被刽子手无情地拉开,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眼睁睁地看着血光漫天。
他没有哭。
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一只小手都无法攥紧的子辰佩,那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鲜血,眼中凝聚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彻骨仇恨。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会犹豫选哪边的牌坊,因为只要我跟着你一起就可以。”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幼时的记忆,岳甫的神情又冷酷了几分。
陆子冈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好吧,他是不会告诉岳甫,这枚子辰佩是他在执法处大堂等得闲极无聊的时候,从一条博美狗的口中用一颗水果糖换来的。哦,那条博美长得是有点奇怪,眉心那里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蹭了点青色的污渍。
岳甫从怀里掏出那枚本属于陆子冈的子辰佩,沉声叹道:“你手中的那枚子辰佩,是我祖父当年所佩,传给了我父亲,最后…传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