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估计也是没想替他跑一趟,毕竟从这里到暖阁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秋夜风凉露重,更是不愿出屋一步。只见那少年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交给他,叮嘱他不要乱翻东西,若是遇到人,就说是大公子让他去取书的。
孙朔一一记下,其实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之前也有过胡亥指名要借的书简就在暖阁之中的时候。毕竟胡亥少爷没有人教导,只能听他们议政,自然就对他们谈话间用到的律法感兴趣,然后就会发生这样的借书反而要到暖阁中去取的事件。再者扶苏的书简很多都是从他的书房中到暖阁之中搬来搬去的,搬书简可是个力气活,他也没少被顺路叫去做苦力。毕竟他们这些被认为不识字的内侍,是最可靠的苦力。
接过暖阁的钥匙,孙朔便告退,趁着夜深便一路往暖阁而去。夜色深重,但对于他这种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内侍来说,只有月色使足以看清路途,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暖阁之外。透过窗户,可以看得到暖阁内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因为怕油烟呛人,还有怕失火会烧掉重要的政事书简,所以暖阁之中的照明并不是用的油灯,而是夜明珠。
孙朔绕到暖阁正门,正要掏出钥匙开锁,却发现门锁并没有在门栓之上。
孙朔一时间愣住了,就他所知,暖阁的钥趁只有始皇帝、大公子扶苏和符玺令事赵高三人有。大公子扶苏的那串钥匙现在就在他手中,那么暖阁之中不管是其余两人中的哪一个,他都不能贸然进去。不过他冷静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暖阁外现在并无侍卫站岗,那么肯定就不是始皇帝在里面。
赵高怎么深更半夜来暖阁?孙朔的内心像是有一只猫在抓,好奇心让他痒得受不了。他知道在内宫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但他只考虑了片刻,便决定了下来。
他只看看,不说话不就得了。
因为经年累月在这里隐形站岗,孙朔对暖阁无比熟悉,甚至知道在某处蹲下身便有个缝隙。他的小公子自然不肯撅着屁股摆出不雅的姿势,但对于他来说绝对毫无问题。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缝隙,孙朔把眼睛对了上去,一下子就看到在有人正坐在案几后面,翻看这案几上的书简。
在他的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脸容,只能看到那招摇的赵武灵王武冠上面的两个青丝绲缝双尾竖。
果然是符望令事赵高,只不过,他深夜来这里做什么,孙朔下意识地就觉得此人肯定在行鬼祟之事,但他虽然能看到赵高手中书简上的字,却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瞧见一些笔画。他屏住呼吸,看着那赵高盯着手中的书筒,迟疑了片刻,便从怀里拿出一支通体白色的毛笔,沾了些许笔墨之后,便直接在书简上书写起来。
孙朔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暖阁之中守卫并不严,就是因为书简难以修改也很难从皇宫之中偷偷带出去。而现在他看到了赵高在做什么,他在修改书简!那支毛笔只要落下,便可以看到原本书简上的那些文字渐渐消失,然后又重新写上了一些文字。
这…他不是在做梦吗?孙朔偷偷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很疼,如果是做梦早就应该被疼醒了。
赵高难道就是这么当符玺令事的?遇到不合意的政令,便可以任意修改?这也太夸张了吧?
孙朔镇定了一下,发觉赵高如此行事肯定也不是一两天了,至今还没有人发觉,肯定是因为他修改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政令成者下臣呈上来的事务,所以才不起眼。
案几左右摆放的书简,孙朔知道左手的一摞是处理好的,右手边的是需要明日处理的。他紧盯粉赵高,发现他果然对左手边的那一摞并没有理睬,只是翻找着右手边的那一摞,迅速地修修改改之后,特意把一卷书简放在了最上面,之后才施施然地锁门离去。
孙朔蹲在草丛里发呆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大公子起疑就不好了。他拍了拍衣袍站起来,决定把这件事埋在心底。他是什么身份,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更何况他敢肯定那书简上绝对没有篡改的痕迹,没有证据,光凭他的空口白话,谁能相信啊?
捏着冷汗,孙朔打开了暖阁的门,顺利地在一进门的左手第三堆找到了胡亥想要的《置吏律》。他刚要转身离去,目光就落到了案几右手边的那一堆书简上。
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孙朔悄悄地走过去拿起那个书简,只见最上面写着《录图书》。这名字很熟悉,今天他来暖阁外面站岗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一句,说是去海外求仙药的卢生求来的一本奇书。这本书需要经过九卿之首奉常大人的批示,始皇帝今日还在斥责奉常大人的速度不够快,没想到连夜送来了。
孙朔小心翼翼地打开书简,只见打开之后就看到明晃晃的五个大字,一下子就把他震傻在当场。
“亡秦者胡也。”
五个字都很简单,他一看就看明白了,而且下面的注释也简单明了,奉常大人批注道:“疑小公子对社稷有妨,谏移宫居之。”
孙朔大惊,差点都拿不住手中的书简,险些滑落之后才惊醒过来。
下面的这一行批注,虽然极力模仿了奉常大人的笔迹,但赵高还是有教导过胡亥,孙朔见过他写的几部书简,虽然最后的“之”字已经极力克制,但最后的那一笔还是没忍住向上翘了少许。
这一定是赵高改过的批注!
赵高他做什么要对小公子下手?不想教他功课也用不若这样吧!
孙朔在心内燃起熊熊的火焰。胡亥的处境,本来就无比尴尬,若是再移出咸阳宫,没了始皇帝的宠爱,那么这些看人下菜碟的内侍们,欲绝对不会给胡亥好脸色看。
一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公子会从云端坠落到泥土中,孙朔的心就如同刀割般痛,他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之前绝不插手的决定。这有关于自家小公子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为了不打草惊蛇,孙朔把手中的书简技照原样放回案几右边最上面的地方,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暖阁,落锁,远远地朝大公子的书房去了。
在他走后不久,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暖阁的后面,对着某处露着光的缝隙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来,从草丛之中摸出一个黑黝黝的事物。
“秦始皇二十六年?喏,这还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铜权…”毫无情绪起伏的话语幽幽地从黑暗中吐出,却微微带出些许笑意来。孙朔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没精打采地往回走着。他昨夜赶去大公子的书房还钥匙,然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和大公子说了一遍,恳请他想个办法。可是任他说破了嘴皮子,大公子都是一脸很为难的表情。
也是,这样无根无据的话,若不是亲眼所见,换别人组跟他说,他也会当成无稽之谈。
最后他没了办法,只能求大公子在始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看那少年上卿大人的眼神,显然是怪罪他偷看议政的书简。孙朔知道下次若是再想借书简,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不过也要首先确定小公子不会被移出咸阳宫,否则别说借书简了,能不能保持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未知数。
大公子彻夜办公,孙朔就在他的书房内跪了一夜,求他的恩典,直到天都亮了,他才因为要服侍胡亥起床,才不得不告辞。等进了小公子的寝殿,撩开重重的帷幔,才发现他的小公子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花园。
孙朔有些感概,随着年岁渐长,胡亥早已不赖床,再也不需要他像小时候那样哄他了。
“汝去哪里了?”还没等孙朔回忆往昔完毕,胡亥冷得像冰渣子的话便向他砸来。
孙朔一愣,随即低头掩住唇边的笑意。这是在抱怨他一夜未归吗?孙朔立刻就不觉得膝盖疼了,他从袖简里抽出那卷《置吏律》,双手捧了过去。
胡亥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就接过去,而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他,令他如芒在背。
这是昨天的牌气还没过劲?孙朔还想说几句软话,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句疾言厉色的质问:“汝这一夜都在皇兄处?”
孙朔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解释,可是胡亥却因为他的承认而更加暴怒。
“孙朔!吾二人日夜相处十余年,吾竟不知道汝是如此狼子野心之人!”胡亥越说越气,随手拿起面前的书简,狠狠地向孙朔砸去。
沉重的书简砸在额头上,孙朔连躲那没躲。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被自家小公子说的话给震傻了。这又是演的哪出戏?
四散的书简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并没有内侍进来收拾,孙朔知道胡亥已经把人都遣走了。感觉到额头上流下温热的液体,看着一滴滴鲜红的血液坠落在地,一夜未睡的孙朔顿时有点头晕。
“孙朔!本公子到底哪里亏待汝了,汝居然私通皇兄,出卖吾的消息,甚至和皇兄密谋,说‘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本公子?!汝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胡亥越说越火大,捡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孙朔的身上砸。他平时也喜欢砸东西,也经常往内侍的身上砸,但却从未往孙朔身上砸过一下。
孙朔依然没躲,他己经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刚想张嘴解释,可是有个声音却在他之前开口道:“小公子息怒,此人并不值得您如此动怒。”那声音没有起伏,很容易辨认。
原来赵高早就到了,难道是昨晚他的偷窥被发现了?孙朔不解,若是想杀他灭口,用不着闹到胡亥面前这么麻烦吧?他并未抬头去看赵高,虽然此人时常在这里出入,可是孙朔一直低着头,连一次赵高的脸容都未见过。不过倒是对他头上的那个赵武灵王武冠甚为熟悉,全指着那个武冠和这个毫无起伏的声音来辨认他。
“吾记得,此人的名字,是大公子所赐吧?”赵高放下手中的茶碗,碗底和案几碰成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孙朔一呆,这件事不提,他都早就忘记了。许多年前,在胡亥还幼小的时候,还喜欢往扶苏书房钻的时候,他就随侍在侧,自然不能避免与大公子碰面。他当时的名字很粗鄙,老百姓取名字自然都是越俗气越好,大公子每日听见不喜,便开口替他改了名字。
“吾还记得,因为汝说汝是十月出生的,皇兄便给赐汝名朔,取自《诗经·小雅》之中的《十月之交》,”胡亥冷冰冰地说道,“‘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吾很喜欢这个名字。”
孙朔眨了眨眼,额上的鲜血流淌下来,有些糊眼。他就知道,小公子是仰慕大公子的,连多年前随口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可怕的是赵高,他究竟神通户大到何种程度,连这么隐私的一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更可怕的是,赵高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
赵高根本不给孙朔辩解的机会,更何况在他看来,孙朔根本就没有辩解的机会。只听他淡淡然地说道:“小公子既然喜欢这名字,那么就换个人来用,也是一样的。”
孙朔还未琢磨出来赵高的这句话是什么个意思,就看到自家小公子朝他走来,随即青光一闪,胸口剧痛。
孙朔讶然地发现本来只是几滴血的地面,迅速地汇集成了血泊。他直起身子,发现胸前正插着昨晚他交给小公子的那柄金鸾刀,短刀的刀锋已经完全插入了他的胸口,鲜血浸染了衣袍,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不用难过。他对大公子太过于惦记了,甚至比对您这个做主子的还惦记。其实没有真正的忠诚,也没有真正的公平。不背版,其实就是铜权衡一边的铜权还不够重。”
赵高平淡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孙朔默然,原来他的死,也是赵高要教导胡亥的一课而已。
也许赵高是真的想让胡亥离开咸阳宫,才好做什么布置,又或者有什么阴谋他根本没看透。
看不透也没关系了,他的膝盖很痛,他的额头很痛,他的胸口更痛…小公子默不作声。是在难过吗?不要难过了,他背着一个背叛的罪名死去,那么小公子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孙朔拼命地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再看他一手养大的小公子一眼,可是额头上的鲜血糊住了左眼,而右眼却怎么都对不准焦距了。
他听着胡亥高声唤了内侍进来,然后随手指了一个人便道:“汝,从今以后就叫孙朔了。记住,这是本公子赐给汝的名字!”
那人惶恐地跪下谢恩,孙朔却听着很欣慰,虽然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名字会永远陪着他的小公子。
胡亥很暴躁,他头一次亲手杀人,杀的却是他身边很重要的一个人。明明这人死有余辜,可是他为什么却这么难受呢?胡亥看着面前的人站直了身体,他此时才发现,孙朔的身高居然比他高了好多,但他一直都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服侍着他,从未真正地挺直自己的身躯。
胡亥仰着头看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着他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孙朔睁着眼睛,听着胡亥疾步从他身边离去,然后一点一点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停下来。
“吾很想看看,失了铜权的铜衡,还能不能权衡出物事来。”那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