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怎么来?脸色不太好看啊!”小乔伸手扶住周瑾,后者下意识地挣开她的手,袖子撩过桌面,把上面的留青梳带了一下。
只听一声脆响,梳子掉在了地上。
两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摔断了一个梳齿的留青梳,心中都掠过一时阴霾。
梳子断齿,是大大的凶兆。
屏风外,一个亲卫拍门而入,急声惊呼:“将军!不好了!主公在丹徒背刺!”
周瑾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时小乔在喊着什么都完全听不到了。
周瑾默默地坐在灵堂内,眼前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她不知道在这里守了多久了,只知道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哭声响了又灭,但是她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
得知消息的当天,她连夜疾驰了数百里,赶到了丹徒,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已经是重伤迷离了,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是她,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艰难地说了一个词。
“枭棋。”
她懂他的意思,就如同这些年来,一直都懂。他在托付她,枭棋若死,那么散棋也可以成为枭棋。
他是想让她继承他的江东军团,可是她却不能。若她真想,当年还能轮到他领军吗?那么枭棋?还会有谁能成为这枭棋呢?她还能保证自己想辅佐孙策一样辅佐那个人吗?
“公瑾…”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周瑾恍惚间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容,依稀和十年前的孙策重叠起来。
“公瑾,你要去休息一下,你不能垮掉。”孙权的眉间挤满了忧愁,他早就知道公瑾与他大哥交情好得没话说,可是却不知道他会伤心到如此地步。真个人憔悴削瘦得仿佛跟幽灵一般,哪怕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了。
“公瑾…大哥临去前嘱咐我,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公瑾…”
周瑾一震,毫无焦距的眼瞳锐利起来,立刻撑着地起身。只是她不知道在这里跪坐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幸亏有孙权在一旁,才不会狼狈的跌倒在地。
“公瑾…你…节哀顺变…”孙权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个人身上透出来浓重的哀伤,压抑得已经让人光看着就很惊心了。
“放心。”周瑾最终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率领江东之众,于两阵间一决胜负,于天下英雄争霸,你不如伯符。但要贤用任能,让上下将官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平安,伯符不如你。”
“公瑾…”孙权闻言,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中原地区动乱,我们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静观成败。”周瑾缓缓地说着,一字一句,用着她那因为疲惫而嘶哑的嗓子,“放心,我会好好辅佐你。”
一言,便是一生的承诺。
“我只是周瑜,字公瑾,东吴大都督。”
这世上,再也没有周瑾,只有周瑜。
五
两千年后。
老板在整理古物的时候,在一个放在角落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把断了一齿的留青梳,随后便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是了,这把梳子,他当年送给了一个小女孩。一个想要代替她的哥哥活下去的小女孩。
老板用手摩挲着留青梳上的纹路,当时的他还非常热心,在三国的时候,寻找到的扶苏转世,都是带在身边教养辅导的,就连毫不相干的周瑾,都可以帮她实现她的愿望,给了她这把留青梳。
可是这份心境,在岁月的穿梭中,渐渐地被磨淡了。他无法再忍受一个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次次地在眼前死去。所以到后来,他宁可远远地守着,确定那一世的扶苏健康成长便好,尽可能的不去想见。
不想见,便不相识。
不相识,便不相知。
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梳子的断齿处断得干净利落,就像是斩断的牵绊。
老板一直觉得周瑾和自己很像,可是有非常不像。
他们都有着想要帮助某人完成霸业的夙愿,可是最后周瑾鞠躬尽瘁地想要完成孙策的遗志。而他却更自私一点,想要找回那个人。
是了,后来他因为担心,又去看过她一次,然后那个人就把这梳子还给了他,说她当年就不应该把梳子留下,从一开始就应该死心做个男人…“咦?老板,这梳子很漂亮啊!可惜断了一个齿啊!”帮他收拾库房的医生发现老板发了一阵呆,便凑了过来,“这是什么质地的梳子?上面的雕刻很细腻精致啊!”医生在哑舍混久了,自然眼力也有所增长,只看这梳子色泽莹润,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经常抚玩摩挲,而且光滑如脂,温润如玉,色泽近似琥珀,一看便知是年代久远的古董。
“…这是留青梳,是竹制的。选取的是上古栽种几百年的阴山竹,留用竹子表面的一层青筠雕刻图案,便为留青竹刻。”老板淡淡道,随手把留青梳放在了一个锦匣内,“不过已经断了一个齿,不能再用了。”
第十章 哑舍·铜权衡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
感觉到脸上被人用湿热的湿毛巾轻柔地擦拭着,胡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半大少年的脸容。本来是很讨喜的嘟嘟脸庞,可是胡亥每天早上都会无比痛恨自己看到这张脸。
因为这就代表着他必须要起床了!
“孙朔汝走开!”胡亥别过脸,避开在他脸上擦拭的湿毛巾,紧紧地闭起眼睛,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孙朔早就习惯了他伺候的小公子每天早上的赖床行为,笑眯眯地劝道:“公子,今天是您的夫子来上课的第一天,您就要用这种方式来迎接夫子吗?”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胡亥就一肚子气,腾地一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气呼呼地抱怨道:“孙朔,汝说,父皇是不是太偏心?大哥的夫子是当代大儒淳于越,据说大哥五岁时就开始习字念书,而吾今年己经快十岁了,才给吾找第一个夫子,而且此人还是中左府令!中车府令!只是个管皇家车马的小官!让这样的人来当吾夫子!太不公平了!”
孙朔依旧笑眯眯,在他看来,今天叫小公子起床的任务己经成功地完成了,看小公子的这副模样,肯定是不会有睡回笼觉的心情了。他轻柔地给胡亥擦洗脖子和手脚,一边帮他一件件换上衣袍一边劝道:“公子,陛下是多么地宠爱于您,这宫里面是有目共睹的。陛下是怕您受不住读书的苦,吾记得有次从大公子那边路过,看到书房里堆得像山一样的书简,大公子的内侍们也都私下抱怨,说每日里搬那些书简来来去去的就累得半死呢!”
胡亥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不过又对孙朔讲的话非常感兴趣,执起秀气的眉梢向道:“哦?真有此事?”
孙朔暗道小孩子果然好哄,虽然他只大了胡亥几岁而已,但他总觉得小公子是被宠坏了的,毕竟始皇帝实在是太爱他了。
小公子胡亥出生于公元230年,正是在他出生的当月,当时还是秦王的始皇帝吞并了韩国,开始了统一大业。始皇帝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觉得小公子胡亥的降生,是上天赐予他的福气,所以对待他和其他公子完全不一样。无论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他,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全秦宫的人都知道小公子胡亥是始皇帝心尖上的宝贝。
一转眼九年过去了,始皇帝统一六国,胡亥依旧无比荣宠,但是孙朔却觉得有些违和起来。
是了,因为小公子都已经快十岁了,居然还没有夫子教他念书!相比五岁就已经念书苦读的大公子扶苏,这多少有些怪异。在孙朔最近几日有意无意的提点之下,胡亥终于察觉出来,亲自向始皇帝开口说想要念书。
结果没想到始皇帝派给胡亥的夫子,竟然是中车府令赵高。
孙朔并不像胡亥那样失望,扶苏的夫子是当代大儒淳于越又如何?淳于越的儒家政见与始皇帝推崇的法家思想完全相反,而赵高则是始皇帝欣赏的内侍,虽然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中车府令,但这中车府令是负责皇帝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甚至亲自为皇帝驾御,职位至关紧要,非皇帝的心腹不能担当。而且听说赵高此人精通律法,是法学名家,如得到此人的诚心教导,小公子肯定会受益匪浅。
只是这些话,不是一个内侍该说的,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他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只能微笑再微笑,动作熟练地把小公子从头到脚收拾妥当,然后满意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他长大的俊秀小童。
胡亥心里依旧不爽快,嘟囔个不停,不过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也说不出来什么新鲜的词语,只是一个劲地嚷着不公平不公平。孙朔刚想劝慰几句时,忽听寝殿外传来一声冷哼,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旁若无人地撩开帷幔步入,周围若干内侍垂首而立,竟没有一人上前阻拦。
此人身穿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脚前系着金襟钩,腰间佩着绶带和玉佩,头上戴着武冠。那武冠为青丝系绲双尾竖左右,冠云冲天。单是这武冠,就大有来历,据说是赵武灵王所带之冠,始皇帝灭赵后,以其君冠赐近臣。
一个近臣可以带得起赵王的君冠,而这个人又姓赵,难道是巧合吗?
孙朔压下心底的疑问,并未来得及细看此人的相貌,便匍匐在地,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而已。他隐蔽地拽了拽身旁胡亥拖曳至地的衣袍,提醒他要尊师重道。
“谁准汝这般无礼地闯进寝殿?”只听胡亥清脆的声音在寝殿中响起,端的是骄纵无匹。孙朔脸颊边淌下几滴冷汗,自家小公子的性子,实在是始皇帝给宠出来的。
“臣听得有人在嚷着不公平,可是小公子所说?”赵高的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刻意的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的不舒服。
“是吾说的又怎么样?”胡亥气得直跳脚,孙朔就算不抬头,也知道这孩子肯定气得小脸通红。
“小公子可知公平二字何解?”赵高的声音依旧不起不伏,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啊?”胡亥显然没料到赵高会如此问,他本就聪慧,虽然并未系统地念过书,但他父皇偶尔也会抱着他一起办理政务,他略一思索便回答道:“父皇统一六国之后,要做到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度同制就是度量衡统一制度,衡是权衡器,公平二字,好像就是从权衡器中而来。”
“没错,权衡器就是称量物体轻重的器具。一般以铜制之,权就是称锤,衡就是秤杆。《庄子·胠箧》中说道:‘为之权衡以称之。’”赵高淡淡然地说道,显然很满意胡亥的回答。他从长袍的袖筒里掏出一根铜衡和几枚铜权,朝胡亥递了过去,“这是新出炉的铜权衡,公子拿去玩吧。”
胡亥心中暗喜,他父皇每次赏赐给他的都无外乎是金银珠宝,这样铜制的市并玩意还是头一次看到。心下开始觉得面前的这个夫子也许不错,胡亥伸出手来接过,结果由子人小手不够大,有几枚铜权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