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城墙改建计划也陆陆续续全部完成,时光飞速,赵佶越发地沉迷于大新土木,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却完全不理世事,尽情地享乐。
直到金兵南下,兵临汴京城,金兵的主将看见整齐划一的城墙,高兴地置炮田隅,随方击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轻易摧毁了新修的城墙,整个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轻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无法抵抗金兵铁蹄的入侵。
赵佶踌躇立在寒风志宏,心乱如麻。皇宫之内,触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远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炮火轰鸣之声,尽管入目所见的皆是令人心醉的胜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修罗地域。
他手中握着卷好的《踏雪图》。就在前几天金兵围城之时,他就想到了《四季图》,可是当他找到《落叶图》时,只看到了一张雪白的白纸。
他两年前退位禅让,把皇位传给太子,他放弃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败局。
这次要带走的,是他的国家吗?宫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和太监们如临末日,不顾侍卫的阻拦便奔出宫门。一开始侍卫还挥刀示威砍杀,而赵佶见之不忍,挥手让侍卫们放行。顿时,宫内一片打乱,往日话梅的宫殿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怪兽,让人争相往外逃去。
赵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药被打翻在地,无人理睬,他最终忍不住上前亲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花瓣上沾满的灰尘。他痴痴地看着那开的正盛的花,炮火声,尖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世人皆骂他是一个昏君,耽溺享乐,可是…可是…他抚摸着花瓣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他骨子里,仅仅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栽花养草的闲散王爷而已。
突然,好象有一声叹息从远处传来,赵佶循声看去,隐约间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条眼熟至极的赤色红龙,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是他吗?是他来收回《落叶图》了吗?
“上皇,请避入延福宫吧!”一名侍卫走上前来,低声说道。赵佶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长的宫城,哽咽无语。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阶下囚。
他本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现在却经历了九年的囚禁,远在最北边的五国城,苦度余生。
赵佶抬手看向天上的圆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位之时,年年的上元节都是正月望日彻夜观灯。整个汴京的的灯火点燃一整夜都不会熄灭。从皇宫的正门结彩成山楼,彩灯盈庭,烛光如昼,连绵不绝,异常壮观。哦,对了,还会点燃一车的沉香,还有最后的烟火冲天…
恍惚间,似乎还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气,似乎还能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拖曳出绚烂的痕迹…
赵佶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给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许多个就是活活饿死的。他闭上双目,苦涩的泪水怆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们面黄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样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缓缓展开手中的《踏雪图》,最后,《四季图》只剩下这张画留在手中,金人抢夺了他所有的财物,只有这件没有拿走。可能是因为这上面的画迹已经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为只是一张涂鸦而已。
突然,心中一动。赵佶忽然有所感应,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红龙,
“你…你终于来了。”赵佶五味杂陈地看着老板年轻依旧的容颜,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枯槁如同废人,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在皇城之内策马奔走的年少轻狂。可是对方却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年轻。
“是的,我来收回这幅《踏雪图》。”老板淡淡地笑着,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赵佶觉得胸口闷气纠结,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四季图》选的会是我?”
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淡淡道:“说起来很可笑,这个朝代,是一个很奇特的朝代。它拥有着令人赞叹的繁华和后人都无法企及的文化,但却保守积贫积弱之苦,反复受到其他民族的压力。虽然朝中争端不少,但却是前朝少有的清明,连一个士大夫都可以批评现实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术上则越发的令人惊叹,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必将会改变未来。”
老板顿了顿,素来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见地出现情绪,是哀叹,是惋惜,也是愤怒
“可是…可以传播文化的印刷术却用来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杀伤敌人的火药却被制作取乐之用的烟花,而可 以航海探险的指南针则用来看风水…”老板的话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赵佶心头。他心痛无比地跪在雪地 中,知道是他毁了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是千古罪人。
他其实知道,为何四季图中单单只有《游春图》没有褪去画迹,是因为在他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偏离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后,却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绝对的权力和财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会如何呢?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吗?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还是好端端地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么大宋是不是就会如日中天?
赵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脸上,然后化为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为一个晶莹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飘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妆点成一片银白,宛如以为冰清玉洁的婷婷女子,端正优雅地端坐着。若手中有画笔,他定要画下这一幕,而并不是想要那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朝中纠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临头,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可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他穷尽一生也 要追求的,所谓理想。
他从不想成为以为手握重权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老板见到赵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语。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别说赵佶了,就连那个赵令穰,也在时间的磨砺里慢慢地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板叹了口气,他自己不也一样吗?他能说他自己的本心没有偏离吗?
“下辈子,你就做个单纯的画师吧…”老板从赵佶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图》,赵佶心中极为不舍,他用尽全部力气收紧掌心,却仍然握不住那画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如流水般从他手中流走,白花花的画纸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洁白。
赵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次《四季图》带走的,是他的生命…
五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结束,老板的话音已落下许久,医生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画师居然是宋徽宗赵佶转世?他就知道哑舍的客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但那个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国,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为宋哲宗不到十岁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为皇储所安排的。而赵佶生来就注定是闲散王爷,宋朝对宗室的提防非常严重,宗室们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只能 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终身不得离开京城,不得参与朝中政事…”老板淡淡地说道,心中回忆着那赵令穰其 实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拘泥于宗室的祖训,无法一展宏图,只能寄情于山水书画,饮酒作乐。
医生觉得嘘唏不已,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只见那个画师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拄着拐杖的馆长。
“今天你出来得很早。”老板有些疑惑。
“嗯,画完了,自然就出来得早。”画师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对老板已经是少有的客气。
医生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听画完了,马上好奇地凑钱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对于医生的自来熟,画师的嘴角一抽,虽然满腹的不乐意,但还是看在老板的面上,把画从画筒里拿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在柜台上展开。《踏雪图》其实和《游春图》是一样的场景,只是季节不同。画长有八十厘米,尺幅之 内描绘了壮丽的山川和踏雪而归的游客。图中展现了水天相接的广阔空间,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马踏 雪,雪花飞舞,一片晶莹洁白,美不胜收。山水重着青白之色,山脚用泥金,山上树枝直接以赭石写干,叶间积雪 以水沉淀横点大树多勾勒而成,松树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沉点,人物用粉点成后,加重色于其上,分出衣褶。
医生一向觉得国画的山水画比不过西洋油画写实,可是在仔细看时,却发现这幅画真的能当得起“咫尺有千里 趣”的评价,在咫尺画卷中,展现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医生看得连连点头,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道:“这画卖不?多少钱?”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是画家,自然都是为了卖画,否则还画它干吗啊?
馆长在一旁听着都要吹胡子瞪眼了,他也想出价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笔地画出来的,他觉得有买的这个意思都算是亵渎了对方啊!那画师有一脸倨傲的,肯定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医生这番话只会冒犯了他啊!
可是没曾想,画师闻言立刻道:“卖。”说罢用手比了一个数。医生闻言乍舌道:“太贵了,能不能少一点?”对他这个工薪阶层来说,那实在是个天文数字。
馆长焦急地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这个数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开口,那边画师就已经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边说,一遍把那幅画慢慢地撕掉了。
馆长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抢救不及,懊悔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没有心脏病,也要被他们气出来了啊! 这幅画绝对值他开的那个价啊!这世上没人知道《四季图》另外三幅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摹本绝对的珍贵啊!
医生惊讶地看着画师一点点地把他画了好几年的画撕毁,无奈地叹道:“我就随口讲讲价嘛!你怎么还把它撕了?”
“没什么,我认为这幅画值这个价格,但是你讲价,说明在你心里这幅画还不够好。不够好的东西,还留着它干嘛?我下一幅继续努力就是了。”画师傲然地一扬下巴,把撕毁的画卷扔到一旁的火炉中,拿起画筒洒然离去。
医生无言以对,还被缓过劲来的馆长臭骂了一顿,他这才知道,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艺术家,说不定哪句话就把对方得罪了,根本脑电波不是在一个频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馆长送走了以后,医生颓然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老板笑道:“不用在意,这辈子的他,都 是没有隐藏自己的本心,随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没在意呢 !”医生哼道,那个画师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早就想毁掉那幅画了,只是找个借口而已。“ 不管他的性格是什么样,都很古怪。怪不得,原来那时候我就特看不惯他!”他自然听得出来,在故事中那个十二 岁就夭折的乐儿,应是扶苏转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个转世,你没记忆的。”老板笑了笑。
“哼,谁说的?也许会有呢?”医生不服。
“哦?那就是说,你还记得你和男人谈过恋爱?”老板不咸不淡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医生闻言如遭雷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二章 哑舍·锟铻刀
明朝嘉靖年间。
陆子冈站在囚车里,木然地望着前方。这里是他呆了数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车转到西四牌楼里,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他之前也经常在那一带流连,只是没想到,最后一次去,是作为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