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闻言失笑,放下手中的汤碗:“那他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了,大梁城这种情况他的军功也无从賺起。”
“他说他已经去与驻扎在楚地的蒙恬将军会合,等王老将军出战后一起参加伐楚之战。”绿袍少年想起在信中王离所说的没参加真正战争的抱怨,脸上不禁带了些许笑容。他平日里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是经过无数次微调的,就像是在脸上覆了一层面具,此时的笑容倒是难得带出了几分真心。旁人也许分不清楚,但与之朝夕相处好几年的扶苏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由自主地眯了眯那双遗传自秦王政的鹰目。他用手指摩挲着面前的汤碗边缘,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问道:“哦?你们互通书信?”
“同战报一起送到的。”绿袍少年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一张帛书而已,这点特权王家还是有的。
“连王离都笃定自己爷爷会出山伐楚,王上今日不会白来一趟?”
扶苏略微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自家小侍读和王家的嫡孙居然私下还有书信往来?他们不是从一开始见面就势如水火吗?
绿袍少年没想到自家殿下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不过见周围没有外人在,就想旁敲侧击一下扶苏关于水淹大梁之计的看法。他一直没跟扶苏坦白此事是他所献的计策,也是因为怕被对方呵斥手段残忍。但此事虽然他想得透彻,可实际上却一直纠结在心间,让他辗转反侧,如果政见不同,以后的矛盾肯定会越来越多,他做事也会束手束脚。而此事正好是试探对方底线的一块敲门砖。
扶苏也是想要好好问问自家小侍读何时与王家小子关系那么好了,只是两人都还未开口,外面就来人敲门说王老将军有请。
居然还真来请人了?秦王没有说服王老将军吗?为何怎么快?不多努力努力吗?绿袍少年本想留在偏厅等候,可来人却说老将军有请甘上卿也同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满腹疑问地进了正厅。一见厅内一君一臣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正事肯定是都谈妥了。坐在主位上的秦王政带着一脸轻松的笑意,卸下了在咸阳宫时的威严,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这世间已经很少能有人让他如此放下戒心,而王翦正是少有的几人之一。
秦国年迈的上将军陪坐在客位,王家都是正宗的西秦子弟,身材高大魁梧,王翦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依旧精神矍铄,坐姿挺拔,随时都能披挂上阵。果然说什么谢病而归,都只是借口罢了。
扶苏恭恭敬敬地朝父王和王老将军见礼,才刚直起身,就听秦王政跟王翦笑问道:“将军知寡人来,便说要见甘上卿,如今已经见矣,可否为寡人解惑?”
扶苏这才知道他实际上是沾了自家小侍读的光,讶异地抬起头。
而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上卿却直觉事情不妙,王翦和他有什么交集?绝对就是那条锦囊妙计!
果然,王翦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禀王上,伐魏的功劳还有甘上卿一份,那水淹大梁之计,正是他送与孙儿王离的。”
不敢抬起头的少年上卿,立刻就感觉身侧扶苏投射过来的目光,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王翦真不愧是老谋深算,他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在对方面前简直就是形同透明。他本想让王家不动声色地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等到需要的时候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结果反而弄巧成拙。王翦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在秦王面前把这件事坦坦荡荡地摊开来,既扫除了未来的后患,也继续赢得了秦王的信任。
“哦?”秦王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却让人听不出来他的喜怒。
少年上卿倒是不怎么担心秦王政多心,反正他就是扶苏的侍读,不为扶苏着想又为谁呢?当初秦王政派他到扶苏身边,不也就是为了如此吗?令他忐忑不安的,是扶苏的想法。
这简直就是最坏的情况了。
若是如此,还不如早就和扶苏说此事,也总比他从别人口中知道要好。
只是现今他却无暇顾及扶苏的反应,连忙应对秦王的疑问,恭敬而又谨慎地措辞道:“只是闲时看书所思,不敢直接劳烦王大将军。”
其实他说得客气,若是他把这计策当时就递给王贲,后者肯定会嗤之以鼻。最后这个结果,也是因为各方博弈,王贲无奈之下最好的选择。
王翦也知晓此点,他的目的不过就是把双方私底下的交往给摆到台面上,是做给秦王看的。他也不愿平白得罪这位少年上卿,所以当下和煦地笑道:“有功就要行赏,老夫这是不想上卿一片苦心被埋没。”
少年上卿的唇角抽搐了两下,王翦说的理由太冠冕堂皇了,他实在是无从指责,只能做谦逊状,和这位王老将军互相客气地吹捧了两句。
这王老将军圆滑至极,他甚至可以推测得到,王翦这回做足了姿态,下一步肯定是要自污以求秦王绝对的信任了。
直到秦王政随口下了封赏的旨意,才允两人离开,想必还有什么话需要和王翦私下说。
※·※
一出了正厅,少年上卿就觉得不好,大公子在前面走的飞快,他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此时他也不管丢不丢人了,直接抓住了扶苏的袍袖,纠结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说,是…是实在…总是开不了口。”
扶苏并没有说什么,拽回了袍角,但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绿袍少年一路心烦意乱地跟着扶苏走回偏厅,脑海里推衍了各种可能的后果,越想脸色越难看。虽然他以前还想着离开扶苏,另投明主。但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大公子,实际上就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肯费尽一切心思的原因,他是真的想要辅佐扶苏登上那尊王座。
眉头越锁越紧,却忽然感到一点温热按在了他的眉心,绿袍少年讶然抬头,发现扶苏正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面上全是复杂难辨的表情。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才对吗?”扶苏看着自家小侍读难得皱起来的脸,收起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肃容道,“毕之,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听了感谢之语,绿袍少年的表情却并未轻松,反而越发凝重了。这是在总结陈词?马上就要他收拾走人?又或者怕他去别的兄弟那,直接派他到其他地方,不得接触机要事物?
毕竟没有人能忍受属下自作主张,而且…而且据说水淹大梁之时,大梁城中也有许多百姓伤亡,这些杀孽,多少也会算在他的身上…
“然而…”
看吧,果然有转折。绿袍少年的神情已经落寞了下去,一双明亮的眼瞳也黯淡了许多,几乎就想掩耳不听。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双肩,强迫他不要逃避,只听着扶苏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毕之,不许再瞒着我做任何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会做出一些宁可损害自己也要成就我的事。”
绿袍少年闻言一怔,这些话不是他能猜想到的。他抬起头,对上扶苏的双眼,看出对方认真的态度,不禁疑惑道:“这…好像与此事无关吧。”
“好,你想说此事,那就说此事。”扶苏几乎都要被自家小侍读气笑了,放开后者,“为何不跟我说?是觉得我会呵斥你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