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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最开始,魏长旭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但他也没能想到,居然会一路坎坷至此。
他们险些连北京城都没出去,装载古董的车辆一出故宫大门,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学生们包围了。好不容易一路艰难地挪移到了火车站,气氛也就越来越失控。有激进的学生甚至直接躺在铁轨上,用卧轨来阻止国宝离京,馆长好说歹说发表了一阵演讲才把他们劝走。又因为之前报纸上把国宝南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火车途经徐州之时,居然还有匪众出没想要抢劫国宝,结果这些亡命之徒真枪实弹地和当地军队打了一仗,发觉没有油水可以沾,才不甘心地离去。
装载文物的两列火车一直到第四天,才好不容易到达了南京下关,之后又有命令下来说古董要转运洛阳和西安。一起随着火车南下的其他古董店主,都纷纷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去。魏长旭知道老板估计也会如此,但他却一点都不想走。
他还没看到这些国宝安定下来。又怎么肯轻易离开?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但老板还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把他和苏尧留了下来。
“老板怎么自己走了?”苏尧拽着魏长旭的衣服,特别的不高兴,小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了。
“乖,老板他去处置哑舍的古董,他会回来的。”魏长旭却很高兴,他还可以留下来。他细心地把苏尧脖颈上的白玉长命锁放进他的衣襟里,财不外露,尤其是在这样混乱的年代。
魏长旭被这个数字狠狠地震撼了一下,这还是大家挑拣过的,无一不是极其珍贵的宝贝。
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在偌大的仓库中,堆满的是整整齐齐的木箱,空气中盈满的是令人难受的灰尘和棉花味道,但魏长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到底一个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种地步,才会被迫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文化迁徙?
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尘,重新擦拭一新地摆在展馆中供人观赏膜拜?
他…还能有看到那个景象的一天吗…他能保证这些珍品都一个不漏地继续存在于世间么…
“旭哥?”苏尧敏感地察觉到魏长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经换成粗布麻衫的苏尧,虽然还是白白净净,但由于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已经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
“不怕,我们会赢的。”魏长旭把苏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道。
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现实永远比人想象的还要残酷。
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人。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郁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
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在没有提出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四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
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
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
伤害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馆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的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
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又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都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
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川。
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
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狄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要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三岁的苏尧完全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边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关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
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成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
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他终归是病着,苏尧的行动又快,他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