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用他自己的婚姻交换利益,就可以用她的来吗?周瑾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失望与痛苦。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不是说过,支持他,永不后悔的吗?怎么办?她开始有点后悔了…周瑾坐在屋子里,看着入目满眼的红色有些发愣。在答应了和小乔的婚事之后,她便经常往乔家跑,一是因为要当别人夫君了,自然要表现得好一点,二是真想避开孙策,不想见到他。
成亲…这个字眼离她实在是太遥远,她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成亲的机会了,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别人的夫君…留青梳的能力,是真的会把她变为男性,也可以让她恢复女儿身…捏紧手心里的留青梳,周瑾知道自己越来越纠结了,尤其在这间摆满妆奁的屋子里,衣架上那艳丽的新娘服,让她觉得既刺眼又羡慕。
她…她也好想穿一次…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周瑾无论再怎么压制,都无法把这根草从心底拔除。
就…就穿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小乔应某家小姐的邀请出门踏青了,现在这个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而她呆着的这个地方是厢房,仆人们也不会不通报就推门进来。
周瑾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无法自拔。她站起身,手指碰到了那身新娘服,指尖上的柔软触感,让她再也忍不住。
解开男子束发用的方巾,用留青梳梳了一下头发,小心翼翼地用膜拜的心情穿上了那身嫁衣,然后她就在铜镜中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曲裾绕襟深衣,宽袖紧身,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身材,十年都没有穿过女装的周瑾,从不知道自己的身材有这么好。
只是,脸容素净,根本不像是新嫁娘。
周瑾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打开了那层层叠叠的梳妆盒。
敷铅粉、抹胭脂、涂鹅黄、画黛眉、点口脂、描面靥…周瑾仔仔细细地为自己画着妆,她虽然从未做过,可是记忆中看过娘亲每天早上都这样画,她认真而又虔诚,就好像在心底练习过了无数次一样。
而在周瑾最后恢复神智时,彻彻底底地被铜镜中那张脸容震惊住了。
原来,这才是周瑾。
原来,若她按部就班地活下去,那么周瑾应当就是铜镜中的这幅模样。
周瑾并没有收手,而是把散落的长发略显生疏地挽了一个垂云髻,脸颊旁边垂落几缕轻盈的发梢,显得越发轻灵妩媚,最后插上了一只孔雀玳瑁镶金簪,再在发髻上缠上一条五色樱穗。
“《仪礼?士婚礼》上有言,‘主人入室,亲脱妇之樱’…小瑾,以后你要是嫁人,记得要在头上系上一条五色樱穗哦!只有你的夫君才能拆下来的五色樱穗…”那一年,在夫子上课的时候,兄长翻书翻到了这里,扭过头笑着和她戏言。
看着那两条荡来荡去的五色樱穗,周瑾好久都不曾回过神,直到有人推门而入时发出的轻“咦”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然后大惊失色。
孙策?他怎么在这时候来乔家了?周瑾狼狈地躲入屏风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屏风外传来了急急忙忙的道歉和关门声,周瑾一时拿不准对方究竟有没有认出她,不过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也不由得苦笑。
这张脸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只是…周瑾看着地上因为她的躲避而掉落的五色樱穗,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始拆掉发髻洗掉妆容。
做梦,一次也就罢了。
就算再美好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
孙策低着头,满脸尴尬地从乔家出来。他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看到公瑾,以为他成亲在即,就当放他大假了。可是今天正好有件很紧急的军情想找他参详,便直接来乔家找他了。
只是没想到会冲撞了佳人。
没想到…当年那个小丫头,居然变得那么漂亮了…孙策暗自羡慕义弟的艳福,却不曾想一出门就看到了出门归来的小乔。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袄裙,头上梳着百合髻,长发在头顶分成数股,前后分梳,黑色的长发便宛如一朵百合花般盛开了花瓣,显得俏丽无匹,令人眼前一亮。孙策一眼就看出来这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可是这个是小乔,那他不小心撞见的又是谁?
小乔没想到会碰到孙策,一听孙策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也很意外,不过随即娇笑道:“将军看到的肯定是奴家的姐姐,心痒穿了我的嫁衣试试罢了。”
孙策心中一跳,他刚刚没有多想,是因为他以为看到的是小乔,自然就不会对兄弟的女人有什么妄想。
但现在…想起那张惊鸿一瞥的娇艳,孙策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
可是又想了一下,那人既然是小巧的亲姐姐,那么肯定和小乔很相似,也怪不得他会有这样的感觉。
只是,总觉得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小乔侧着头,看着孙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头脑中转过一个念头,让她绽开了一个微笑道:“将军,奴家的姐姐至今还没许亲哦。”
孙策听出来了小乔的言下之意,会想到那张令人无法忘却的容颜,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夫君,夜已经很深了,早点歇息吧。”小乔端着一碗羹汤,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周瑾揉了揉微痛的的太阳穴,把手中捏着的军情战报放了下来。
小乔知道自家夫君这些日子在烦恼什么,她也是满腹怨气:“姐夫这是怎么搞的?灭完袁术旧部刘勋,夺了皖城之后就不回来了。紧接着进击刘表的江夏太守黄祖,这也就忍了,知道他是为父报仇。可是他又跑去进攻豫章,招降了那豫章太守,怎么还不回来?就忍心让夫君你一个人支撑江东军这么大的一个乱摊子啊?”
“也不是什么乱摊子。”周瑾苦笑。她知道孙策最近做的是很反常,但她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好像…好像就是从孙策与大乔成亲后开始的吧…周瑾的心中盈满苦涩,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她一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的难受。孙策在乔家偶然见到了她女装的一面,便急急地定下了与大乔的婚事。而婚后没几日便领兵出征,至今未归。
难道他是看出来了什么了吗?周瑾想起孙策临走前看着她深思不已的神色,一时烦躁不已。
不想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干脆摊开来说好了。周瑾暗下决心。
小乔虽然觉得自家夫君对她已经远没有了当年的亲昵,但她也并不觉得如何,她已经不是那个和父亲一次言语不和便能离家出走的孩子了,大小姐的脾气也渐渐地磨掉了许多棱角。在这个时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传统的美德,更何况自家夫君从不对其他女子多看一眼,要说真让她挑刺,那就是自家夫君对孙策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她都有些嫉妒的程度。
“小乔,你去多陪陪你姐姐吧。”周瑾轻咳一声,唤回了小乔的神智。
“也好。”小乔知道自家姐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黯然神伤,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还不想这样就走,她总觉得夫君人在她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周瑾没注意到小乔脸上怪异的表情,皱着眉看向桌上的战报,心中忧虑。广陵太守陈登招诱严白虎余党,想要在吴郡叛乱,孙策又领兵前去讨伐了。虽然只要孙策去了,平定叛乱便是举手之劳,可是周瑾心中就是掩不住的担忧,眉心突突的直跳。
“夫君,你怎么来?脸色不太好看啊!”小乔伸手扶住周瑾,后者下意识地挣开她的手,袖子撩过桌面,把上面的留青梳带了一下。
只听一声脆响,梳子掉在了地上。
两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摔断了一个梳齿的留青梳,心中都掠过一时阴霾。
梳子断齿,是大大的凶兆。
屏风外,一个亲卫拍门而入,急声惊呼:“将军!不好了!主公在丹徒背刺!”
周瑾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时小乔在喊着什么都完全听不到了。
周瑾默默地坐在灵堂内,眼前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她不知道在这里守了多久了,只知道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哭声响了又灭,但是她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
得知消息的当天,她连夜疾驰了数百里,赶到了丹徒,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已经是重伤迷离了,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是她,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艰难地说了一个词。
“枭棋。”
她懂他的意思,就如同这些年来,一直都懂。他在托付她,枭棋若死,那么散棋也可以成为枭棋。
他是想让她继承他的江东军团,可是她却不能。若她真想,当年还能轮到他领军吗?那么枭棋?还会有谁能成为这枭棋呢?她还能保证自己想辅佐孙策一样辅佐那个人吗?
“公瑾…”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周瑾恍惚间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容,依稀和十年前的孙策重叠起来。
“公瑾,你要去休息一下,你不能垮掉。”孙权的眉间挤满了忧愁,他早就知道公瑾与他大哥交情好得没话说,可是却不知道他会伤心到如此地步。真个人憔悴削瘦得仿佛跟幽灵一般,哪怕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了。
“公瑾…大哥临去前嘱咐我,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公瑾…”
周瑾一震,毫无焦距的眼瞳锐利起来,立刻撑着地起身。只是她不知道在这里跪坐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幸亏有孙权在一旁,才不会狼狈的跌倒在地。
“公瑾…你…节哀顺变…”孙权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个人身上透出来浓重的哀伤,压抑得已经让人光看着就很惊心了。
“放心。”周瑾最终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率领江东之众,于两阵间一决胜负,于天下英雄争霸,你不如伯符。但要贤用任能,让上下将官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平安,伯符不如你。”
“公瑾…”孙权闻言,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中原地区动乱,我们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静观成败。”周瑾缓缓地说着,一字一句,用着她那因为疲惫而嘶哑的嗓子,“放心,我会好好辅佐你。”
一言,便是一生的承诺。
“我只是周瑜,字公瑾,东吴大都督。”
这世上,再也没有周瑾,只有周瑜。

两千年后。
老板在整理古物的时候,在一个放在角落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把断了一齿的留青梳,随后便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是了,这把梳子,他当年送给了一个小女孩。一个想要代替她的哥哥活下去的小女孩。
老板用手摩挲着留青梳上的纹路,当时的他还非常热心,在三国的时候,寻找到的扶苏转世,都是带在身边教养辅导的,就连毫不相干的周瑾,都可以帮她实现她的愿望,给了她这把留青梳。
可是这份心境,在岁月的穿梭中,渐渐地被磨淡了。他无法再忍受一个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次次地在眼前死去。所以到后来,他宁可远远地守着,确定那一世的扶苏健康成长便好,尽可能的不去想见。
不想见,便不相识。
不相识,便不相知。
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梳子的断齿处断得干净利落,就像是斩断的牵绊。
老板一直觉得周瑾和自己很像,可是有非常不像。
他们都有着想要帮助某人完成霸业的夙愿,可是最后周瑾鞠躬尽瘁地想要完成孙策的遗志。而他却更自私一点,想要找回那个人。
是了,后来他因为担心,又去看过她一次,然后那个人就把这梳子还给了他,说她当年就不应该把梳子留下,从一开始就应该死心做个男人…“咦?老板,这梳子很漂亮啊!可惜断了一个齿啊!”帮他收拾库房的医生发现老板发了一阵呆,便凑了过来,“这是什么质地的梳子?上面的雕刻很细腻精致啊!”医生在哑舍混久了,自然眼力也有所增长,只看这梳子色泽莹润,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经常抚玩摩挲,而且光滑如脂,温润如玉,色泽近似琥珀,一看便知是年代久远的古董。
“…这是留青梳,是竹制的。选取的是上古栽种几百年的阴山竹,留用竹子表面的一层青筠雕刻图案,便为留青竹刻。”老板淡淡道,随手把留青梳放在了一个锦匣内,“不过已经断了一个齿,不能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