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拾想

文/果子离

《沙门空海》以猫妖开场,卷首即妖气弥漫,鬼影幢幢,不愧是《阴阳师》的作者手笔。但故事若止于妖怪作乱和伏妖降魔,可能单薄了点。梦枕獏把杨贵妃在马嵬驿的生死谜案挪移过来,增魂添魄,补血加肉,故事愈讲愈精采。

小说以真实人物日本佛教大师空海为主角,就已经和历史接轨了,唐代文学家白居易、柳宗元陆续登场,上溯李白、杨贵妃,《沙门空海》中文译本还没出完,不免引人期待,后面的故事,梦枕獏能为我们再现《达芬奇密码》或金庸小说的阅读乐趣,带领读者穿梭在史料和传说的真假虚实中,过足翻案或重新解读历史的瘾吗?

《百年孤寂》一开场,吉普赛人梅尔魁德斯便拖着两块磁铁挨户走,锅罐、叉子、火盆纷纷翻转,遗失很久的东西都跑了出来。“物体自有其生命,只要唤醒它们的灵魂就行了。”他说。

这位吉普赛人凭借文明知识的优势,把马康多村民唬弄得一楞一楞。物体皆有生命和灵魂吗?在梦枕獏笔下,两个答案都对也都不对。

《沙门空海》里有一只手,连续五个晚上,从窗外伸进来,向厨师要他正在吃的栗子。厨师吓坏了。

空海看了看,想了想,就勘破那只怪手的本来面目。

原来厨房里用了廿几年的勺子,五天前因为破旧被扔弃。厨师每晚吃完栗子习惯用勺子舀水喝完才入睡,勺子太怀念往昔时光,于是化为人手,要栗子吃。

空海的解释是,所有的器物只要经人用过二十年以上,就会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便会出现。对待这些成精的破旧器物,必须像对人一样,烧掉、埋在土里、诵经,切忌随意扔弃。

这个传说何其美丽啊!正应和现今当红的环保议题。天地有情,万物有情,若真有器物精灵,“物化”、“拜物”便不再是负面名词,即使看似无生命的器物也要用有情的态度珍惜,何况对动、植物等生物,何况人世间的情缘?

就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中,物妖会不会基于类似的缘由再出现?小说里这样的概念若能由点而成线成面,相信内涵会更丰富。

梦枕獏似乎企图传达一个概念:许多魔法、异象,其实只是幻术。幻象建立于印象——接受的一端在脑子里存在先入为主的印象,当作法者以声音、动作等暗示手段催化这个印象,幻象就出现了。

空海、逸势在市场遇见老者在街头卖西瓜,手边却不见半颗瓜果。生意上门,老人从怀里取出一颗种子,用拐杖掘土,撒下种子,念念有词:“立刻结瓜,立刻结瓜。”再舀水浇土,低声说道:“立刻冒芽,立刻冒芽。”果然泥土里冒出绿色嫩芽。

老人依序念着:长芽、开花、结果、成形。围观者果真看到种子长芽、开花、结果,完整的西瓜成形。西瓜卖出去后,瓜藤、瓜叶消失,西瓜还在。

空海一眼看穿,认定西瓜是实在的,余如萌芽、长芽都是幻术。围观者为言语所蛊惑,中了话语的法术,所以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即使逸势不懂唐语,透过空海的口译,一样信以为真。此后不用译解,因为脑海已经植入印象,一样会看到冒芽、成瓜。

空海要证明给逸势看。他向老人买西瓜,同时以旁白破解画面。

空海提醒逸势,老人要取出瓜果放在怀里了。

逸势定睛,果然看到老人一边舀水,一边从桶子里拿出西瓜,火速入怀。

老人说:“冒芽。”空海在逸势耳边低语:“不冒芽。”

老人说:“长出叶子。”空海说:“不长叶子。”

老人说开花,说结果,说变大;空海就反过来说,不开花,不结果,不变大。

空海提醒,老人要从怀里取出瓜果了。果然老人说要摘下瓜果,其实从怀里取出来。

空海的定论是:“知识使人明理,也使人盲目。若不懂唐语,就不会中术,不知道撒种、萌芽、开花、结果的道理,也不会中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空海和逸势买到的西瓜居然变成血淋淋的狗头。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卖瓜老人是个方士,他知道空海识破他的伎俩,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利用空海认为从桶子里拿出来的一定是瓜果的盲点,递给他们狗头。

当你面对江湖术士,若相信对方的言行都是真的,你就中了计,他会以假为真;当你相信对方的言行都是假的,你也中了计,他会以真为假。

进一步的讨论,可见于空海和逸势的对话,他们就要和猫妖正面接触,空海告诉逸势:“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以此类推,必须把妖怪的话都当作假的?

对,空海答。喔!不对,空海随即翻案。为什么不对,若是把妖怪的话全当成假话,就等于完全相信妖怪一样。这样也会中计。

信也不对,不信也不对,那怎么办?空海说只好听而不闻,任话语如风,一吹即过。

到此为止,已有禅学公案的味道了。梦枕獏如果顺势发展,或许可以建立“法术即幻术”的论述,阐释“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真谛,然而且慢,这么一来梦枕獏岂不拆了自己的台?《沙门空海》、《阴阳师》里来来去去的妖魔鬼怪是打哪边来的?

于是“法术即幻术”的论点终究只能成为插曲,而不是主题歌。

梦枕獏一方面写神魔斗法,凸显法力道术之强,一方面又贬抑魔法的淫威,告诉读者最可怕的不是魔法。魔法之外,还有心法。

刘云樵被杀死了,杀他的不是妖怪,是他自己。

凤鸣和尚负责保护刘云樵,为他驱邪。

妖怪杀不了刘云樵,但死亡的阴影笼罩刘云樵,刘云樵和妖怪拼了,不是拼死拼活,而是赌你杀不了我,因为我杀了我自己。

可堪玩味的是,刘云樵自杀的经过,作者放弃全知观点,透过凤鸣的眼睛和耳朵来呈现。到底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只听到刘云樵咆哮、咒骂和撞击声,并未听到妖怪的声音,更看不到妖怪。到底妖怪来过了没,我们不知道。

究竟是刘云樵幻由心生,精神错乱,还是妖魔役使外物,施法伤害?

刘云樵赢了吗?他自己动手了断,但驱使他动手的不就是妖魔?刘云樵被逼疯,走投无路,因而自尽,不就着了妖物的道?

道高一尺,凤鸣有本领可以为刘云樵祛除恶气,保护刘云樵不被杀害,但是魔高一丈,迫使刘云樵自我了断。究竟谁赢谁输?

攻心为上。

凤鸣先是大叹,心里的敌人最可怕,进而心有所悟,领略到佛法的精义。

梦枕獏常借着对话,让佛法精义穿梭在字里行间,纸页闪动着智能,却不多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能否顿悟,能否心领神会,端看读者造化。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在小说里,橘逸势多次对空海发出“不可思议”之叹。

逸势眼中的空海,体能、毅力惊人,聪慧不群,学问渊博,华语流利,汉文典雅,通人事之道,穷宇宙之理。逸势甚至惊叹地问道:“难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不是小说家夸大的用语,空海大师本尊正是以“不可思议”的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里。

在空海的传记中,我们也看到他人以“不可思议”来形容空海。

空海拥有不可思议的才能,他勤学敏思,一点就通,举一能够反三。

二十岁出家前,空海便读遍儒学著作,二十四岁写出《三教指归》一书,比较儒、道、释(佛)三家的学说思想。

空海入唐,拜惠果为师。凡道俗僧穷一生之力都学不来的,空海只在短短三个月就尽得密宗玄奥。“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呀!”从惠果大师到同门师兄都不禁赞叹。

年迈的惠果传法给空海,并把弘扬密宗的任务托付给空海之后不久便圆寂了。那年空海才三十二岁。

空海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死后日本天皇追谥他为“弘法大师”。

空海是宗教家、教育家,也是书法家、诗人、画家,本尊即具备不可思议的才质,不必等到小说家虚构并以法力加冕。

除了才智,据说空海具有神秘力量。两种形象加在一起,空海在小说里的表现如此杰出,也就顺理成章了。

“沙门□□”,为什么“□□”里的人名是“空海”,而不是其他和尚?

然而有比空海更适任的主角吗?

梦枕獏选择空海为主角,一如吴承恩《西游记》笔下的唐三藏,从真实人物传记里取经,选角适切,不但说服力足,且形象鲜明,为小说成绩加了不少分。

选定空海,不单是他博学多闻、艰苦卓绝,更大的原因是,空海的传记本来就记载许多灵异传奇、神怪传说。

传说空海年轻时入山修行,有一次在入定中,利剑由空中飞降,射向他的头顶。他剎时领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说也奇怪,利剑随即转向,插进山壁。

又有这么一段传说:某日,空海来到一座城镇,听闻当地常有妖魔出没,镇民要求空海作法袪魔。空海持笔对着天空,虚拟挥毫,写下一段经文,写完后天空清楚地浮现一段经文,久久不散,此后,妖魔鬼怪不再出现。

种种传闻为空海增添神秘色彩,《沙门空海》有鬼魅神佛,也就不足为奇了。

空海便这样成为小说的第一男主角。就好像西洋画家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达芬奇密码?而不是梵高、毕加索密码?

故事愈是真假相映、虚实相生,就愈扣人心弦。

梦枕獏凭丰富的历史知识,以及充沛的想象力,做到了。

不知道梦枕獏当初如何构思,他找到杨贵妃生死之谜这个切入点之后,和另一个点——空海入唐取经,连缀成一条轴线,一拉便拉开小说序幕,扯出一段故事。

也许日本人对杨贵妃未死的传闻比中国人更敏感。

日本有个叫做久津的渔村,被称为杨贵妃之乡,因为当地人相信当年杨贵妃大难不死,乘船漂泊,最后漂到日本“唐渡口”,也就是今日山口县的久津。

有这一层地缘关系,加上故事凄美,要想不成为日本小说题材也难。

杨贵妃之死,众说纷纭。官方说法是玄宗逃亡途中,为平众怒,把杨贵妃缢死于马嵬驿。其他死法,或曰死于乱军之中,或曰吞金而死。

或者根本未死。

如果没死,下落何方?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做了道士、女尼)最可能,也最合理,但最没想象力。

最为劲爆的观点出自已故学者卫聚贤(许多资料误为“魏聚贤”)《中国人发现美洲》一书,说杨贵妃远渡重洋,被人带到美洲大陆去了。是耶非耶,关键不在杨贵妃是不是到了美洲,而是中国人是否发现了美洲?

比较起来,杨贵妃在重重掩护下,漂洋过海,逃亡并终老于日本的说法较为合理,较不夸张,而且充满想象空间。

但这么一来等于否定正史书写。“上(玄宗)乃命(高)力士引(杨)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陈)玄礼等入视之。”《资治通鉴》这样记载。

梦枕獏处理这个历史题目,绝顶聪明,他既不说中国史书写错,也不说民间传说是对的,他说两者皆对。

然而死就死,活就活,怎么可能又死又活,两者都对?梦枕獏必须自圆其说,而且圆得漂亮。

梦枕獏说,两种记载都对,但事实只有一个:杨贵妃被缢死,却未真死,道士运用“尸解法”,让杨贵妃逃过一劫。

梦枕獏调和正反,在矛盾中求统一,这份想象力真令人佩服。

然而人终有一死,即使杨贵妃不死于马嵬驿,但在日本含恨以殁、抱憾以终,也足以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往者已矣,生者何堪?

在世人想象中,杨贵妃难遣人间未了情,怨念如此之深,不太可能羽化登仙,只好以鬼魂形态缱绻世间。梦枕獏便扣住这样的人性心理,活化故事素材。

到底杨贵妃在整个故事扮演什么角色,光看前几册还不能断定,在杨贵妃死而复生却魂飞魄散的凄厉情节中,让人更迫不及待全集之出版。

大学者、大作家谈起启蒙书,几乎都不是四书五经,反而是章回小说、童话、小人书。大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却引领他们步向知识殿堂。

能够开启读者想象的窗、知识的门,这种通俗文学,便不是普通文学。

《达芬奇密码》大卖,带动讨论热潮,多少人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圣杯”这名词,第一次仔细端详《最后的晚餐》画作。认识达芬奇的人更多了,传记和画册不知多卖了多少。

许多小朋友,从三国电玩、漫画,一路连结到《三国演义》、《三国志》,对于三国历史,原来不知道的知道了,原来没兴趣的有兴趣了。

不论出发点是好奇心、求知欲或性好八卦,若因此而留意相关知识,多闻阙疑,总是好事。许多知识,写在教科书里,学子望之却步,遑论吸收。

不是说通俗著作或游戏可以取代书本知识,但那是起步,现在一小步,以后一大步。知识源于兴趣,学问出于好奇。

或曰,《达芬奇密码》里扭曲历史、宗教,蒙蔽真相,误导学子,莫此为甚,甚至有教会要求查禁《哈利波特》。殊不知识者正可利用这个机会导正澄清。平日授学说教,无人闻问,这下子趁话题正热,议题当红,透过大量采访、撰文,声音会被听见,反而是宣扬教义、倡导学术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