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

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

“鸿胪馆。”

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

空海催促。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

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

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

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

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什么事?”

“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不过——”

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

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

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

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

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空海…”

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

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

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

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