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
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
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
“与众不同的相貌…”
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脑中风而病倒。
虽挽回性命,说话时却舌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颚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空海的嘴唇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响应。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响应。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说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辛苦你了…”
顺宗如此说。
“辛苦你了…”
又说了同样话。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玉环两人,自华清官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事情变成如此。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此日已为时不远。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性任务吧。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肉体,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朕,很想,再见,杨玉环一面…”
顺宗喃喃自语。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玉环的去向。
白乐天、玉莲、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日——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
“——”
“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身上所穿的布衣、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性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
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空海啊。”顺宗说。
“在。”
空海点了点头。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
“是的。”
“我这个朕,总有一天,也会死…”
“是的。”
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
“正是。”
“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
“是的。”
“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
“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
“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
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
“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
“是密法。”
“密法?”
“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
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
“是吗?”
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
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