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

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性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性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东西…

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白。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十五

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强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

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入,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人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

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