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空海却置身于绿叶的起伏波动中。不仅四周或上下,所有方向的槐树叶片都在沙沙作响。

早该超过方才在树下所见的槐树高度了。

怪哉。

再怎么往上爬,依然是在绿叶起伏波动之中。

空海默默地继续往上爬。

“请继续往上爬。”女子又出声了。

继续爬上去。不久,再也听不到女子声音了。

自己到底爬了多久了呢?

奇妙的是,愈往上爬,四周似乎愈见微明。

何时结束攀爬,空海也没个底。

只是随着空海的攀爬,上方亮度也愈来愈强。

几回感觉就快登顶了,树梢却仍在上方。

不久——

他抓住一根粗壮枝桠,拉起身体时,终于攀出树顶了。

吸进的空气中,有一股微甜且馥郁的香味。

绝非某处在焚香。而是空气本身,似乎融入了无法言喻的果蜜气味。

此处既非白天,也非夜晚——不过,四面充满朦胧光晕。

眼前出现一幢家屋。

槐树顶部的几根粗枝上搭着木板,木板上有一幢房子。是木造家屋。

房子壁面缝隙,隐约可见内部摇曳的灯火。

屋顶缝隙,冒出了一缕蓝色轻烟。

“大概是这儿吧…”

空海轻声低语,稳当地在枝头上跨步。

他在木门前站住。

“空海大师,快进来吧…”

门内传来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听来像是老人的声音。

空海伸出右手,推开门进到屋内。

是铺有木板的房间。

昏暗室内的木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面前有座火炉,炉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烧着。

“能够来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师。明月就在你脚边的更下方。”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吗?这么说,此处是——”

“兜率天。”

老人喃喃自语。

“若是这样,您不就是弥勒菩萨了吗?”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应该成为方士研习玄道的。”空海回应。

玄道者,仙道也。

“为什么?!”老人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成为方士,修习仙道,就能如此这般地来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学习显密能更快来到兜率天的话——”

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该研习方士修行这回事了。

“别瞎扯了,空海。”

“能不能收我当弟子,丹翁大师——”

“喔,我随时恭候大驾。”

回应空海后,丹翁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座山名为须弥山。

根据《华严经》记载,耸立于世界中心的正是这座山。

其高度约八万由旬(五十六万公里)。

守护须弥山西方的尊神是广目天。

守护北方的尊神则是多闻天。

南方是增长天。

东方是持国天。

须弥山顶上,有一株高达百由旬(七十公里)的龙华树。

据说,出自印度教神祇之一的雷神——帝释天——所居住的宫殿便在此处。

须弥山顶上,也就是帝释天居住的殊胜殿,往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处,便是兜率天。

据说,那个弥勒菩萨为了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以佛陀身份降临人间,曾在兜率天听释迦牟尼讲经说法。

菩萨——对于即将成为佛陀的“存在”,人们称之为菩萨。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对话,正是立足于此一说法之上。

空海隔着炉,面对丹翁而坐。

“空海,你终于来了——”

丹翁眯起眼睛说道。

“前些日子那晚,多亏您相助,不胜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谢我。”

“私事?”

“没错。”丹翁简短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为是私事,就别探询了,再问也是徒劳。

“今天把我找来兜率天,有何贵干?”

“空海,别急。这兜率宫,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丹翁自炉对面拿出一支陶瓶,搁在炉上。

甘甜香气,扑鼻而来。

“是酒吗?”

“是胡酒。”

丹翁说是葡萄酒。接着,他又拿出两只琉璃杯,搁在炉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兴。”

“你喜欢吗?”

丹翁随手在两只琉璃杯内斟上酒。

“身为出家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国沙门不禁饮酒吗?”

“倭国沙门的话,即使禁饮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吗?”

“我喝。”空海满脸不在乎地回应。

丹翁兴味十足地望着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说:

“那就喝吧。”

空海手上拿着剩下的另一只酒杯。

那淡绿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长安也是贵重物品。

“好,喝!”

两人轻轻碰撞琉璃杯缘,再端至唇边。

“话又说回来,空海,你来这趟可真不容易。”

丹翁搁下酒杯说道。

“是您找我来的。”

“说这儿是兜率天,未必全是吹嘘。一般人还来不了。”

“我知道。”

“喏,空海,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丹翁的法术?”

“当您叫我躺着听时,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可不是泛泛之辈办得到的啊。”

“您说的对,我只是坦率把我的心委于丹翁大师而已——”

“我想,倭国沙门应该不会每个都像你这样,不过,万万没想到身居于野的人之中,有你这般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