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三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
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
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
一哭一歌几许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