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曾有如下记载:

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砍其腹。禄山盲,扪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

玄宗于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长安。

据说,玄宗一回到京师,就想改葬贵妃,后因周围臣下反对始作罢。

以上是空海从相关史书中耙梳得到的知识。

马嵬驿就要到了。

“空海喔,”

逸势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说,

“不知她幸福吗?”

语气一反常态,感慨万千。

“谁啊?”空海问道。

他边走边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绿。

“我是说贵妃杨玉环——”

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调查所得告知逸势。对于这段故事,逸势好像很有感触。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说到贵妃,她可说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了吧?”

“嗯。”

“不过,那般死法实在叫人——”

“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觉如何呢?”空海反问。

“嗯…”

逸势歪着头,短暂沉默后喃喃自语:

“我终究还是不懂。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我有时连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况是身份不同、而且还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

“是吗?”

“对了,空海。在故乡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老是满怀不平和不满。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广为人知,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才华——”

“——”

“在故乡,我是不幸的…”

“——”

“来此之前,我还在想,大唐的话,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的才华,没想到来后一看,在这儿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这般才华的人,此地多得无以数计。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让我以为陷于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过,若问我现在不幸与否——”

“如何呢?”

“我也搞不太清楚。”

“——”

“虽然不清楚,不过,空海啊,能够认识你,我真的觉得很好。至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或许可以说比那时候更幸福——”

“——”

“我是这么想的,空海。贵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实,幸与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个人身上吗?以钱财之事来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钱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劳苦,却得担心钱财的遗失。有个心仪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却得苦恼不知哪一方会移情别恋。”

“嗯。”

“不管是谁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啊。”

与其说逸势对着空海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纵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去设想幸或不幸的问题。”

“杨贵妃吗?”

“嗯。”

点过头后,逸势就默不作声了。

两人无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势——”

空海叫住逸势,

“或许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空海,我觉得你好像在说我是傻瓜。”

“不,不。我是真心的。”

“好男人吗?”

“嗯。”

“可以单纯地为这话而高兴吗?”

“可以。你真是个好男人。”

逸势忽然露出小孩般腼腆的表情,一本正经说:

“别说了,空海。”

接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铭感五内地吐出。

“已经够开心了。”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阶梯状,为了防止雨水冲走阶梯,以圆木顶住阶梯。

不过,一半以上的阶梯都已倾圮。雨水把土和圆木都冲毁了。

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树林。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午后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有多豪华。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

“喂,你听到没?”

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是人声。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人的声音。”

“啊,没错。”空海答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往前走。

逸势紧跟在后头。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花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着:

“杨贵妃墓”

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剎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注视着。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