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回答完了就没再搭理她,摇欢听到拨弄算盘的声音就有些头疼,不疑有他,出门打听去了。
她撑着浅绿色的伞,拎着裙子往镇里走。
沿街的店铺虽关了不少,但还是有开张的铺子。
摇欢走着走着,走不动道了。
这是一条专门卖吃食的街铺,两边糕点酥饼飘出来的味道直勾勾地往她鼻子里钻。
摇欢深吸了一口气,迈了迈腿……嗯,迈不动。
那些香味就跟美貌的小妖精一样,勾得她走不动道。她用袖子擦了擦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的龙涎,又迈了迈腿……
半柱香后,摇欢拎着一大包吃食,边吃边走。
还未等她找到逍遥窟,销魂洞,她便在镇西那户老宅前停了下来。
摇欢对气息敏感,旁人看不到,她却能看见。
这座老宅的上方似匍匐着一个巨兽,周身的黑气浓烈到遮掩了它本来的面目,以至于整座宅院都透出一股死气来。
她仅是站在门口,便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而丰南镇天空上漂浮的墨黑色的乌云,就是因为这一大团黑气凝聚,才风雨交加连连下了三日还没有停歇之势。
若是由它再这么折腾下去,海水倒灌,淹了小镇是迟早的事情。
摇欢虽然爱凑热闹,却绝不爱管闲事,尤其还是她管不了的闲事。
她抬头瞥了眼那团黑气,正要走,腿还没迈开,那团黑气自己拨开缠绕在周身的浓雾,探出了披头散发的脑袋来,直勾勾地盯着路过的摇欢。
摇欢一口蜜饯刚凑到嘴边,见状立刻塞进嘴里,朝她摊开手,含糊不清道:“吃完了。”
那团黑气愣了愣,开口:“我不要蜜饯,我也吃不了。”
摇欢往后退了一步,把手里的零嘴捂得严严实实:“这些都是我买给雾镜的。”
“雾镜?”那团黑气有些迟钝的念了遍这个名字,随即张狂地大声笑起来,那笑声尖厉张狂:“那个失了内丹的石头妖,恐怕早死了。”
她“咯咯咯”地越笑越大声,连带着围绕在她周围的黑气都浮动了起来。
摇欢抬起伞,透过重重雨帘看向她。
雾镜的内丹在她的手里,有没有死她当然知道。当下也不急,闲闲地往嘴里又丢了颗蜜饯,就坐在路边的大石墩上看着她:“你是谁啊,怎么会认识我家雾镜?”
“我?”那团黑气的笑声一止,竟哀哀地哭了起来。
摇欢被那哭声刺得齿尖发痒,摆摆手,正想安慰她,鼻尖却在这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鼻尖一耸,还未细辩,帝君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站在几步外,墨色玄衣,就这么淋在雨中。那些雨丝明明落在了他的身上,却连他的衣肩也未沾湿分毫。
摇欢咬着冬瓜条的齿尖一凉,一口落下去咬在了舌尖,痛得她立刻回过神来,伞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捏了个遁地诀,几下消失了踪影。
这速度之快,看得神行草还没回过神来,人又不见了。
他仰起头,有些无措地叫了声:“神君。”
寻川顺手轻揉了一下他头顶的两瓣草叶,转身看向匍匐在屋顶的那团黑气。
那厉鬼恐惧他的眼神,呼吸之间,已把自己缩小得跟寻常鬼魂一般大小,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雨再下两天,这丰南镇就要沉入海底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那厉鬼刚伸出的獠牙一缩,战战兢兢道:“那道士剖我内丹,杀我夫君和刚出世的一双儿女,此仇不报我不甘心。”
寻川眼神微冷:“你困在阵中,出不了丰南镇,如何报仇?”
厉鬼被他说得一愣,却不敢开口。她原本就是打算淹了这镇子,毁去阵法,她就能追上那道士,无论天涯海角,都要一报血仇。
神行草听到厉鬼的心声,吓得浑身一颤,一张小脸血色全无。
正想告诉神君,忽得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僵,凝神听了听。
摇欢遁地离开后还拼尽全力跑了一段路,结果等她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有帝君的影子。
然后她就极有耐心地在牌楼的石头底下等了一会,等了片刻还不见帝君踪影,终于醒悟……她是自作多情了。
于是她灰溜溜地遁地回来,怕躲太近会被帝君发觉,藏在巷子里的大树上。结果距离太远,她又听不到帝君在和那团黑气说什么,好奇得不得了,就越挪越近,藏到了桥洞里。
这会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专心致志地偷听墙角。
这团黑气就是前几日被封毅斩杀的牡丹花妖,她正逢生产,虚弱至极。那道士不管不顾地闯入,一柄镇妖剑直取她一双刚出世儿女的性命。
她拼劲全力不敌,化为妖态,只想与他同归于尽。不料,她外出做生意的夫君听闻她临盆急忙赶至家中,被封毅挟持制约于她。
牡丹花妖最终仍是不敌封毅,眼睁睁看着一双儿女丧命镇妖剑下。她那夫君夫连开口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被剑威震碎五脏六腑。她则被生取内丹,死后执念不散,怨气冲天,化为厉鬼。
正欲寻封毅报这血仇,才发现他以她那双儿女的鲜血为阵眼,困她在这宅院中,这才有了丰南镇这场反季的大雨,连绵三日不绝。
“我自修得人身,从未伤人性命做过恶事。与我那夫君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也未隐瞒他我为花妖的事实。我们甘愿结为夫妻,与道士何干?与丰南镇何干?与这天道又何干?”厉鬼周身气息浮动,渐渐狰狞:“那道士杀我夫君和刚出世的一双儿女,剖我内丹禁我魂魄,何算天下正道?”
最后一声,如同啼血的白鹤,字字含泪血。
那缩成正常魂魄大小的厉鬼,猛然透过周身环绕的黑雾朝天怒吼,那声音就像一把利剑,所指之处天地震动,云层翻涌。
那豆大的雨滴夹杂着凌厉之势,飞快坠入湖面。
狂风骤起,水面的雨丝被风卷起,犹如一层白雾缠绕湖面,一时风雨之声大震。
天上黑云翻滚,从天际匆匆而来,铺天盖地般漫向远方。隐有轰隆雷声作响,天象大变。
而直面处于风暴中心的寻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抬指虚划,在周身落下一个护身结界。任凭外面风雨如虎啸,他立在这天地间,就犹如一尊神邸,威严不可逼视。
他当初为寻摇欢的魂魄,走遍三界,早已淡了神心。
哪怕这厉鬼字字啼血,他也不为所动,只淡漠地抬眼看她:“休执迷不悟。”
厉鬼仰天长笑,像是听得什么好笑的笑话,厉声质问:“神君清心寡欲,自然不知我心中悲痛。若有一日,你痛失所爱,你还会如现在这般不为所动吗?”
这一声质问,就如匕首直直插入他的心口,刺得他心头血涓涓流出。
他眼神微变,似回忆起什么不忍回忆的事,眉头紧皱,薄唇轻抿。
半晌,苦笑一声,道:“就是感同身受,才下不去手。”
只这以血祭阵,破不得,这厉鬼又想沉没丰南镇脱身而出,势必会牵累无名山,他若不管才是不妥。
话音一落,他脚下结出法阵,右手立于胸前,双眸轻阖,口中轻颂引魂心法。
那厉鬼在他脚下金光一闪时已然察觉,不管不顾的拼劲力量直面对上。
可她哪里是寻川的对手,法阵的威力削弱了她魂体的力量,让她虚弱不堪。堪堪交手几招,他光是站在那里,便已压制得她无力动弹。
厉鬼口中悲鸣,那浓烈的黑气铺天盖地地化开,她笼在这层黑雾里,似哭也似笑:“修正道,做好妖,我生而为妖是我的错?可恨我没有来日,我只愿那道士永世修不成道,无论几经转世,都要尝尝我如今之痛。”
摇欢听得不忍,目光落在法阵中闭目颂经的帝君身上,又焦急地看了看那还在垂死挣扎的厉鬼,终是忍不住从桥洞底下钻出来:“等一下。”
她话音刚落,只见看着已是奄奄一息的厉鬼竟飞身到宅院高墙处,伸手朝她抓来。那一团黑气把她整个卷起,牢牢地困在了身前。
寻川倏然睁开眼,引魂心法一断,他眼里骤然翻涌起比杀气还要凌厉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摇欢错愕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她生平难得善心大发一次,居然被这只不识好龙心的厉鬼挟持当了人质。
“喂!”摇欢面子挂不住,黑着脸,一尾巴往后抽去,也不管能不能打到这具没有实体的魂体,她暴怒:“放老子下来!”
第二十七章
牡丹花妖生前也算游历过四方。
时下世风开放,她见过民风剽悍的夷北地区的女子宽衣水袖,纵马长歌。也见过江南婉约的君姣女子,行商落户。就连那天子脚下,世家女纵马过街也是常有之事。
可独独没有遇到过摇欢这类,当街口无遮拦,冲动怒骂的。
她一愣,原本就是一团黑气的身体被她的龙尾一抽,生生被打散了些许魂体。她的魂魄一痛,险些失手把她从半空丢下去。
她忍着龙尾扫荡而来的剧痛,压着声音道:“我知姑娘与神君的关系匪浅,只望姑娘能帮我一帮,让我从这阵中离开。我一离去,这丰南镇立刻便会相安无虞。”
摇欢对这厉鬼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不过是路过和她交谈了两句,她疯疯癫癫的,还神智不清,身上实在没有一点能讨摇欢的欢心。
只是摇欢入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这牡丹花妖死后化为厉鬼还如此会算计。眼看着就要被帝君送上黄泉路了,一时心急,才跳了出来。
毕竟这厉鬼是摇欢目前所见,唯一知道雾镜下落的。帝君要是把人送到冥界,她可真不知道去找谁问雾镜的下落。
再加上她身上所遭受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如泣血之书,实在引人共鸣。她一时心软,就着了这厉鬼的道。这会悔得就想像咬白玉糕那样把她咬得七零八落。
此刻不管这厉鬼再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摇欢却没表露出来。她平日里行事莽撞,看着蠢笨,但遇上这种攸关生命的大事还是不含糊的。
当下,虽摆出了服软的架势,面上依旧凶恶,那模样看上去倒是比那已经化成厉鬼的牡丹花妖更凶悍几分:“这阵法何解?”
牡丹花妖本是捉了摇欢碰碰运气,这会见神君的法阵已停,摇欢又是一副被胁迫只能帮忙的语气,心下一喜,便道:“姑娘只需引几滴心头血入阵眼就好。”
寻川抬眸看着被厉鬼牢牢控在怀里的摇欢,眉心一蹙,杀心已起。
他掌下运风,脚下法阵金光顿现。打算摇欢一点头,就立刻斩杀这厉鬼。
以血祭阵岂止是引几滴心头血便能解的,心头血只能作为引子,把整个法阵的反噬引到摇欢身上。那厉鬼的确能脱阵而出,但摇欢却要替她困在阵中,受法阵反噬之苦。
摇欢虽然不懂阵法,但一听要引心头血……还是几滴!龙鳞立刻就炸了。
她绷着尾巴尖,扭头怒瞪那厉鬼:“我可以给你心头血,除非你现在告诉我雾镜的下落。”
厉鬼眸光微动,黑色的雾气聚出了利爪正紧紧地扣在摇欢的心口。她不敢轻举妄动,但也要让神君不敢轻举妄动。
摇欢察觉到胸口突然覆上了一只爪子,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良久,大概是忍不住了,拧着眉头道:“你把手挪开些,我还在长身体,你这样摸着有点痛。”
四下一静。
一直被神行草抱着的香炉精忍不住弯了唇角,想起这会抱着她真身的三岁男童会读心声,暗暗传声道:“你趁那厉鬼和摇姑娘说话分心时把我扔过去,我可以把摇姑娘拽进香炉里。”
神行草一听,大喜。
他的存在感弱,这厉鬼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他,正方便他行事。
他悄悄抱紧怀里的熏香炉,不动声色地往宅院里靠近了些。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帝君松开手。掌下风阵一散,他凛冽着眉目,那双眼似藏着冰雪,沉凉冷漠:“我替你破阵。”
他妥协:“你别弄疼她。”
就在此时,神行草看准时机,猛得把手中的熏香炉掷出。那香炉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势如破竹般迎面往摇欢而去。
牡丹花妖用黑气凝聚出的利爪已割破了摇欢的外裳,紧紧地贴在摇欢的心口。那黑色犹如一把匕首,刀锋凛凛。
她猛然看向已近在眼前的熏香炉,神色大变,利爪立现,那寒意透过摇欢的皮肤一路透进她的心里。像是被夹着雨雪的北风拂过,一路冰沙晶雪,刺得生疼。
那要命的危机感压得摇欢心头一跳,她的龙尾往后一扫,夹杂着万钧之势狠狠地拍在了身后的魂体上。
牡丹花妖的魂魄剧痛,正要刺入心口的动作一顿,还未等她缓过来。摇欢更是豁出去了,手肘往后一撞,可身后的魂体并未凝聚成型,她这一记下去也只是透过那黑气打了个虚空。
然,就这么一瞬的生机。
寻川脚下法阵再聚,金光一闪,一条巨龙从阵中腾空而起,一声龙吟涤荡了这周身浑浊的黑气,猛然袭向还紧紧扣着摇欢不放的厉鬼。
摇欢一口咬住牡丹花妖已经凝聚出实体的利爪上,听身后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更舍不得松口了,磨着她那口牙齿咬得更深了一些。
厉鬼吃痛,又受两面夹击,当下猛然甩开死死咬住她不放的摇欢。刚把摇欢撞开,香炉精已经飞身至她身前,她原本是想把摇欢拽进她的香炉里,可起势太猛,这会收势不及,竟生生把厉鬼给收进了香炉里。
余香看见被收进香炉后,有一瞬间怔然不知所处的厉鬼,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后吓得一声尖叫,连她的原身也不要了,忙不迭从香炉里钻出来,慌不择路地往神君飞去。
她一跑,那熏香炉再也压不住那厉鬼,鎏金的香炉被厉鬼渗出来的黑气熏染,整个炉身颤动不停。
余香回头一看,魂都吓没了,赶紧求救:“神君,我的原身不能破。”
寻川自然知道,那颂了一半的引魂阵法凝成一束金光直指香炉里的牡丹花妖。而被困在香炉里的厉鬼还在挣扎着想要破炉盖而出,垂死挣扎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声响,断断续续,让还待在屋顶的摇欢听得一清二楚。
“雾镜,雾镜。”
摇欢有些纠结。
她低头看了眼已经被划破的衣裳,听着香炉里的厉鬼一声一声重复着“雾镜”两字,歪头看向阵法中的帝君,试探着问道:“帝君可否留她一条性命,她知道雾镜的下落。”
余香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打断神君,帮忙解释:“法阵不能打断,雾镜姑娘的下落……”余香知道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她就被摇欢不满的眼神瞪得不敢再开口说话。
她胆子素来小,快跟鼠胆无异了,这会再不敢开口,默默藏回了神君身后,紧紧地盯着她的熏香炉。
摇欢听话本时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会装可怜,把自己显得很是弱势以求男人保护的女人,见余香这般作态,顾不得生衣服被厉鬼抓破的气,噘着嘴很是不高兴地瞪着躲在帝君身后的余香。
瞪瞪瞪,死命瞪,瞪出洞来!
她置气的这会功夫里,寻川的引魂阵已净化了牡丹花妖的戾气,只那执念难消,一路送去了黄泉路上。
香炉里的黑气渐渐缩小,原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法阵的禁锢下被压制得气息全无。直到最后,摇欢也听不见那厉鬼在说些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彻底消散在香炉里。
丰南镇上连绵了几日的大雨失去了维持的力量,陡然一收,风止云息。那层层压下来的乌云虽没有立刻散去,却渐渐的透出了几束熹微的阳光。
暗沉的天色放亮,鼻息间满溢的阴凉之气被和风一扫,刹那烟消云散。
摇欢看着落在她眼前的熏香炉,又扭头看了看余香。
余香正在跟帝君道谢,微屈了膝盖轻轻一福,低眉颔首,声音浅浅。
摇欢的尾巴就跟被点着了一样,满心满眼全是余香讨好帝君的样子。偏偏她又什么也做不了,狠狠地剜了眼两人,一尾巴把那碍眼的香炉扫下屋顶,一个遁地术怒气冲冲地跑了。
寻川一句“无妨”话音刚落,收到了摇欢的眼刮子,侧目看去时,屋顶只留下一道残影,就不见了摇欢的踪影。
他轻揉了一下神行草的脑袋,轻叹:“走吧。”
神行草把香炉精抱回自己的怀里,被帝君带着御风而行。
过耳的风把两片草叶吹得颤颤巍巍,似要被风给刮跑一般,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兜住他脑袋上的两根草,费解地问道:“小蠢龙又生哪门子的气?”
余香倒是知道一些,不过碍着神君就在面前,不敢说话,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神行草不要再问了。
摇欢一路出了丰南镇,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走,就顺着盘山的官道一路往前。
她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好不容易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她藏好尾巴飞下去,结果飞过头一路滚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没等她爬起来,停在路边小憩片刻的车夫受了惊吓,也不管发生了什么,马鞭一挥,忙驱马离开。
摇欢拨开灌木丛钻出来时,恰好吃了马蹄溅落的一阵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衣服会不会脏了,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等放下袖口,一眼就看见了几步外跟上来的帝君。
他俯下身,一点也不计较地朝她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来:“起来。”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