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叹出口气。
眼下她无处可去,只好便宜一下陆时卿,给他个赎罪的机会了。
月黑风高,墙更高,她掏出个黑布巾蒙住大半张脸,在拣枝的帮助下慢慢爬了上去,却是一条腿刚跨过墙沿,还没来得及往下跳,就惊动了四下守夜的仆役。
十数名小厮擎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匆匆跑来,当先一人冲她喊道:“来者何人,胆敢夜闯民宅!”
哦,元赐娴记起来了,上回她偷摸来陆府,曾跟陆时卿说,他家的守备很有问题,应该改一改。
现在她把自己给改进坑里了。
拣枝在墙下仰着头急切道:“小娘子,您赶紧下来,婢子带您撤吧。”
元赐娴低头小声说:“撤什么撤!你自己走,别给抓包了!”
她在陆府能出什么事?就是笃定了陆时卿再怎么厌弃她,也不至于拿她如何,才敢如此有恃无恐,上天入地。
不过她倒真不想惊动除了陆时卿以外的人,免得叫人家笑话,就粗了嗓门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是你们郎君的拜把知音,夜路此地,顺道前来拜访,烦请各位……通报一声?”
底下的人显然不信她的鬼话,眼看好几个壮汉就要爬上来撵她,她一股脑飞快道:“你们家郎君今年二十二未婚长得风流倜傥英姿飒爽身边最得力的两名仆役一个叫曹暗一个叫赵述他怕狗有洁癖见不得不成对的东西就连书房里的博古架都是左右对称的……我真是他的拜把知音啊!”
“……”听起来,的确非常“知音”,尤其是博古架这样私密的讯息。
小厮们停止了上前撵人的动作。元赐娴松了口气,正想请他们通报一声,却见廊下疾步走来两人,远远瞧着,前头那个便是被惊动了的陆时卿,后头是擎了火把的曹暗。
她如蒙大赦,跨坐在墙沿朝那向招手道:“子澍兄!”
陆时卿脚下步子一顿。
这个粗着嗓门的声音,他实在相当熟悉了。
他一顿过后走得更快,待步至墙下,瞧见元赐娴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模样,不由头疼起来,清清嗓子,朝四面吩咐道:“都退下。”
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了“留灯”的曹暗,陆时卿才仰头看向墙上人:“三更半夜的,你这是跟我闹哪出?”
元赐娴一把拽下了蒙面巾,以便他瞧见她全部的“美色”,然后楚楚可怜道:“我被阿兄赶出来,无家可归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第48章 048
陆时卿差点以为自己耳背了。
向来视妹如宝的元世琛竟会做这等令人发指的事?如此行径,明明是他这一类兄长才干得出来的。
但元赐娴的神情委屈得很认真,憋着嘴道:“阿嫂有喜了,阿兄不疼我了,就因我晚膳时抢了阿嫂一只鸡腿,便跟我急红了眼……你说,这与将我扫地出门又有何异?我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气不过就离家出走了。眼下我连个住处也无,只能来投奔你,你不会忍心见我流落风尘吧?”
“……”
流落,流落她个鬼风尘啊!
陆时卿往四面看了看:“你一个人?”
元赐娴点点头:“千真万确的一个人。这回连小黑也不愿意跟着我了。”说罢拿手背压压眼角,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他闻言偏头问曹暗:“惊动老夫人了吗?”
“应当没有。”
元赐娴见他瞻前顾后的,赶紧插话道:“都说高处不胜寒,这墙头实在太冷了,你考虑归考虑,能不能先让我下去暖和暖和?”
“……”陆时卿抬头看了眼她萧瑟的侧影,叹口气,朝她伸了只手示意道,“下来。”
元赐娴小心翼翼把另一条腿也跨了过来,动作间突然记起许如清口中事半功倍的方法。亲一口太便宜陆时卿了,投怀送抱一下却倒是未尝不可。毕竟她不想落地以后再被他撵出府门。
她主意已定,非常巧妙地一个失足,“哎哟”一声,连人带包袱栽了下来。
底下的俩人魂都险些给她吓丢,齐齐上前一步伸手去接,但到底是陆时卿在前,元赐娴便稳稳栽进了他怀里。
他臂弯一沉接着了人,却先眉头一皱,当即抱着她转身回头,看了眼曹暗情急之下丢掉的火把,质问道:“你刚才想做什么?”
急得火把都丢了,他想抢着做什么?
曹暗僵手僵手地默默捡起火把,不敢抬头看俩人,垂着脑袋道:“小人一时手滑,请郎君赎罪。”
陆时卿沉了声冷冷道:“去东跨院安排个住处,动静小点。”
元赐娴心中一喜,面上却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个劲地拍着胸脯。
见曹暗忙不迭走了,陆时卿才低头看她。
这丫头跟他玩阳谋呢。知道他没法不接,就这样踢天弄井的。
瞧他落下的目光微微发寒,元赐娴有点心虚,有心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只道呻吟不能停,赶紧伸臂缠抱住他的脖颈,咕哝道:“那个,我腿软走不动了,你抱我去……”
陆时卿的眼神一下就变了味道,从一柄锋锐的刀子直接化成了沸得滚烫的铁水,他撇开眼冷静了一下,抱着她往东跨院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抱她。手感是熟悉的,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尤其她那双潋滟逼人的眼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他下颌,好像随意都准备凑上来咬他一口,着实叫他心头野马乱撞。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不动声色地把头偏到了一个能将他这皮囊之美展露淋漓的角度,然后淡淡道:“不先与你阿兄打个招呼?他再来一鞭子,我可就真不能匡扶天下了。”
元赐娴心道她当然是早便与阿兄留好了字条的,却不好跟陆时卿讲,就假意生气道:“我不想理他。”
陆时卿便也没再坚持。毕竟这一出是正中他下怀的。
他没能以徐善的身份劝和,后来去请教了师母,问此事何解。许如清忙于收拾行装,准备去洛阳,只留了六个字给他:登门致歉可破。
他想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便算计好了,明日十五,恰逢望朝,到时能在宫里见到元钰,从他入手,顺理成章走一趟元府不失为良策。
现在倒好,省了他一桩事。
他暗自出神,手上力道便松了一点,元赐娴只觉自己小半个身子都悬在外边了,连忙扯住他道:“你抱紧点啊,我都要摔下去了!”
陆时卿醒了神,皱眉冷冷道:“这么麻烦就自己走。”话没说完却已收紧了双臂,将她整个人往里一卷。
这下太紧了,他的玉佩都硌着她腰窝了。
但元赐娴不敢再出声嫌他,就悄悄伸出手,想把那玉佩拽起来挪个地方,不料这一拽,仿佛启动了什么机关,竟是“唰”地一下扯散了他整根腰带。
元赐娴大惊失色。
陆时卿浑身一僵停了步,垂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和他松散了的衣袍。
“我……”她瞠目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误将他腰带上的玉钩当成玉佩了,“不是故意的……”说完慌忙抬手,想给他扣回去。
不料这解衣容易穿衣难,她两只手抖巴抖巴,愣是没能扣成功。
陆时卿只知自己现在腾不出手,莫大的震惊之下也忘记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她下来的。而等到他脑子足够利索,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只听远处,谁倒吸了一口气凉气,惊声道:“我的儿啊……!”
元赐娴动作一顿,浑身都崩住了。
陆时卿也是一僵,缓缓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对头廊下的宣氏。
从宣氏的角度,只瞧得见一个不辨面容的瘦弱男子躺在儿子的臂弯里,仰着脑袋费力地捣鼓他松散的腰带。
没错,元赐娴当然是穿了男装出门的。
这下误会大了。
宣氏是被先前的动静吵醒,特意起夜察看的,见状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愣了半晌,疾步上前来。
元赐娴脸都热了,拼命把脑袋往陆时卿腰间埋,拒绝被未来婆婆看到。
宣氏到了俩人近前,气得话都讲不利索:“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阿娘这些年为了你的婚事可说是操碎了心,给你物色这家的小娘子,张罗那家的小娘子……你现在竟是告诉阿娘,你竟然……你……!陆家就你一个儿郎,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爹?”
她这是误会他有龙阳之癖了。
陆时卿有苦难言,只好一把抽了元赐娴的发髻,等她一头乌发披散下来,道:“不是,阿娘,你误会了。”
宣氏一愣。哦,瞧这黑瀑般的长发,好像是个小娘子。
她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劲了:“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你与这不明不白的小娘子行那苟且之事,可对得起澜沧县主?”
陆时卿、元赐娴:“……”
宣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凤眼一挑:“你回京以后是如何与阿娘保证的?你是不是答应阿娘说,等滇南王进京了就去元府提亲的?”
元赐娴猛一抬头看向陆时卿。
陆时卿低头看了她一眼,矢口否认:“阿娘,我没答应过您!”
“你竟还敢与阿娘出尔反尔了?”宣氏自顾自顺顺心口,“你现在就把这人给我扔出府去,今夜有她没我,你若执意留她,就是不认我这阿娘!你记住了,除了元小娘子,谁也别想进我陆府的门!”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见了妥协的味道。
元赐娴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理了理被他拨乱的头发,露出脸迟疑道:“陆老夫人……您这样说,我是很高兴没错……但是我被我阿兄赶出家门了,您今夜若不收留我,恐怕就再也瞧不见我进您陆府的门了……”说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宣氏一眼看清她容貌,大惊之下,看了眼正狼狈扣腰带的儿子,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护住,然后再次对着陆时卿骂了起来:“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人家元小娘子走投无路前来,你竟没规没矩,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
陆时卿:“……”
元赐娴被宣氏挡住了大半个人,咬着唇瓣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陆时卿也不想解释了,反正他估计是捡来的,干脆认罪道歉:“阿娘,千错万错都是儿的错,儿从明日起,给您抄三天的佛经,以正德行。”
宣氏这才低哼一声,勉强接受了,一面拍抚着元赐娴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问她:“他本来要带你去哪?”
元赐娴朝陆时卿宽慰似的笑了一下,答道:“东跨院。”
宣氏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东跨院跟他的正院就隔一道墙,他这是故意的!”
陆时卿:“……”
她继续道:“你别中了他的圈套,今夜住到我那儿去。”
元赐娴心里苦。她想中他的圈套,特别想中他的圈套啊。
却是面上必须作出感激的模样,握着宣氏的手道:“多谢陆老夫人收留。”
元赐娴就在宣氏隔壁屋住了一夜,到了鸡打鸣的时辰,悄悄溜了出去,凭借上回来陆府时的记忆,一路猫着腰东躲西藏,摸去了陆时卿的院子。
并非她不安分,实在是她今天得出门办趟事,须找他帮个忙。
她昨天将梦里的线索串连起来想了一遍,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郑濯注意姜家。
首先,姜家算计他,无疑是瞧上了他将来可能登顶帝位这一点,想攀龙附凤的。
其次,照推断,元家落败于两年后的冬天,而那时,姜璧灿尚未诞下子嗣。这就说明,姜家对郑濯的算计最早也得在后年年初。而现在,郑濯尚在走“暗路”,包括姜家在内的多数人,该都还未察觉他的野心。
照理说,她完全可以再观望一阵子,不必急着与他摊明此事。但关键是,她想起了一桩事——早在她初来长安时,姜璧柔一直在撮合她与郑濯。
彼时元赐娴也曾奇怪,她身为阿兄的枕边人,是否当真如此单纯,丝毫不知元家与郑濯的私下往来,眼下终于得到了答案。
姜璧柔不可能不知道。她拼命撮合俩人,实则为的并非结果,而是想通过这桩婚事,通过他们兄妹俩,试探郑濯的夺嫡之心。
就像当初元赐娴为了试探元钰,骗他说自己想嫁给郑濯,结果就套出了他的话,猜到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
也就是说,姜璧柔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一切,且多半已将此事告诉了她的二叔,朝廷的大理寺卿。而这件事,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
这一世,元赐娴在十六岁的仲夏来了长安,很可能导致郑濯提前暴露在了姜家面前。
她为此没有了顾虑郑濯究竟可不可信的时辰。面对姜家时,他就是她的盟友。
郑濯因盂兰盆法会杀生之事,被罚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得去往罔极寺诵经祈福,所以她选择今天去探望同样在那里清修的韶和公主,找机会跟他碰个头。
她进到陆时卿的院子,一眼就见他穿戴齐整,步履匆匆往外走,看来是准备去上朝的,赶紧拦了他,说明来意。
陆时卿听完一挑眉梢,不舒服道:“探望韶和公主,为何非得选十五?”
第49章 49
“因为十五……”元赐娴沉吟了下,指指天上将隐未隐的月亮,“的月亮比较圆。”
陆时卿心里嗤笑一声,嘴上道:“你去就是了,问我做什么。”
她笑眯眯地拽住他胳膊:“我这不是没车嘛。”
“……”
陆时卿的脸黑了一层。他还以为她是来征询他意见的。
他微笑着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我陆府家徒四壁,就一辆马车,现在要拉我去上朝。”
被马车拉去上朝的陆时卿最后迟到了。等他到宣政殿的时候,徽宁帝已开始听朝臣们上奏。他便默默站去了队尾,恰好排在元钰后头一个。
不料圣人也是闲得慌,听奏报听到一半,瞥见他姗姗来迟,竟也不顾那仍在滔滔不绝的臣子,朝他的方向点了一下感慨道:“陆侍郎入仕七年,头一回上朝迟到啊。”
满朝文武闻言都回过头来看他。
陆时卿的心在滴血。刚才他本想拒绝元赐娴,却被她好一顿软磨硬泡,心道虽不全然顺路,送她一程就送她一程吧,反正时辰也还早。结果一等他答应,她就得寸进尺了,竟说她怎能空着一双手去探望韶和,便借他陆府下人做了些早食。
等点心出炉,再送她去罔极寺,他这马车折来折去的也就迟了。
他不在乎这些人的眼光,他在乎的是,七年风雨无阻,在大周宛如神话一般,日日都将上朝时辰恰得一分不差的他,人生路上从此有了一个污点。
迟到一次是难以容忍的,所以不如明天也迟到吧。
陆时卿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拱了手就要出列领罪,却见徽宁帝挥手示意不必。
方才被打断的官员继续上奏,前边元钰却站不住了,保持着面向圣人的姿势,抬起脚尖,后仰一些,悄声道:“你干什么去了!”
因知他不会轻易答应,元赐娴此番离家是先斩后奏的。留给他的字条也言简意赅,说她又做梦了,梦见这几天不去陆府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元钰今早初初瞧见字条时火冒三丈,但他能怎么办,万一硬是把她接回来,害她丢了性命呢?
只是他到底也是男人,晓得妹妹的美貌对陆时卿而言是如何的致命,因此还是不放心他,尤其见他竟然破天荒地迟到,更是不知遐想去了何方。
陆时卿压低了声答:“问你的好妹妹去。”
“你把她怎么了你!”
他皱皱眉,刚想再说,忽听一旁一名须白眉长的官员咳了一声,继而向他投来鄙夷而不耻的眼光,与此同时,上首徽宁帝也发问了:“陆侍郎,依你看,此策行是不行?”
陆时卿不动声色出列,看了眼方才发言的官员,颔首道:“臣以为,郁司业此策虽好,却亦含偏颇之处,若想对症下药而规避其害,恐怕还须再商议斟酌。”
徽宁帝频频点头,然后道:“陆侍郎所言在理,郁司业此策暂且驳回。”
元钰见状,真觉陆时卿一心二用的本事神了,回过头小声问:“郁老头刚才在说什么?”
却见他一脸漠然地答:“鬼知道。”
元赐娴到了罔极寺后,询问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听说她清修之地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会在大雄宝殿诵经,便往那处去了。
早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她就进宫面了趟圣,说明自己愿对郑筠既往不咎,希望圣人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老皇帝本就对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赐娴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夸她大度,答应了此事。只是圣意刚刚下达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说等到腊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时再免了韶和的罪。
郑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元赐娴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从蒲团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县主怎么来了。”
一句问话,抑扬顿挫全无,丝毫没有烟火气。
元赐娴也不想跟她玩虚的,见四下无人,便直说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圣人答应我了,冬至就将你接回去。”
郑筠面上无波无澜,未见意外之色,只说:“劳烦你,但这里挺好的。”
元赐娴总觉得每次跟郑筠说话都特别压抑,好像在跟个七老八十,看尽了世态炎凉的人打交道一般,闻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转了话头,做了些客套的场面功夫,问了她些许近况。
俩人闲谈了一会儿,忽听殿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元赐娴一回头,就见一身玄衣的郑濯跨进了大雄宝殿的殿门,见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继而朝她和郑筠各一颔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过借了郑筠作幌子,实则就是来找郑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气,面上则讶异道:“六殿下怎也得闲来了罔极寺?”
郑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闲,是没办法才来的。”
元赐娴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完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食盒,“我给贵主带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郑濯似乎与郑筠这个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并不如何相熟,说话时还不如跟元赐娴单独相处时随便,拘谨道:“不了,你们吃就行。”
郑筠也没说什么客气话。
元赐娴却在吃食里做了手脚,故而不得不暗示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我今日带的是殿下爱吃的山药糕,您就吃一块填填肚子吧。”
郑濯并不爱吃山药糕,就算爱吃什么,也不是元赐娴会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却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伸手来拿糕点,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块底下粘了字条的,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纸捻藏在了指缝。
与此同时,元赐娴也转头分散郑筠的注意力,与她道:“贵主也拿一块?”
郑筠却并未接过,抬头道:“县主随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赐娴看了郑濯一眼,确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郑筠去了后边庵堂的小室。
郑筠的步子难得显得有几分急躁,到了焚着沉檀的小室,转身却又恢复了平静,请元赐娴坐后,一言不发。
元赐娴便主动问:“贵主可是有私话要与我讲?”
郑筠笑了一下,问:“县主与我六哥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头特意来见他?”
元赐娴早料到郑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爱那一面想,故而不会误了大事,闻言笑道:“贵主现在是在替陆侍郎打抱不平吗?”
郑筠没有说话。
元赐娴继续道:“不劳您替他思虑。”她说着指了下跟前的食盒,“这是陆府下人的手艺,您尝尝吧,我先走了,陆侍郎也快下朝来接我了。”
郑筠的眼底露出一抹异色,见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赐娴回头,眼色疑问,却见她面容惨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声,最终只是道:“天寒风大,县主慢走。”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郑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门前的小径,叹了口气。她刚刚是想跟元赐娴说,这一次,她一定别再辜负陆时卿,辜负谁都别再辜负陆时卿了。
承蒙这一个“慢”字,元赐娴在前殿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回来的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她没再去找郑濯,身边又一个丫鬟也无,当真风中萧瑟了好半天,一钻进陆时卿的马车就抱怨:“圣人拖朝了呀?你怎么这么慢。”
陆时卿想说他已经够快的了,原本下朝后,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也会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几个品阶在他之上的来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圣人一说散朝,前脚刚走,他一个转身,后脚就跟着跨出了宣政殿,任后边紫一串,绯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当作没听见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钰追上来的时候,跟他多说了几句废话。
但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说罢敲敲跟前的小几,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低头一看,发现他笔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这是在给宣氏抄佛经赔罪呢。
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帮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画符,看不出字迹的。”说着就自顾自翻他纸笔,然后照葫芦画瓢地描摹起来。
陆时卿想她闲着也是闲着,起先并未管她,等她画满了一张纸却是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对称之道吗?”
元赐娴当然不知道了。
陆时卿干脆抽回她手里的笔道:“别描了,我看着心烦。”
元赐娴撇撇嘴:“你也是读书人,怎能剥夺一个人的上进求学之志?我不会,你教我就是了啊!”说完,诱惑道,“手把手的那种教哟……”
第50章 050
这话说的,陆时卿脑袋里都有画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协数次,总想讨点什么回来,便准备吊她一会儿,拒绝道:“有这时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来得快。”说完便继续低头描文了。
元赐娴一时没料到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高兴地想,理是这个理不错,可所谓男女相处之道,哪是讲理的。两个人一道花三两倍的时辰,去做原本一个人便能很快完成的事,这叫情趣。
她重重哀叹一声,说了句“好吧”,然后挨着车壁,将下巴磕在他桌案前,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眼巴巴地看他运笔。
陆时卿忍耐着冷言旁观了一晌,觉得差不多了,便搁下笔道:“怎么,真想学?”
元赐娴磕了磕下巴。
“可我一般不收学生,除非对方的束脩礼足够诚意。”
这束脩礼便是入学敬师的礼物酬金。元赐娴若是这下还瞧不出他的计谋,可就枉读了多年兵法了。
哟,原是跟她耍心机,想她亲他一口呀。
她偏不上当,摸摸袖子,掏出个钱袋子来,委屈道:“这是我眼下全部的家当了,你点点,不够的话,等我与阿兄和解了,再问他讨来补给你……”
陆时卿一噎。他还道她昨夜主动搂他脖子,扯他腰带,已是开了窍,找准了投他所好的法子,不想竟是白搭一场。
他恨铁不成钢,奈何说多了便得暴露心中所想,只好叹口气接过了钱袋:“是有点少,先将就吧。”然后把笔塞到她手心,招呼道,“过来。”
果然不亲也能成事。元赐娴靠过来挨着他端正坐好,听见他说:“握笔。”
她又不是三岁小儿,握笔自然没有问题,且姿势很是准确到位,但陆时卿却非说她不对:“谁教你这样写字的?”
鸡蛋里挑骨头。没被她亲着就这样报复她啊。
她觑他一眼:“我阿爹教的,干什么,你想跟他打一架试试?”
哦,打不过,不打。
他咳了一声,继续挑刺道:“擫,押,钩,格,抵,你这哪个指头是对的?”
元赐娴心里啧了一声,好了好了,不就是想手把手教她嘛,给他这个机会了。
她摊开手示意他教。
陆时卿就顺理成章地绕臂过来,圈住了她大半个肩,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好摆正,才道:“悬腕。”
元赐娴的耳朵被麻了一瞬,若非定力好,差点就要软倒在他身上了。
她的苍天哟,这男人怎么突然用如此低沉诱惑的声音跟她讲话,还把气都喷在她耳垂上。
元赐娴还没回神,就听陆时卿再度催促道:“落笔。”
她“哦”了一声,压腕下去。
这马车里的手把手写字着实不便,因一方没法全然退到另一方身后去,只能别扭相贴,俩人便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到得后来,元赐娴几乎倚在了陆时卿身上,而陆时卿也将下颌搁到了她肩头。
这种情状,自旁观者的眼光看,已然很难分辨到底是谁在勾引谁。
外边车轱辘一圈一圈滚着,马车里却静悄悄的,蘸个墨都似能听见响动。元赐娴心如鼓擂,险些被这亲密的姿势惹得吃不消,感觉到身后陆时卿心跳得不如她快,一个不服,挪挪屁股,坐到了他腿上。
陆时卿一颗心一下便猛撞了起来,差点蹦出嗓子眼,见她如此怡然自得,咬咬牙把脸一侧,贴住了她的脸。
这下换成元赐娴快要无法呼吸了。
撩拨复撩拨,撩拨何其多!
人与人之间为何互相伤害?心跳得这么快,是不要命了呀!
然而谁先躲闪便意味着谁先认真了,谁先认真便意味着谁先输了,俩人谁也不肯被撩倒,都想着拿最后一根稻草压死对方,最后眼一闭心一横,一个回头,一个低头,嘴对嘴碰上了。
“……”
“……”
四唇相接,四目相对。
好家伙,想到一块去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保持着嘴贴嘴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都在等对方先移开,结果竟是谁也不肯动,直到一阵冷风忽然灌入马车。
“郎……”掀开车帘,想说到家了的曹暗霎时呆若木鸡,迅速手一松,把帘子放了下来。
他傻杵了一晌,立马转身逃奔。不得了不得了,等郎君反应过来,他会被杀掉。
曹暗转身奔向府门的一刹,陆时卿和元赐娴也回过神来,齐齐妥协,各自往后大跳了一步,对视一眼后,双双一个抢步挤着对方冲出车门。
元赐娴临走还不忘扯了那张写满梵文的鬼画符遮脸。
陆府里,正坐在庭院当中吃冬枣的陆霜妤眼看着素来沉稳的曹暗一路鼠窜,一名拿纸遮脸的不明女子紧随其后,最后,是她那连迈个疾步都很少有的,一向气定神闲的阿兄飞奔而过。
她把嘴张成冬枣大,问身边的丫鬟:“他们都被鬼追了吗?”
问完才觉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值得探讨:“刚过去那个小娘子又是谁?”
元赐娴本该回元府了,毕竟她昨夜只说叨扰一晚,但由于刚才情形特殊,陆时卿连赶她的念头都没来得及生,她也是不管不顾一头冲了进去,故而就这样不明不白留了下来。
宣氏见状,道是他俩人商量好了的,自然也不会下逐客令,吩咐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到了午膳时辰却没见陆时卿,差人问了才知,他身体微有不适,不来吃了。
已然恢复了平静,坐在桌案旁的元赐娴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陆时卿还是输了。
对头陆霜妤见状皱起眉头,质问道:“我阿兄身体不适,县主怎如此高兴?”她看起来仍是不太欢迎元赐娴,方才得知她欲在此借住几宿的时候就撅起了嘴。
元赐娴怕未来婆婆听了这话误解,忙道:“霜妤妹妹,我没有高兴,我是在担心你阿兄呢。”说完怕她不信,指指自己的脸蛋肯定道,“我担心起人来就是这个表情。”
宣氏却似乎看出了什么苗头,联想起下人说的,方才俩人一前一后奔进来的场景,更是诸事了然于心,招呼道:“不必管他,我们吃就是。”